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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华旧事

2018-04-20鱼丽

苏州杂志 2018年1期
关键词:张伯驹昆曲民国

鱼丽

游春图

素心花对素心人

陆机的《平复帖》、展子虔的《游春图》、杜牧的《张好好诗》、范仲淹的《道服赞》、黄庭坚的《草书》卷、李白的《上阳台帖》、蔡襄自书诗册……这一幅幅作品,个个听上去有来头,有名头,属于古代书画极品,都是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之宝。

如果能够拈出这一幅幅千秋笔墨诗书画册,徐徐展开,就会欣赏到珠联璧合的民国伉俪,所寄情收藏的书画艺术瑰宝,蔓延为心底里清香馥郁的文化长卷。

一九五六年,张伯驹从三十年蓄藏的书画名迹中挑出八件精品无偿捐献给国家,留下一段佳话。毕竟是背靠民国江山在收藏界里打天下,潘张二人,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保护国家珍贵文物的章节依然那么吸引人。

其中,潘素为夫君的护画往事也一直被人传诵。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两件事:一是《游春图》。当时,传世珍宝、隋代展子虔的一幅青绿山水画《游春图》被贩至海外,在潘素的支持下,张伯驹不惜卖掉当时李莲英旧墅的房产,加上从朋友处借来钱款,凑足二百四十两黄金,才将《游春图》保护下来,安然无恙地收藏于宅中。一是《平复帖》。潘素为支持丈夫购买恭亲王府的稀世珍品——西晋陆机的《平复帖》,变卖了心爱的细软首饰,不惜以四万银元的代价买下了这幅传世墨宝。事后,一个外商企图以三十万元(银元)的巨资委托古董掮客购买,被潘素婉拒。

民国往事毕竟烟云过,《张伯驹传》一书中的细节像雾像雨又像风。仲夏时节,百里溪堂前纸润墨香缓缓流淌。郑重老师墨涛常涌,笔花常开,最近一连推出好几部民国素人的传记,其中《烟云过:张伯驹传》性灵明净,生动如斯,素白书封上,印有一株手绘梅菊,清芬素雅,仿若潘素与张伯驹两位素人的形象宛在。郑重老师行草题签,一枚鲜红的朱文钤印,相映成趣,更显意境的幽远。我拥有他的这本毛笔题签书,墨痕浓重,自是珍贵。初秋时分,多次前去百里溪堂,听郑重老师谈与唐云、谢稚柳、陈佩秋、林风眠那些艺术大家如切如磋的友情。与文化名家对话,仿佛幽谷采风,湮没既久的轶闻掌故并未与时消逝。

平复帖

江南多闺秀,燕赵出素妇。虽不绝对,却很普遍。山光水色之中,确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微妙关联。苏州姑娘潘素,长得修长而温丽,好似写就的一幅兰花图,灿然秀发,是值得用簪花小楷记述当年的闺秀往事。一直喜欢以兰比潘素,潘素给我的兰意甚浓。虽然她也曾有岁华婉娩、草木变衰的人生风露经历,却始终呈现出一派柔和、温暖甚至体贴的气息。

簪花多在少年头。潘素父亲潘智合,是逊清名流潘世恩的后人。她自幼酷爱绘画,二十一岁时正式拜师学画。清幽的素人宜绘清幽的画境。潘素学画之人为朱德甫、汪孟舒、陶心如、祁井西、张孟嘉等人,还跟夏仁威学古文。听上去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学者,有心去查,却个个有来处,均为名学者、大画家。如夏仁虎,是夏承楹的父亲、林海音的公公,清代举人,诗词名气极大。她又懂得嘤嘤求友,谦谦拜师,自然能够出人头地,胜人一筹。

与张伯驹先生结婚时,潘素才二十岁。她与张伯驹,可谓天降仙才,诗画合璧,是令人羡慕的一对民国伉俪。有的夫妻佳偶,情意被时间消磨殆尽,已然貌合神离。而张伯驹、潘素,几十年情素相依,一些不起眼的小景均能触人以遐思,是可以让后人追摹的佳偶典范。

