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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写作的古意与今情

2018-04-20刘艳

扬子江评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阿秀贾平凹散文

刘艳

贾平凹可能是当代小说名家中对古代体悟最多最深的一位,有人做过有趣的统计,在贾平凹“序跋文谈”的五本书——《贾平凹文集·散文杂著》 《朋友》 《关于小说》 《关于散文》和《访谈》中,涉古代的内容就有110处之多。贾平凹对古代文学、古代历史哲学、杂书杂著(天文、地理、古碑、星象、石刻、陶罐、中医、农林、兵法等)和戏曲,涉猎颇多,令传统如墨透纸背一般,浸润了他的文学创作。近年的长篇小说《带灯》后记,他写道他由“喜欢着明清以至三十年代的文学语言”,转而“却兴趣了中国西汉时期那种史的文章的风格”——无论哪种风格,都表明他对古代文学的偏好和文体风格的借用,《带灯》有对中国古典史传传统和传奇文体特征的参鉴。贾平凹2014年出版的《老生》,他把陕西南部山村的故事,从20世纪初一直写到今天,其实是现代中国的成长缩影。小说通过一个唱阴歌的、长生不死的唱师,来记录和见证几代人的命运辗转和时代变迁,通过老唱师念一句、我们念一句的方式,加进了《山海经》的许多篇章,更加意味着贾平凹在“我得有意地学学西汉品格了,使自己向海风山骨靠近”(《带灯》后记)。通过一个《山海经》,贾平凹几乎是将整个20世纪的历史接续起了中华民族的史前史。在贾平凹的读书札记里,可以知晓贾平凹是反复披览《山海经》的,甚至犹觉不足、还曾特地跑到秦岭山中去一一对照。这样来看,他化用《山海经》入小说,就一点也不奇怪了。《极花》里,贾平凹如数家珍自己,细数自己“我的写作与水墨画有关”,阐发如何以水墨画呈现今天的文化、社会和审美精神动向,以一部《极花》写出了中国“最后”的农村。很多人认为贾平凹古文功底非常好,他自己却另觅根源:“商州和陕西那个地方,古文化氛围浓一些,稍加留意,并不是故意学那些东西。”由此看来,贾平凹创作当中能够圆融融汇“古意”与“今情”,端的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与人和。

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的写作,浸润在贾平凹作品字里行间古意典雅的语感是扑面而来的,贾平凹的语言古意、净雅、练达,少有拖沓随意之笔。古文功底深厚之外,古意与审美意蕴的抒情性,已经丝丝缕缕渗透到贾平凹的写作当中。文学是反映社会生活的晴雨表,作家是时代生活的记录者。贾平凹的小说,尤擅关注同时代人的生活,用文学的方式描述世道人心与记录时代和社会生活的流转变迁,我们可以从他的小说,体味到一个作家细如毫发又无处不在的悲悯之心,在一种抒情性的悲悯里,打开的是作家那颗真诚和热切的心随时代和社会生活一起跳动而释放出的炽热的“今情”。他很少或者说不故弄虚玄和玩弄叙事的“圈套”以制造阅读的障碍,他的小说是好读的,古意已经不仅仅停留在语言的层面,它穿透了文本的表层,侵入了小说的文本结构,他的小说常常蕴藉着一种古意袅袅的氤氲气息。贾平凹的短篇小说,常常无法用技巧或者奇巧的叙事手法来衡量,他不着意去制造悬念、惊奇乃至惊悚,很多所谓的短篇小说的写作技法,对他似乎是无效的。毕飞宇曾经讲过:“小说家是需要大心脏的。在虚拟世界的边沿,优秀的小说家通常不屑于做现实伦理意义上的‘好人。”所以毕飞宇在分析莫泊桑的《项链》时极赞莫泊桑写作手法之高明,夸他“手狠”,言称:“《项链》这篇小说有一个所谓的眼,那就是弗莱思洁的那句话:‘那一串项链是假的。这句话是小说内部的惊雷。它振聋发聩。我相信第一次读《项链》的人都会被这句话打晕。”a——读了贾平凹的小说尤其短篇小说,你就会知道,无法用这些俗成的律规来套在贾平凹的短篇小说写作上,他有点“不守规矩”——不守短篇写作的规矩。我们似乎总能够透过文本,感受到一个“好人”的心脏的跳动和他心怀炙诚的热度。贾平凹的小说,不以情节和悬念胜,而往往是以情动人,感人至深。

