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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香

2018-04-19杨世运

芳草·文学杂志 2018年2期
关键词:松香周正松林

杨世运

1

村主任周正邦又一次来到茶店镇寻找葛佩星,仍旧是白跑一趟,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想见到的人,他躲着不见。不想见到的人,却摇摇摆摆扎眼睛。葛佩星的老婆蓝桂桂,打扮得花枝招展,老远就提起尖嗓门向周正邦打招呼。

蓝桂桂在当街开着一家杂货店,卖方便面矿泉水棒棒糖,大部分是水货。还卖火纸鞭炮,外加花花绿绿的冥币。冥币也是伪劣商品,纸张的质量差,只是因为币值高,最高的面值一亿元,所以才有人登门购买。

由蓝桂桂想到冯玉娟,周正邦的心里止不住长叹。论长相,道人品,冯玉娟都高过蓝桂桂十倍,可是为什么老天爷那么不公平,让蓝桂桂吃香的喝辣的,却让冯玉娟受苦受罪。

葛佩星的家原来在葛庄村。现在两口子早已搬到茶店镇,住的是小洋房。蓝桂桂不愁吃不愁穿,偏要在镇上开一家杂货店。她说她要发挥余热。周正邦心里明白,她哪里是为了“发热”,而是不甘寂寞。

今天,周正邦不得不和蓝桂桂见见面,因为只有通过蓝桂桂,才能打听到葛佩星的行踪。刚才周正邦到过葛家,又是敲门又是按电铃,屋子里都无人应。

周正邦走进桂桂商店,问道,老板娘,有火柴卖吗?

蓝桂桂伸出一根肥嘟嘟的指头往周正邦的脑门上一戳,反问道,周大主任,你除了买火柴,就不会买点别的东西?

周正邦说,我荷包瘪,只买得起火柴。

蓝桂桂说,我这儿有好东西,不收钱,你敢要不敢要?

周正邦说,啥样的好东西,还免费?

蓝桂桂答,这样东西,男人们都喜欢吃,越吃越香!

周正邦忙摇头,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蓝桂桂用双手夸张地揉一揉胸脯,靠近周正邦,笑眯眯地说,周主任,你女人都死了三年了,你当真不想打打牙祭?

周正邦步步后退,问,你不怕你家男人杀了你?

蓝桂桂说,他不在家,到省城去了。走,跟我一起回我家去!

对不起,我还有急事要到乡政府!周正邦吓得浑身像打摆子,急忙忙逃之夭夭。

目送周正邦远去,蓝桂桂鼻子里哼出幾声冷笑,忙给葛佩星打手机报功。原来葛佩星并没到省城,而是在家里睡大觉。他向老婆交代过,最近这些日子,要格外提高警惕,严防周邦子(即周正邦)来找事。一旦发现周邦子的身影,立即报告。蓝桂桂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因为“桂桂商店”面对着通往松林坡村的路口,只要周邦子的身影一从路口出现,蓝桂桂就不可能不发现。今天正是如此,蓝桂桂坐在商店门口的籐椅上,一发现周邦子在路口冒了头,立即就发手机短信给了葛佩星。

2

周正邦垂头丧气返回松林坡村。远远的,望见一个女人坐在村头的皂角树下。虽然她和蓝桂桂同庚,也是五十岁出头了,又虽然她这半辈子吃尽了苦受尽了累,但是老天爷格外怜悯她,给了她特别的补偿。艰难的日子像一把锉刀,竟没有锉损她的好身段和俊模样。她不是别人,就是让周正邦最觉得对不起的人冯玉娟。

周正邦心里明白,冯玉娟坐在村头,是为了等他带回和葛佩星见面谈判的结果。可是他今天又白跑了一趟,能向冯玉娟讲个啥?不由得两腿变得更加沉重,住了步,蹲在地上叹气。冯玉娟知道是什么结果了,转身离开。