在认识张伯驹之前,潘素先前已与一个国民党军官谈婚论嫁,但跟着这个盐业银行的张公子,实际却是另一番人生意境——可以秋来赏菊,重阳登高,金陵怀古,西山赏雪,昆明湖泛舟赏月,故宫赏白牡丹,香山看红叶,液池泛月,蛰园赏桂、赏梅棠,大觉寺看杏花,紫竹院观白荷花,社稷坛看牡丹,雁塔看雪,看腊梅……人生可以过得有如此兴味,她又怎能忘怀这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呢?于是只傍梅花吹玉笛,滚滚红尘中的她,毫不犹豫地弃之从张,选择了痴情的丛碧先生,成就一段艺苑爱侣的佳话。

素兰清芬,尺水兴波。潘素的民国往事,有些类似幽人逸士之操,让人在寂寥荒寒之中体味她独特的味道、气息、风华、神韵。

清辉之夜,读丛碧先生词,时而《前调》,时而《人月圆》,他写词,她念词,铭刻两情缱绻的幽微与深邃。看他,七夕寄慧素,中秋又寄慧素;难中卧病在床,见桂花一枝,始知秋深,再寄慧素;十一月下旬,有雪,见雪花飘落似杨花,接到慧素鱼雁传书,不仅心内感伤,倚枕到天明,又写词以寄之。辛亥元宵,又为潘素生日赋词一首:“白首齐眉上元,金吾不禁有情天。打灯无雪银街静,扑席多风玉斗寒。惊浪里,骇波间,鸳鸯莲叶戏田田。年年长愿如今夜,明月随人一样圆。”两人齐眉对月,交杯换盏,不愿负婵娟。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原就是性情中人——他拥有《游春图》,便自称“春游主人”;拥有康熙题写的“丛碧山房”,便自称丛碧先生,潘素原也是他生命中的一株兰花,他对潘素的爱意绵素悠长,便以一首接一首的咏词来表达。那些词,终成为雪夜里浮动着的暗香。

脱下民国裙衫,换上新式蓝衣,人生沧海桑田,无法预知。闺秀沉浸于艺事,是一种休闲,是对生活的调剂。因此,一旦生活有了变故,画笔便免不了会搁置于一边。如此,绚烂归平淡,真放本精微,就成为她们人生暮年的一种常态。但是总有幽香独抱者,不可轻慢待之。民国时的潘素,亭亭玉立,倚寒梅瓶而立,有如空谷幽兰,值得默默领略;建国之后,已然换了另一副笔墨,无当年之宛尔,是以超脱的姿态,成为一株墨梅老兰。她原也不是传记,不是小说,不是散文,而只能是春游主人张伯驹笔下的词。世道浇离,她的精神美质却并未泯灭,一直宛在,无论遇何种情形,她都能够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观天外云卷云舒。

静水深流,寒梅浮香。董桥文笔暗里有香,在《故事》一书里,先写《词人丛碧》,又写《永远的潘慧素》,可见对夫妇二人明月其事的执念。书中,收有张伯驹《墨梅图》、潘素《岸容山意》,都是小楷题款,钤朱文印,让人看了心中生出闲静。因潘素的素心画比张伯驹好,所以有“张丛碧绘事后素”之说,几个动词营造出的朦胧感,让人好奇。我仔细地看了《墨梅图》与《岸容山意》,墨梅图清雅,而潘素山水果然一片高古气息,让人好像回到了隋唐,回到了两宋。阅读潘素画作的日子,正值岁末年初,窗外大雪纷飞,屋内寒气袭人。在微博上得见潘素的花卉册页,连着看了几个晚上,虽然谱上的花卉都是现实中无缘目睹的,但对着满屏的细密严谨,素意绯映,也觉惬怀。更为难得的是,潘素善工笔,佳重彩,用苍莽话幽翠,那般错落有致,那般目不暇接,连张大千先生也忍不住扼腕称赞:“神韵高古,直逼唐人,谓为杨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项背。”再读潘素绘就的金碧青绿山水及雪景山水,渐入佳境,竟然不觉寒冷,久久不忍释目。