短篇小说《阿秀》里的秀秀,是山地人,进城便被唤作了“阿秀”,小说写她进城给一个局的书记家里当保姆的故事。故事很容易让人想起沈从文写于20世纪30年代的《丈夫》,写了那个年轻的乡下女人“老七”在城里大河的妓船上做卖身的“生意”,丈夫来探望,诚实耐劳的丈夫目睹自己女人伺候客人、备受煎熬,年轻的俩夫妇终于一早都回转乡下去了的故事。《阿秀》中秀秀进城做的是保姆,但穿衣打扮和气质受主人的影响,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甚至由每月把挣的钱邮回给乡下,让娘攒下给弟弟讨媳妇,发展到把主人每月付的二十元工资,都用在了穿戴上,她甚至让很不宽裕的未婚夫山山四处借钱供她消费。《边城》中女人进城后变成“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镊子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神气派头,城市里人的衣服”b,也曾令乡下来的丈夫感到极大的惊讶、有点手足无措的情形,在《阿秀》中,依然存在。订婚半年的山山来城里看秀秀,就遭遇了与《边城》中丈夫相类似的惊讶和手足无措。而且更甚的是,阿秀对主人谎称山山是“乡党”、拒绝承认是未婚夫,对山山心灵的伤害是显而易见的。阿秀到底山里的孩子,她依然有淳朴的一面,她也有对山里剪不断理还乱的难舍的感情。小说最感人的是结尾,秀秀送别山山。她让山山告诉娘再过五天钱下来了就给她邮去——说明她对因妆扮自己而花光每月二十元的工资已经心生愧疚,也仍然希望山山常来看看她。小说结尾最后一段:“说完,她一低头,抱了孩子跑回家来,一进院门,却在孩子的屁股上狠狠拧了一把,孩子哭了,她不知怎么也放开声地哭了。”c秀秀的复杂感情全部蕴含在这一段话里了。

乡下女孩进城做保姆经历各种各样的遭遇和故事,是很多小說家都乐于表现的题材。比如严歌苓的《草鞋权贵》,小说由乡下来城里做保姆的小姑娘霜降的所见所闻,细述了曾经声名显赫的程司令一家的不同于寻常人家的生活和种种不为人知的内情:夫妻关系诡谲而不和谐,孩儿妈(程妻)与男秘书曾经扑朔迷离的私情与程司令总疑心有个儿子是私生子的矛盾和冲突贯穿始终。程司令是个日渐颓颓老矣却好似仍然心不老的让人捉摸不透的一家之长,孩儿妈犹如魂灵般幽幽地存在于这家的院子里,影影绰绰如《雷雨》中的繁漪,却连繁漪那份泼辣都不能也不敢有……除了三个儿子性情命运遭际各个有别,女儿东旗也不乏性情乖张之处,很多人觉得《草鞋权贵》有《红楼梦》的些许神韵。同样会经历穿衣打扮和随主人参加舞会等现代生活的洗礼,霜降仿佛是程司令一家在新的时代生活当中走向分裂和衰败的见证者。与程司令一家生活的铺张和表面繁华背后的精神空虚和苍白人生相比,霜降的人生是实在的、坚韧的,她像迎春花一样,满身浸融了暖意的。霜降与程司令儿子四星之间,扑朔迷离的情感演绎,也呈现这样的审美意蕴:霜降是“正”的一方,四星不止身体上是被父亲“软禁”的“犯人”,他的心灵也是萎靡、不健康的,比不得霜降的活泼泼的健康和鲜活的生命活力。贾平凹《阿秀》一篇,没有《草鞋权贵》里七八个小保姆同时并且分别伺候一家里不同人的阵仗,城里局的书记这个主人家,倒是实在和坚韧的,阿秀宛如浮萍,城里做保姆的经历,实实在在让山地人的生活方式、道德与价值观、文化传统等,统统遭遇着城市现代生活和现代消费主义的考验,贾平凹笔下的“阿秀”,承载了贾平凹对旧(古)已难存、今犹难以安放乡人身心的忧虑,尤其作家对山山进城探望、想与阿秀有所亲近而不得一段文字的描写,对人物心理的呈现细致入微,那种难以言说的尴尬和或许曾经亲密的往昔已经不复存在……小说结尾所体现的恰恰是亟欲摆脱与乡间人关系、亟欲割断与乡间生活关系的阿秀,内心对乡间人与事的百般不舍,小说结尾,仍是落笔在了人的一种复杂的“今情”之上。