直到望不见冯玉娟的身影,周正邦才立起身。但是他不想回村,沿羊肠小道,向月亮山走去。

月亮山有好几百棵松树,是冯玉娟的承包林,这里地势好,朝阳。一棵棵松树都有感情,每当冯玉娟走近它们时,它们的枝枝叶叶都在风中摇摆。是冯玉娟辛辛苦苦,像经佑儿女一样经佑了它们,汗水浸透了几面山坡,才使得每棵树都长得健康又俊俏。可是现在,它们却遍体伤痕,泪流满面。

树啊,你们骂我吧,是我周正邦害苦了你们!是我不长脑子,听信了葛聪明的花言巧语,签订了那份合同书。

葛佩星到过许多地方,见过大世面,人们送他个外号叫“葛聪明”。

我周正邦没出过远门,大半辈子守在这山沟里,我哪会想到我竟被选为村委会主任?松树们啊,我把你们害成这个样子,从根子上找原因,就是不该答应当这个倒霉的村主任。咱松林坡村和其他村的情况不同。山外的那些村子,人们是争着抢着竞选村干部,而我们松林坡村太穷,谁也不愿当干部。年轻人们都跑到热闹地方打工去了,乡上的领导动员他们回村来当干部,他们都直摇脑袋。留在家里的男人,年纪最轻的也都五十岁开外。两年前,乡亲们非得选我当村主任,因为我那时刚满五十岁,还称得上是“年轻接班人”。还有一条选我的理由,那就是乡亲们都说我是个老实人,不会坑害乡里乡亲。

可是我现在偏偏就把乡亲们给坑害了,不仅坑害了人,连这满山的松树也被我给害苦了!

两年前,我刚当上村委会主任没多久,葛佩星便来看我。他叫我请他喝喜酒。我问他,平白无故喝啥子喜酒?他说,你当村主任了,不该喝你喜酒?我说,傻瓜才稀罕当这个村主任,要不你来当当看?他说,我倒是想当,可是我不是你们松林坡人。我说,你若真是松林坡人,你肯定也不想挑这根烂扁担。他说,谁说是烂扁担,依我看是一根明晃晃的金扁担。我说,听你这话音,我们这穷山旮旯也能变成富裕村?他说,那当然,常言说,鳖有鳖路,虾有虾道;常言又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的话把我的心扇热了,我问他,聪明哥,你走南闯北见识广,你肚子里,是不是装的有叫我们村脱贫致富的好主意?他说,当然有,若不然我光顾你家干什么?我说,有啥好主意,你快说说!他说,喜酒都还没喝上一口,嘴巴干干的,咋说?我说,酒我倒是还有半瓶,不过是散装白酒。他说,白酒我不喝,我只喝老黄酒。我说,我家没有黄酒,聪明哥你也知道,自打我那口子过世后,家里就剩我孤身一人,我从来不会做黄酒。他说,你不会做,你们村的当家女人们都会做呀!特别是冯玉娟,做黄酒的手艺呱呱叫!

我听明白了,葛佩星是想喝冯玉娟做的菊花酒。冯玉娟是村上的特困户,她感恩那些经常帮助她的乡亲,唯一拿得出手的谢礼就是黄酒。她是酿黄酒的能手,每年农历九月菊花盛开的季节她都酿两坛子黄酒,过年过节时送礼。

我对葛佩星说,好吧聪明哥,我就厚着我这张老脸皮,到冯玉娟家讨两碗九月菊花酒。

葛佩星说,别人去讨,不一定讨得到,你去,只要一张口,她肯定会为你打开尘封的酒坛子!

我说,聪明哥你可别这么说,我敢去向冯玉娟讨酒,还不是仗着你的面子?我接着又说,酒我可以去讨,可是下酒的菜我可不能到处去求,我家也没啥好菜招待你。葛佩星说,你我这关系,要什么好菜呀,你就从你家房檩上取下一块腊肉,将就将就吧。

吃腊肉还是“将就”?为了向葛佩星讨教,腊肉就腊肉吧。酒足饭饱,葛佩星抹抹嘴向我道出了“良方”。他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致富之路要因地制宜,创造特色。松林坡村的特色是什么呢?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复杂,松林坡村为什么叫松林坡村?因为这里松树多,山坡上到处是马尾松,发财之路,就该在松树身上做文章。

我说,我当然知道我们村松树多,但是指望松树快步致富不可能。政府有规定,承包林里的树木,不许乱砍滥伐,每年间伐的数量有限,收入有限。

葛佩星说,周主任,老同学,我不是叫你乱砍滥伐。爱护环境,保护青山绿水,这些道理我还能不懂?我今天给你献出的锦囊妙策,我怕你是想破十个脑袋也想不出来!