曾经红尘中人的潘素,后来素心素意,最爱张伯驹为她的画作《素心兰》所填之词:“予怀渺渺或清芬,独抱幽香世不闻。作佩勿忘当路戒,素心花对素心人。”红尘世上,百年余几,唯有张伯驹的素心词散发渺渺清芬。

曲人樊诵芬

闲寂无聊之时,最快慰之事,乃是邂逅赏心悦目之丹青书法。淡金的初秋午后,在威海路的静安书友会店闲翻《曲人鸿爪》,孙康宜笔录的曲人本事,再现了当年曲人雅集时许多令人神往的情景,咫尺篇幅,内里却乾坤浩荡,引领着我细细回味那民国曲人的一处处幽微妙致。

书页翻折处,有苏州女曲家樊诵芬的幽微事迹,传薪昆曲,得续清芬,斯人有致。她的书法迤逦写来,似沉又浮;她的昆曲唱来,曲袖般舒缓有致,增加了其人的书卷气。昆曲、书法,原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双璧。樊诵芬圆润于其间,行笔灵动,唱曲工美,只有感情细腻、文字圆润的女性,才能营造如此境界。

出身于苏州望族的樊诵芬(1910- )是大家闺秀,她性情平和、处事从容,葆有一种宁静纡徐的风致。原为上海崇明人,她的父亲樊浩霖是国画家,一向以山水、花卉、人物画著名。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与苏州吴湖帆、吴子深、吴待秋并称“吴门四杰”,连张充和也十分佩服他的国画。他除了绘画以外,会唱昆曲,还会弹琵琶。在他的熏陶下,子女们都能书善画,吟诗弄曲。颇让人感动的是,樊浩霖为了女儿能学到殷派昆曲,经常特地坐火车送她来上海殷震贤老师家里,以求得最为妥帖的曲雅飘香。她的弟弟樊伯炎,是湖州收藏家庞莱臣的侄婿,夫人为吴兴籍女画家庞左玉。在民国四十年代,樊伯炎与山水画家吴琴木、徐绍青、吴孟欧四人,一起被誉为“上海画坛四公子”,精绘事,兼擅古琴、昆曲等。姐弟俩还向苏州沈月泉名师等学习昆曲,后来都成为上海昆曲研习社的中坚。她的姐姐樊颖初,绘山,绘水,皆有神韵,而且雅擅昆曲,又娴吟咏,喜诵陆游诗。书画艺术对于她们来说,就是锦上添花,添上了优雅的一笔,让她们的气质中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味道。

樊诵芬与姐姐樊颖初在一起,具有笔致不同而引人入胜的风调。两姐妹长相秀美,举止恬静,像戏文画片上的女子。两人曾一起唱《紫钗记·折柳》:“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黏云渍。这河桥格色迎风诉……”听那乌丝朱唇年纪时两姐妹的唱曲,会让人隐然陷入对古时光华的忆念吧。

真是佩环簇簇尽仙才。民国时期,盛行书画姐妹花,让人花繁眼乱。予我以印象深刻的有杨氏三姐妹(杨雪瑶、杨雪玖、杨雪珍)、熊氏三姐妹(熊璧双、熊耀双、熊佩双),其他如郁氏五姐妹、厉氏姐妹(厉国香、厉墨香)、屠氏姐妹(屠格、屠时)、王氏姐妹(王冷瑛、王青瑛)、冯氏姐妹(冯棠、冯棣)等,仿若牡丹、月季、芍药一般荟萃满园,群芳竞艳,幽兰暗香。时而书法,时而绘画,静藏其间,月容明霞,妩媚绚丽。时光虽然远去,但她们始终继承上一代人的品味和执着,毕生浸淫于诗书画曲,举手投足间透出风雅。