与《阿秀》类似,短篇小说《饺子馆》 《鸽子》 《猎人》 《倒流河》,记录的都是时代和社会生活的面影。《饺子馆》写的是饺子馆老板贾德旺与文联组联部主任胡子文交往,胡子文提携贾德旺却又在贾德旺当了政协特邀委员后心生嫉妒的故事。胡子文撺掇他开的那个“饺子文化研讨会”,很有讽喻的意义。小说结尾,以拍照时贾德旺被装满硬币的麻袋砸死“半个脑袋扁了,一股血喷出来”,而胡子文也失足跌落“整个脸面浸在水潭里不动了”戛然而止。看似是一个很突然的结尾,实则必然。贾德旺已经不是单独的一个在西安打工之后开店发家致富的河南人,他是千千万万“西安城里五分之一又都是河南籍人”中的一个,是他们的缩影和化身,他所遭遇的“日巴耍”不是他一个人才有的个例,恐是所有河南人、外来人口都难以避免的,无论你有钱还是没钱。将山里人进城的故事写得最打动人心和让人痛心、难以释怀的,似乎当属《鸽子》。巷子里唯独“我”养着鸽子,一共是十二只,引来了总来看鸽子的小男孩,他是只身一人在城里工作的冯山的儿子。冯山夫妻两地分居十多年了,相处在一起还不足二年,冯山夫妻不久前终于离婚了,冯山把儿子沙沙带到了城里,孩子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与城里的孩子也不合群甚至因为他是一个乡下孩子、保持着乡下孩子的习惯而常常遭受城里孩子的奚落,沙沙因此与城里孩子常常打架,而城里大人也不接受沙沙身上山里人的秉性而常常非议他。冯山不让孩子再来看鸽子,向“我”索要了一只鸽子给孩子养,这只鸽子深受孩子的喜爱和疼爱。没想到,这只鸽子也是孩子悲剧命运的导火索,大风雨的夜里孩子为了救鸽子,不幸跌落,压死了鸽子,也跌断了自己的脊椎骨,从此瘫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后,这可怜的孩子还是走了……如果能够不离开母亲身边他怎会那样孤独到把感情全部寄托到一只鸽子上面?如果乡下的母亲能够进城就不会有父母的离婚,如果城里的大人和小孩能够真正接纳和善待沙沙,怎么会有这样悲剧的结局?读了《鸽子》,你会觉得可怜的孩子沙沙就在你的心头,使你似乎久久害着心口疼的病症,这堪称是作家以文学的方式记录时代和社会生活的一个典型的小说文本。写作这个文本的作家,一点也不“手狠”,他是悲天悯人,情怀深在的。