我忙问,是啥好妙策?

他点燃一支烟,回答两个字:松香。

我把茶杯递到他手里,请他说详细,说透彻。

他说,松香产自于松树的身上。松香,它的国内国际价格只涨不跌。松香的用途广泛,就连拉二胡拉小提琴也离不开松香,还有高科技的焊接,更离不开松香。

我说,我也知道松香是好东西,但是,不是每棵松树年年都生松香,只有松树受了伤,从伤口处才渗出松香。

他说,有智慧有才华的人,才懂得与时俱进。现在,国内早已有了开发松香的专业公司,他们有一支知识丰富的技术队伍,可以让松树多产松香。

我问,咋样多产?

他说,这个你不必多问,这是个复杂的科学问题。我在外闯荡这些年,认识了许多朋友。其中有个朋友姓温,浙江人,大老板。他手下有一个松香开发公司。他听说我的家乡松树多,主动表示说,愿意帮助我的家乡奔小康,让我家乡的松树变成摇钱树。

我忙问,咋样变?

他说,温老板是个讲情意的人,看我的面子才肯帮你们村。让松树多产松香,那是他公司的高科技,是保密的,他不会告诉我,我也不追问,这就叫尊重友谊。他说了,如果我求他帮助,他愿意不远千里前来献技术献爱心。把整座山坡上的松树都承包给他,他派技术人员来,一棵一棵点数,直径超过二十厘米的松树,他的公司全部承包下来。不要松树原来的主人们操半点心出半点力,只管收转包费,按开发公司的术语来说,这叫山根费,一棵树,每年五元钱。

“那树呢,是不是还永远归原来的主人?”

“周主任你尽管一百二十个放心,树的主人,当然永远归属你们村的村民,不然他温老板还叫什么帮助偏僻地区的农民脱贫致富?”

“树永远是我们自己的,这么说,我们只是把树借给他用一用?”

“你这句话才算是一句明白话!”

“每棵树,借给他一年,他就给五块钱?”

“對,五元人民币,你嫌少?”

“我哪是嫌少,我是在想,树还是我们的,你朋友的开发公司,只是借我们的树用一用,我们啥力气都不出,一棵树他一年就给五元钱,他不是吃了大亏?他图个啥?”

“他图个好名声呀,支援农村建设,他光荣。再说,五块钱他也不是完全白给,树上产的松香全归他。”

“一棵树,一年能有多大一丁点松香?”

“周主任,你真是个处处为他人着想的好心人!不过这一点你不必为温老板他们操心,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他们既然是松香专业开发公司,养了那么多专业人才,他们就会有办法让松树多产松香。”

“多产松香,会不会对松树有伤害?”

“我说周主任啊,你这个问题,问得太弱智太不专业了,人家既然是专业开发公司,就自然有保证松树多产松香,又不影响松树成长的办法。不仅不影响成长,还能长得更快,更高,更壮!”

“那好,那就太好了!”

“如果不是我俩关系好,我肯白白牵线搭桥,把这么好的好事揽给你?一棵树一年白捡五块钞票,你们松林坡村有多少棵松树啊!就说冯玉娟在月亮山的承包林吧,直径二十厘米以上的松树,保守一点估计,大概有几百棵吧?一年白捡几千元,她不做梦也笑醒了?”

月亮山的松树们啊,这就是当时葛佩星到我家找我,和我交谈的话语。我怎会想到他是在耍弄我,也把一棵棵松树给耍弄了呢?