樊诵芬除与陈小翠、周炼霞、冯文凤、方召麐、吴青霞等人一起参加中国女子书画会,她还是昆曲社的中坚力量。樊诵芬比张充和大三岁,两人都是苏州幔亭曲社的重要成员。此后,由于战事,苏州曲事不免渐有凋零之姿。作为有着文化关怀的曲家,张充和热心而执着,她在重庆重新召集曲人集会,使尺水曲事顿然兴波。当大家在重庆重逢时,樊诵芬女士有了机会在张充和的《曲人鸿爪》书画册中题词:

一城秋雨豆花凉,闲倚平山望。不似年时鉴湖上,锦云香,采莲人语荷花荡。西风雁行,清溪渔唱,吹恨入沧浪。

此曲录自元人张可久的《小桃红·寄鉴湖诸友》,主要描写诗人登临平山堂(宋时欧阳修所建),眼见秋雨豆花,满目凄凉,因而怀念起故乡鉴湖的情景。

饱受离乱之苦的曲人写出的东西自然也怀有浓郁悲情。张充和特别欣赏末尾的一句“吹恨入沧浪”,因它令人联想到古乐府的《西洲曲》:“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加上诵芬女士的书法确实不同凡响,见出她的文人才艺与清雅,与张可久的曲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张充和自然印象不俗。

《曲人鸿爪》是初春时节的婉约诗句;孙康宜笔下的张充和曲人本事,丰厚,如星星点点的回忆。其中有关闺秀曲人樊诵芬的记载,虽属点滴,却也丰满了那曾有的斯文一脉。

除了樊诵芬,活跃在民国的那些曲人闺阁女子,还有不少。她们或是曲人,或是琴家,或能唱曲,或能书画,或能吹笛,或能弹琴。如张充和的女儿傅以谟,九岁时就以婉转身姿,登台唱昆曲;周仲眉的夫人陈鹂,即著名女作家陈衡哲的五妹,能书会画,书画俱佳;苏州另一望族蔡家,蔡晋镛的女儿蔡佩秋,工诗词,擅音律;张充和的继母韦均一,工书画,擅昆曲,专唱小生;著名昆曲家项馨吾的女儿项斯风,曾和张充和共同登台,串演过《牡丹亭》里的春香;曲家夏焕新的夫人盛西清,曾任小学校长,能度曲,工老生;著名画家吴子深先生的高足陆蓉之,擅于唱旦角;陆蓉之的母亲郁慕南,一向以工书法著称,也能唱曲,擅旦角;还有张光直的夫人李卉、林焘先生的夫人杜荣女士,来自纽约海外昆曲社的陈安娜女士……曲人雅事,真是美不胜收。

好似天涯听晚笛,听张充和先生讲那曲人闺秀的点滴故事。张家四姐妹是一个文艺圈,围坐在她们的周围,怎么样也能熏得一缕馨香。而樊诵芬在民国时的昆曲旧事,引人遥想,也使人感念。

曲人雅集的存在,时间长了,便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历史效应,像怡园雅集即是如此,当时只局于一隅的小小雅集,一群爱昆曲的文人雅士,汇聚一处,谈天论地,后来,却发展至代表昆曲文化的一个角落,可树时代新声,可成千秋慧业,这是曲人当初也没有想到的。

苏州去过多次,拙政园、留园、网师园、耦园,一个园子一个园子地逛过去,遐想那里曾有的风雅,可惜怡园未去。中国文人喜欢“雅集”。著名的有东晋时的“兰亭雅集”,北宋时的“西园雅集”。一次雅集,提供了一份文事经验,也成为私人永久的记忆,并被后人千年追慕。怡园的曲人雅会,想来也是如此吧。

于是回到今天读书人的视野当中,借助史料看怡园清芬,领略樊诵芬在怡园雅集的一些情景。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除了上海有一些书画活动,苏州配合默契,也会相应地有活动,以求苏沪同调呼应。如成立于1930年初的“东方美术会”。会址就设在“今日归来如做梦,自锄明月种梅花”的怡园,时称小小怡园,画社主办者为吴辟疆、顾荣木(顾鹤逸长孙)等,参加者有樊伯炎、蔡震渊、王选青、潘博山,以及女画家樊颖初、樊诵芬、贝聿昭、彭萃英、殷绥贞、朱青薇等二十多人,均处于二十岁左右的佳玉年华,一时多少才俊竞风流。她们与那些流行时尚女性相比,后者虽红极一时,终究是过眼云烟;而前者初时光华内敛,却长明不息。民国时的昆曲雅集,有说不完的故事,谈不尽的现象。