《猎人》一篇,作家似乎算是最为玩弄了一下叙事的手法,小说看似很写实,直到结尾,也没有真正揭示出戚子绍遇到的狗熊怎么还说人话呢?狗熊对他几抓几放,也是奇了。他问狗熊到底是狗熊还是魔鬼,狗熊却反问他“你问我”“我正想问你呢,你到底是猎人还是卖屁股的?!”——整个小说情节展开在看似很写实的打猎的境遇里,其实暗寓荒诞色彩,“会说话的狗熊”及其表现,极具讽喻的意义。《倒流河》发表在《人民文学》2013年第2期,获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贾平凹在获奖感言中说自己创作完《带灯》之后,后记还没写,便写就了《倒流河》,写得很顺手,一气呵成,这让他得到一个心得,就是“写完长篇,惯性还在,易于写中短篇,就好像打篮球,需要手热,手热就能写出鲜活,写出一呼一吸的气息”。先是“煤黑子”后是煤老板的立本和妻子顺顺、撑船的老笨和儿子宋鱼,小说虽以立本和顺顺的故事为主,但两条线索并行而且时有交织,小说结尾立本患癌病着却固执地坚持煤窑不能关停,要挖、继续挖,结果煤挖出来,堆得沟岔里到处都是煤,被初夏的大雨一层层地冲刷,高高的丘堆变成平的,这莫大的灾祸和损失,在顺顺看来却是“立本的病总该康复了”——喻指立本被钱被挖煤冲昏了头脑的“病”该好了。而倒流河上的船虽然千疮百孔了,却还在撑,当想搭渡船回到河南的人眼看着船在,船上已经没有了老笨,老笨的茅屋也已经拆了,原来老笨睡在村里的老屋,而且做了个梦——梦见拾到了一大筐的鸡蛋。在小说已经结尾而其实还一直没有结尾的生活那里,小说家给人物、给我们留下了空白和可以无限想象的空间——恰如中国绘画的留白,小说留白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空间,给我们留足了想象的余地,可以缅怀曾经的人与事,怅惘深味,气韵悠长。

若说贾平凹散文中的古意,较之他的小说,那就更胜一筹。我们知道在中国,散文的传统非常源远流长,它成为一种文学上的自觉和事实,其实应该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形成了,但是散文的名称是形成于宋代,最早有记载散文概念的典籍是在南宋时期罗大经的《鹤林玉露》。在此之前散文不叫散文,叫“文”,其实也就是散文。自古以来,对于同一个文人来说诗与文未必都能够兼擅的,能诗未必能文,能文未必能诗,能文者要有他自己特殊的禀赋,诗文源流各异。一直到现代时期以来,同样的,有的好的小说家未必能够写作散文,能写好小说又能写好散文其实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贾平凹小说的语言乃至文体结构往往不失古意,他的散文就愈加古色古香、一种古意和古雅的气息在文本中弥散开来,活色生香。散文与诗歌不同,诗歌依赖于音律,但是散文在因字而生的魅力方面是不输于诗的,它具有一种音韵之美,炼字炼意与意象意蕴等方面,皆不输于诗。我们从贾平凹的散文当中,深刻感受到了他在遣词写句方面的语言天赋和古典文学以及文化的素养。细细揣摩其文字,常常有“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之感。当代散文写作,语言文字是门槛,但真正迈过这个门槛的人,不多。贾平凹无疑是做得极好的那一个。