3

周正邦越想越觉得无颜面对冯玉娟。

是在招待葛佩星喝黄酒之后的第五天,葛佩星的朋友温老板便派手下的一位女主任(开发总公司办公室主任),专程来茶店乡,和周正邦签订了《支援贫困山区农村致富——开发松香资源合同书》。签字的地点在葛佩星家的葛公馆。合同书的内容不复杂,简单明了,当时周正邦看过合同书后心里还觉得高兴,因为他就担心合同书上的条条款款太多,内容太复杂,看不明白。葛佩星说,虽然我走遍了大江南北,但是我理解乡下人,办事力求简单明白,所以我要求开发公司把合同书尽量简化。合同的甲方是松林坡村村民委员会,乙方是荣鑫松香资源开发公司,中证人是葛佩星。合同书上简明扼要写道,甲方同意将松林坡村各户承包的松树林租给乙方,租期五年。所有的松树产权不变,仍归甲方所有。乙方出技术出人工用租来的松树开发松香资源,甲方无须投入人力和财力,开发出来的松香,全部归乙方所有。每棵直径二十公分以上的松树,乙方每年支付给甲方山根费五元人民币。

签完合同,荣鑫公司便立即派了几个人来松林坡村清点松树的数量,给每棵合格的树编号,钉上号牌。冯玉娟承包的这座月亮山,直径二十厘米以上的松树,共计七百八十八棵。开发公司出手大方,按八百棵付山根费,就在村委会,现金兑现,当场给了冯玉娟一年的山根费四千元。不光是冯玉娟一个人拿到了现金,那一天,松林坡的乡亲们,家家都在数钞票,称赞新上任不久的周正邦,为村民们开发了财源。

谁料好景不长,不久之后村民们便发觉是上大当了!开发公司说的是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签合同时,开发公司说,开发的宗旨是可持续性开发,每棵松树,保证按采脂规范操作,合理切割,用下降法开沟,保证松树不受伤。可是,开发公司的实际行为,却是掠夺性的杀鸡取卵!直径二十厘米以上的松树被他们开刀切了口,直径二十厘米以下的松树也被刀割!每棵松树都不是只割了一个伤口,而是接二连三伤口累累!伤口宽度也未加节制,大多都超过二十五厘米!

如果继续按这种野蛮办法“开发”,松林坡村的所有松树们,哪能坚持被开发五年,不出三年,都得全部壮烈牺牲!

周正邦发现这个情况后,立即到镇上面见葛佩星。葛佩星说,技术上的事我不懂,你去问问公司派来的技术师傅们。

公司派来的技术员们住地不固定,像游击队队员。周正邦找到他们,求他们手下留情,别再给松树割那么多伤口。他们说,端人碗,受人管,我们都是雇工,老板叫我们多开沟多采脂,我们哪敢不听?

周正邦再去见葛佩星,低声下气向葛佩星乞求,聪明哥啊,你可怜可怜我,我现在在村里不好抬头见人啊!松树再这么割下去,一刀刀那是在割乡亲们身上的肉!我想,不如咱们把合同给终止了吧,山根费哪抵得过松树们的性命要紧?

葛佩星的脑袋摇得像一只拨浪鼓,说,终止合同?你说得轻巧,合同书上最后一条是咋写的?如果甲方中途终止合同,不仅要退给乙方已支付的全部山根费,还得赔偿一切损失。周大主任,我劝你好好想想,莫再来找我麻烦!

葛聪明啊葛佩星,你怎么连乡里乡亲也耍弄呢?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冯玉娟的面子上,也不该这样呀!

葛佩星和周正邦、冯玉娟是读公社中心小学的同学。从读五年级开始,葛佩星便开始频繁给女同学们写字条。他给冯玉娟也写过字条,内容是:“冯玉娟我喜欢你,你当我的老婆。”冯玉娟没搭理他,但也没把字条交给老师,不然老师会处罚葛佩星的。冯玉娟从小就是个好心人。葛佩星怂恿周正邦也给女同学写字条,说,连字条都不会写,算什么高年级学生?周正邦经不住讽刺,就也给冯玉娟写了个字条,写的是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冯玉娟对待周正邦与对待葛佩星的态度不一样,立即回了字条,写的是:我们的同志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

冯玉娟人好,命却不好。她结婚才五年丈夫就去世了,接着年幼的儿子余万刚又得了小儿麻痹症。万刚的小名叫刚娃子,打针吃药保住了性命,却落下病根,成了个弱智儿,直到如今,已是成年人了,吃饭喝水都还得靠冯玉娟喂他。

“万刚!刚娃子啊!饭熟了,快回家吃饭呀!”