遥想那时,樊诵芬倚着美人靠,随着那一帮子人,一个接一个地唱曲子,水磨音或浓或淡,绵绵渲染得怡园风雅,一派玉堂气象。只是怎料浮生急景,飒然华鬓,斯人已去,再不见了。唯有残旧的灰影里,尚留得浅浅的曲人尊严。好在昆曲之美,近代以来虽曾经受许多年的中断与遮蔽,但通过几代曲人的努力正逐渐显现出来。雅致旧梦里的樊诵芬,终于素兰重吐清芬,该享有后人尊崇的目光流连。

绝代风华厉国香

新闸路上有一处文艺青年的朝圣之地,一条名叫沁园村的上海老式里弄,阮玲玉曾经居住其中。丙申夏日,原是去阮玲玉故居,却看到了厉国香的点滴介绍。小区的勒石上,还刻有厉国香的一幅兰花小品图,雅致清幽,极具挺拔秀丽之姿。从此,厉国香之风华便上了心头。

无独有偶,上海《海派文化》副主编赵宏先生与厉国香也有一段艺缘。他年轻时,秉持有守旧一派的情怀,为了宏扬重阳敬老文化,组织有五届“海上墨苑九老重阳会”。作为组织者、亲历者,赵宏对这五届重阳会情切依依。听完他的介绍,让人深切感知当时“海上九老”那种“才闻桂蕊满庭香,又插茱萸喜若狂”之情。人间毕竟重晚晴,每岁重阳,相约墨苑九老聚首话当年,展示传统文化的深厚内涵,可谓是一件美事。其中,民国闺秀画家厉国香就是“海上九老”之一。

看到几枚“海上九老”重阳会的遗珍,几枚雅致的邮折、纪念封等,上面有厉国香与其他八老合绘的画作。丹青遗痕,弥足珍贵。仔细地问了一下,在乙亥年合作的一幅《九老庆重阳图》中,厉国香画的是“雁来红”;戊寅年合作的《秋光胜如春光》中,厉国香画的是“红梅”。其实,她本人不就像一株老去风华犹在的红梅吗?

赵宏对沪上艺坛如数家珍。他曾经去厉国香处约过稿。说厉国香曾经住在新闸路,后来迁至闸北区洛川东路,闸北公园一带。厉国香与先生、原闸北区政协副主席王治平两人住在那儿。他去过那里,居室少有收拾,画作与画室皆然,却能见出两人勤于书画、执于治学的精神。

他给我欣赏了他收藏的一幅厉国香的行书,并说“书如其人”。细细看去,果然如此,好一幅工整清秀的正楷,中规中矩。上写:“丁丑牛年多吉庆,神州处处佳音传。百年耻辱一朝雪,港岛回归四海欢。政通人和开世纪,鼎新革故谱先篇。奇花香卉倾城艳,珍果甘桔满街沿。今岁重阳秋志畅,申江尊老颂人寰。”当年重阳“海上九老”聚会之期,也是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之时。落款为厉国香与夫君王治平两人的名字。可知是,王治平作诗,厉国香书写。读完这一页书法,我十分怀念厉国香的品味,也不禁遥想她曾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原想着旧派才女,当然是供养一身旧派风华。可在赵宏眼中,晚年的厉国香是非常朴实、不善修饰的人,看上去像家居妇女。可就如董桥所说,“民国培养出来的闺秀,从头到脚泛起一层典丽的民国气韵……她们的民国味早就化成古玉的沁色,任凭头发剪成清汤挂面,任凭旗袍换了灰暗毛装,多少年的折腾都折腾不掉她们骨子里旧社会幽深的气度,每一次暴风雨过后,带着受伤的灵魂她们依然款款走出月亮门,铁了柔弱的心养住‘四旧’绝代的风华。”