五四以来成果最大的当属小说和诗歌,发生剧烈变化方面,散文在剧烈程度上面不如小说和诗歌,发生变化的时间上也应该是比小说、诗歌稍微靠后的。它变化的剧烈程度要弱一些,它的发生变化的时间要晚一些,但是这并不能抹杀白话散文在现代时期的重要性和具有重大的文学史的意义和价值。无论是在偏于英语系的林语堂、梁实秋、钱锺书等人那里,还是偏于日语系的周氏兄弟、丰子恺等人身上,他们的散文都是基于散文随笔Essay这个词演化而来的,可以说自由自在的笔调是现代散文发展的一个重要的典型特征,而且现代以来的散文在文法和句法等方面往往是存在文言的痕迹的,像鲁迅、梁实秋、林语堂等这些人。现代以来的散文文法、用词往往保留文言的痕迹,语言、情调也有旧文化的气息,这是好散文。在某种意义上,新散文仍然有很文人的气息,这是尤为可贵的。贾平凹作的是新散文,但他的散文的确是在散文文法、用词上葆有很浓重的文言的痕迹,很多情调也有文人雅士和旧文化的气息,比如《名人》 《闲人》 《弈人》 《品茶》 《访梅》 《五味巷》等篇,寫的明明是今人今事今之生活,透出的却是古雅的文化气息,这既得益于贾平凹写作虽是白话却断句、表意皆取镜文言的文字功底,又加之商州和陕西尤其西安本身就古色古香文化气息浓厚,把贾平凹的散文和他散文中的人与事,无不熏染得古意犹存,在一种轻和慢的节奏中,古意与今世生活形成一种参差的对照。散文作不得虚和假,所以,没有丰厚生活积累和对生活始终保持睿敏的关注目光的作家,很难写好散文。《名人》中的那个“名人”——“你”,让人毫不怀疑带有很多贾平凹自己生活的影子。集会场面几百人围上去让“你”签名,挤乱中“你”终于从人群的腿缝下爬出来,结果“你的西服领口破了,眼镜丢了一条腿儿,扣子少了三颗”。“你不止一次地向我抱怨,说你家的茶叶最费,因为来客不断,沏一壶茶喝不了几口,再来人再沏新茶,茶叶十分之八是糟蹋了”,当然是很写实的,贾平凹的现实生活想来就是这样。但散文中似乎有更为夸张的情境:“甚至你突然收到法院的传票,不去吧,法律是严酷的,你害怕那警车到来;去吧,犯了什么罪吧?你忐忑不安了。一进法院,接待你的人激动不已,视你为座上客,说:‘我们想见见你,你是名人,平时我们是不容易见到的,只好用这种方法了,望你见谅!你原谅了,你能不原谅吗?”——这有点极端又不失幽默感的情境抒写,未必不是来自作家本人的真实生活,名人为“名”之累,也算活色生香在了纸上、被写成和指代了其实是一类人——“名人”的生活情景。什么是“弈人”?“他们是些有家不归之人,亲善妻子儿女不如亲善棋盘棋子,借公家的不掏电费的路灯,借夜晚不扣工资的时间,大摆擂台”,“围观的一律伸长脖子”、“双目圆睁,嘶声叫嚷着自己的见解。弈者每走一步妙着,锐声叫好,若一步走坏,懊丧连天,都企图垂帘听政”d。《闲人》和《弈人》等篇,足见贾平凹留心观察生活的细致和入微。与《名人》与《弈人》不同,《闲人》里所写的这类人,与作家主体距离相距较远,而且非得作家平常常有一双善于观察生活的眼睛而不能得。《名人》 《弈人》 《闲人》,在与作家本人是否具有如影画形般的相似度上,其实两相之间的距离,是由近及远的,《闲人》中的“闲人”与贾平凹本人完全没有什么相近之处,但能够对这各种类型的人生动精准地抽绎和描摹,同样都来自作家对现实生活的细致观察和真切感悟。