月亮山密密的松树林外,突然响起母亲唤儿的声音,声音是那么悠长,一声声,被山风吹进林子深处。

“万刚!刚娃子!你听见妈的声音了吗?”

听见了,我听见了!周正邦在心里回答。他听得清楚,这是冯玉娟的呼唤声。他也听得明白,冯玉娟现在并不真是在呼唤她的儿子余万刚,因为刚娃子整天都守在家里,不可能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到月亮山躲进松树林。她是在为周正邦担着一颗心,因为她望见了周正邦登上了月亮山走進了松树林。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还不见人回村,她的心放不下。她害怕,害怕周正邦一时想不通,在林子里做出傻事。她的喊声急迫而又响亮,因为月亮山背对着村庄,她的声声呼唤,村里的人们谁也听不见。

“刚娃子!你跑出来这么长时间了,你该回家吃饭了!你心里憋屈着天大的事,回家吃了饭慢慢说,总会有办法解决,千万别胡思乱想啊!”

一声接一声呼唤,喊话的人,喊得一颗心悬在了半空;听话的人,听得直想放声一哭。

为了让冯玉娟放心,周正邦急忙走出松树林,一边走,一边心想,我唱两句歌吧,用歌声给玉娟打声招呼,叫她莫为我操心,我要给村里解决问题,我哪能往窄路上想?可是唱两句什么歌呢?现在的新歌,“你是我的小苹果”什么的,别说我半句都不会哼,就连听都听不明白那歌里头说的是啥意思。老歌又差不多忘光了。终于想起来一支,还是在和玉娟一起读“农小”时学会的,《太阳出来喜洋洋》,于是便扯直了嗓子放声唱,反复只唱头两句歌词:太阳出来咯喂,喜洋洋哦朗咯,挑起扁担浪浪采哐采上山岗哟咯喂……

4

万般无奈,周正邦不得不决定去见六爹,向他请罪。

六爹是周正邦的本家堂叔,名叫周学礼。在松林坡村周姓人家中,年过古稀的周学礼辈分最高,有人喊他六爹,有人喊他六爷,有人喊他六太爷。

周学礼是一位老干部,多年来担任村上的支部书记。乡政府的干部们对他这个老支书一直不满意,嫌他没有开拓精神,是一架“老牛车”。

周学礼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在乡下当个指甲壳一般小的干部,最要紧的是当一个好人,并且要领着全村人都当好人。乡干部批评他工作没成绩,他说,我当支书这么多年了,我们松林坡村没出过一个坏人,没有违法乱纪的,没有贪污腐化的,连小偷小摸的都没出现过,这难道不是我们的成绩?如今乡下人想外出就外出,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们松林坡村的人,外出打工的没有偷懒耍滑的,留守老人们没有抛荒庄稼地的,你说我们有成绩没成绩?你们批评我思想保守没有招商引资办企业,我们这儿山沟连着山沟,离县城几十里路,哪个傻瓜会跑到这儿建工厂?

老支书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所以,当初周正邦签订松香开发合同时就瞒着老支书,怕他阻拦。现在,事情弄成了这个样子,不得不对六爹实话实说了。

六爹说,邦娃子啊,你咋这么糊涂?常言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端公跳大神,你为啥和葛聪明这号货搅在一起?周正邦委屈地回答,我知道他奸,哪想到会奸到这种地步?

六爹说,这可不是小事,赶紧把几个委员和村民组长都叫到我家,商量商量办法。

委员和村民组长们也都是一帮留守老人,包括冯玉娟(她是二组的组长)。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及时拯救松树的良策。周正邦最后发言说,看起来,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我去投案自首,让公安局把我抓起来。

冯玉娟问,凭啥抓你?