出生于1914年的厉国香,名瑞兰,字墨华。国香是她的号。她是浙江籍的女画家,在古林镇厉江岸村出生。厉江岸村,属于浙江宁波古林镇,这里多出读书人。幼年受过私塾教育,又曾在县立女中读过书,可谓天资聪颖。在女中时,她开始自习书画,先后师从过许多名家,历历数来,有张大千、赵叔孺、顾坤伯、李健、李肖白、唐云、陈秋草等人。说起厉国香,便能说起一代风华人、风华事。

探寻旧派才女的逸闻成为雅好,一直想看厉国香在民国岁月的花痕叶影。网上有一册她的《沪江雅集》,从中可欣赏她的画。画荷清新可人;画竹郁郁般若;泼墨、泼彩,推陈出新,颇具“张大千风韵”。青绿山水的斗方,不是幽深清冷一路。仿若时光倒流,回到民国的青山绿水之间。又有缘读到《厉国香书画集》,书画集中收有不少她的资料,几乎是她的人生画传。她的画室名“石竹斋”。她与王治平二人,于其中画兰,画梅,画山水。她画,他题诗,不亦乐乎,成为落寞晚年的生动一景。

在《张大千同门录》中,张大千门下女弟子何其多哉:广东的王智、潘愿;北京的王钟奇、朱霞、俞致贞;浙江的王学敏、李藻、童月莲、叶名珮;四川的宋继美;江苏的侯碧漪、吴浣蕙、林今雪、潘渭;上海的郁慕贞、郁慕洁、郁慕娟、郁慕云、郁慕莲;安徽的章述亭;四川的张藻、张湘、张正雍。个个都钟灵毓秀,聪慧多姿。而厉国香能脱颖而出,也是有原因的。

比如,宁波的雅艺书画研究会,发起人就是厉国香。作为宁波籍的女画家,她对宁波艺界当有不可推让之功。

又如,她1940年参加何香凝、李秋君主持的“中国女子书画会”。此时,中国女子书画会虽然已经易主,但是厉国香仍然活跃其间,为后期的事务性工作出一份力。可见她女子不让须眉的洒脱。

这样一位女画家,原本该是可入清秀一格,可时代浮躁,竟逐渐被人淡忘。有人在网上为厉国香抱不平,认为她的画价如此之低,与画家本人的身份不符。江南遗梦似风烟,世上的事就是这么黑白不分,但厉国香与王治平夫妇二人,晚年志向高洁,于“石竹斋”内,悦书画,乐琴书,足以消解世忧。

女画家的才华是不容忽视的重要部分,而书法,可让闺秀女子更为静雅嫣然,沉静内敛……网上流传一篇文章,历数民国才女冯文凤、林徽因、陈小翠、庄闲、吕碧城、张默君、谈月色、游寿、厉国香、萧娴的书法,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璎珞敲冰。十大民国才女书法,各有各的韵味,也凸显各自的特色。介绍厉国香的小传上说,她擅长楷、行、隶、篆四体。所见到的多是她的楷书。厉国香的小楷隽秀清幽。她的中楷,温文端正。网上展示的是她录鲁迅的《无题诗》:“万字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娴静少言的女画家,其涵蕴沉凝竟是这样的出人意外。据此,也能见出她的几分性情。厉国香的规矩楷书中,有一种女子的韧性,有一份民国女性的坚守,一份矜持。其中,关于厉国香所有的琐碎篇章,林林总总地,却最终在心中勾勒出一片迷人的景象。

赵宏将他珍藏的厉国香为聂荣臻写的一本书法帖送我,让人有缘消受这份意外的惊喜。这是厉国香用楷体书写的具名碑书法,共一千一百五十二字,它概括记述并高度评价了聂帅光辉的一生。时光流逝飞速,这幅书法距今也近二十年时光了。那时的片言只纸,如今都像凤毛一样珍稀起来。那个时代的闺秀画家,在艺术之外,她们的精神气质,她们的人文素养,以及渗入她们骨髓的温婉因子,也可以当作凤毛一样珍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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