散文不是小说,它主要是抒情和记事,可以有精神向度的追求和表达,但散文一般不虚构故事,尽量不对原始的故事作过多地虚构变形。近年虽有很多散文写作者喜欢虚构故事,很多散文的研究者也在争论散文到底能不能虚构的问题。但是,大家终还是认为散文抒情、记事、应不作小说式地虚构——是散文写作的基本伦理。散文家或者散文写作者在散文记事时候,可以讲求叙事的手法,但不能淪为一种小说式地虚构和小说叙事手法。对于涉历史人物、事件等题材的散文,允许合理的想象,但不宜走向小说式虚构的歧途。贾平凹的散文,就不存在过度虚构的问题,其情也真其情亦切,其散文非常讲究事的真尤其是情的真,像《读书示小妹十八生日书》《五十大话》《我不是个好儿子》 《风筝——孩提纪事》《自传——在乡间的十九年》 《一位作家》 《母亲》等篇,有着作家本人太多现实生活的面影。《母亲》记录了浅儿初生,妻子初为人母而我初为人父的喜怒哀乐,其中写的是贾平凹与家人的生活,却似乎可以照见我们的人生和生活感受,生活气息浓郁、真实感充盈。作家观察生活细致入微,很多记录新手妈妈爱孩子的细节,堪称经典。“一天夜里,风雨很大,哗哗哗,打得门外的那棵棕树整夜整夜地响,我在炕上睡不着,坐起来构思一篇文章,终也思绪不收。她却没有醒,伸着胳膊,让孩子枕了,那整个身子就微微蜷着,孩子就正好在她的怀抱了。咝儿,咝儿,睡得安闲,似乎那风声雨声,在棕树叶上变成了悦耳的旋律,那睫毛扑落下来,是一副完全浸融的神态。突然,孩子动起来,只那么哭出一声,她猛地睁开了眼,立即就醒了,伸手将孩子抱起来。我奇怪了,在她那身体的什么地方,有一根孩子的神经吗?”e一个新手妈妈,与新生的孩子,身心牵系,牵孩子之一毫发而动母亲全身心的情形,跃然纸间。

《我不是个好儿子》,弥漫全篇的是母亲对我无微不至的关爱和我自觉的愧对母亲,我以给母亲寄钱来聊以安慰和平衡自己亏欠母亲的那颗心,母亲却舍不得花,她把我每次寄去的钱一卷一卷塞在床下的破棉鞋里,几乎让老鼠做了窝去,“零着攒下了将来整着给你”。可怜天下父母心,而我们总是无法回报母亲甚至愧对母亲对我们无私的爱,一览无余。《我不是个好儿子》和《自传》之所以感人至深,就是因为它们几乎是作家的“自叙传”,这恰恰反映了散文求真——情要真、事也要真的文体要求和审美意蕴需求。《桌面》 《月迹》 《丑石》 《“卧虎”说》 《动物安详》 《读山》 《两代人》 《白夜》等篇,也是贾平凹对生活中具体的物事的抒怀,满怀情怀的真,对于我们写作类似类型的散文,是有参鉴价值和启示意义的。《老人和鸟儿》等,也取材自现实生活,写尽了一个老人孤寂的内心和儿女无法走进其内心的孤独与苦楚。《四十岁说》 《五十大话》等,莫不来自作家在一个具体的年龄节点的时候,对人生、世事的感怀和畅想。

散文作为一门艺术,要比小说和戏曲古老得多,我们没有人能够规定什么叫作散文,什么不算,而且写法上也没有统一的体式和规定规矩可以规定或者参照。虽然常说“形散而神不散”是散文的特质之一,但那其实也不是散文的一定之规。什么样的散文是好的散文?从贾平凹散文中,我们看到了好散文的特质。自古以来好散文的境界,应该是“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至于现代以来的人常常把散文分成种种——抒情、哲理、叙事、学者乃至文化散文,等等,这差不多是我们对散文的一种硬性的分类,其实对于散文写作和散文的研究,不见得有利。真正好的散文应该是“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也就是说几乎是庄子所诉述的那种境界——绝真率性、自由无碍,这才应该是好散文的内在品格。贾平凹的散文葆有文言的痕迹,文化气息浓厚,语言情调和审美意蕴都很有古典文学和文化的气息,其散文的语感和其散文在精神气质上都很文人。从贾平凹的散文文字当中,我们可以把摸和看到古代、现代以来散文传统当中最好的一脉以及其所包蕴的情感蕴藉和精神旨归。

【注释】

a 毕飞宇:《两条项链——小说内部的制衡和反制衡》,《小说课》,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62页、64页。

b沈从文:《丈夫》,《沈从文小说》,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53页。

c贾平凹:《阿秀》,《贾平凹作品·清官》 (第15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426页。下同。

d贾平凹:《名人》 《弈人》,《贾平凹作品·坐佛》 (第19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14页、115页、第108页。

e贾平凹:《母亲》,《贾平凹作品·丑石》 (第18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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