周正邦说,前两天,我到乡政府,遇见分管林业的刘副乡长,他好像听到了什么,有意对我说,周正邦,林业部早下过文件,禁止乱割滥采。村里的承包林若想外包,必须先呈报县级以上的林业主管部门批准,否则就属于违法。

冯玉娟说,这事是葛佩星他们耍了奸猾,违法人是他们!

周正邦说,可是他们能说会道,会推脱责任,只有我去投案自首担起罪名,松树们才有救!

冯玉娟说,要投案担罪名你不能去,我去!

周正邦问,为啥叫你去?

冯玉娟说,你是一村之长,有多少事要你操心。我去,我就说这事不怪你,怪我!

周正邦说,合同书上的甲方,明明白白写的是村民委员会,我周正邦是村委会主任,我咋能叫你为我顶黑锅?说天说地,这个责任不能推给你!万一你被关进去了,你家的刚娃子谁照顾?可是我半点儿后顾之忧也没有,我无牵无挂一个人,谁比我被关进去的条件更优越?

六爹开口了,说,邦娃子,玉娟,我们明明是被骗了,为啥还想着去坐黑牢?我到派出所,告他葛佩星去!

5

没等老支书去告状,葛佩星已捷足先登了,他对派出所宫所长大诉其苦,说,乡里乡亲,我不得不答应帮忙搭个桥啊,谁料到被周正邦给装进黑布袋子里去了!周正邦把我請到松林坡村,老黄酒老腊肉招待我,当时我就对他敲过警钟,我说,这松树采松脂的事,可不能胡毯来,是得经过县林业局批准才行。他发誓赌咒说,佩星哥呀,我们已经在县林业局拿到了许可证。我实在是无法推托,自己讨路费四下里去求人,才求来了温老板的开发公司。

宫所长问,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

葛佩星回答,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谎言!你若不信,我和你一起到松林坡村,和当事人对质!

葛佩星同宫所长一起来到松林坡村,尾随而至的还有葛佩星的婆娘蓝桂桂。

松林坡村的乡亲们,老老小小,都聚到了一棵古柏树前的稻场上。古柏树像一把大伞,是乡亲们心目中的神树。神树前的这片稻场,是全村最大的稻场,是举行公共活动的广场。

蓝桂桂一走进广场,便扯开嗓子大叫“好心不得好报”,叫了几声,咚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开始哭诉,政府啊,清官啊,惩处坏人啊!我家男人好心帮人做好事,咋就惹来了一身的骚啊!突然,她又跳起身,对着葛佩星拳打脚踢,边踢边骂,苕货男人!谁叫你好吃?谁叫你好喝?你在家里没吃过腊肉没喝过黄酒?是哪个不要脸的妖女人给你做的孟婆酒,你连魂都喝丢了?

葛佩星一边躲避厮打一边哀求,桂桂别闹了好不好?有政府撑腰,你消停消停行不行?

派出所所长也一直在劝说蓝桂桂冷静,但是她就是冷静不下来,指着丈夫的鼻子质问,葛佩星,你对公安说的话,是不是句句是真?

葛佩星回答,有半句掺假天打雷劈!

问,你是不是提醒过周正邦,割松香,先得报林业局批准?

答,我当然提醒过他,可是他骗我,说林业局早批准了!

哧拉一声,蓝桂桂把挂在胸前的一只黑色皮包的拉链拉开,两只手,举起两瓶玻璃瓶,提高嗓门宣誓道,大家都看清楚!我今天带来了两瓶农药,一模一样,敌百虫!老话说,心里没冷病,不怕喝凉水!葛佩星,你虽说是我男人,我相信你,可是我还是要再问你一句,你敢保证你对政府说的是句句实话?

葛佩星说,你问过多少遍了?你要叫我咋样表现你才放心?

蓝桂桂说,好,你若心里没鬼,你就当着政府的面,一口气,把这瓶敌百虫给我喝光了!真男人,好死毯朝天,死也要叫政府和蓝桂桂我脸上有光,披麻戴孝,我为你守寡!

谁也没料到蓝桂桂会使出这一手,顿时。全场空气都凝固了,宫所长急忙劝阻蓝桂桂,大嫂千万别冲动,相信法律是公正的!

但是,蓝桂桂的冲动不仅没被劝住,反而继续拿话刺激葛佩星。葛佩星被越激越冒火,终于双脚蹦跳嚎叫,毯朝天就毯朝天!说时迟,那时快,猛然,他一把从老婆手里抓过药瓶子,脖子一仰,咕咕嘟嘟往肚子里灌药水……

住手!宫所长一声吼,上前抢夺药瓶子,但是葛佩星死死不松手。一瓶农药全部喝个精光,眼见着,他身体一歪,咚一声,鼻子眼睛向下倒在地上,玻璃药瓶摔了个粉碎……

宫所长这一急非同小可,急忙给乡卫生院打手机叫急救车,然后转身怒视周正邦,恨不能扇给姓周的几耳光。

蓝桂桂的哭声像尖刀一样戳人心。猛然,她打个滚站起身来,走近周正邦,指着鼻子质问,姓周的,你咋变成个鳖孙子了?你若真的有理,敢不敢也学学我男人?我带来了两瓶敌百虫,看清没有,还剩一瓶!

冯玉娟慌忙对周正邦大叫,我们认罪,我去坐牢!

老支书也急忙上前对宫所长说,责任全在我,坐牢的事该我!

宫所长怒发冲冠质问道,闹出人命才承认错了,今后谁还敢助人为乐?

突然听见有人发出冷笑。宫所长扭头一看,见冷笑之人不是别人,竟然是周正邦。宫所长厉声问道,笑什么?还嫌制造的祸害太小了吗?

周正邦却继续冷笑,边笑,边一步步走到葛佩星身边,蹲下,想给脸朝下趴在地上的葛佩星翻个身子。但是,葛佩星身体死沉死沉,像被焊在了地上。蓝桂桂哇一声又哭起来,痛骂周正邦不安好心。宫所长推开周正邦,问道,你想干什么?想叫他加快中毒速度吗?

周正邦不得不停止搬动,从地上抠起一坨泥巴,紧紧攥在手心里,然后转身走近蓝桂桂,接过了蓝桂桂手里的另一瓶“敌百虫”,向着古柏树一步步走去……

老支书惊天动地大喊一声,正邦!别喝!

冯玉娟冲上前阻止周正邦,喝不得!我去坐牢!

我们认罪!乡亲们齐声呼喊,集体阻止周正邦。

但是周正邦这时像变成了一个聋人,乡亲们的话他听不见,一步一步,走向古柏树,走一步,喝一口农药。老支书见状,疯了一般冲上前去,抡圆了胳膊,用力连扇周正邦三个耳光,扇得他踉踉跄跄,农药瓶子失手落地,同时,身体也无力地倒在古柏树下……

就在这时,乡卫生院的急救车尖声鸣着笛,开进村子来了!

四位医务人员跳下车,对两个喝了农药的人实施应急抢救措施。但是,最后被抬上救护车的只有周正邦一人,葛佩星却被扔在了原地。宫所长不解,问道,还有一个人你们怎么不救?医生回答说,只有倒在大树下的人喝的才是真农药,而趴在地上的那个人,他喝的是可口可乐,里边还加了红糖。

乡亲们这才彻底明白了,周主任为什么要从地上抠起一坨泥巴,原来他已看出葛佩星喝的是假农药,也看出蓝桂桂是准备了一瓶假农药一瓶真农药。

“啪啪啪”,宫所长也连扇了三个大耳光,不过不是扇别人,而是扇自己,顾不得人民警察的形象了,冲上前,朝着葛佩星的屁股猛踢两脚,大骂粗话,王八蛋,我操你娘!

6

宫所长骑摩托赶到乡卫生院,医生们正在抢救周正邦,他恳求道,医生,需要输血输我的,我是O型血!

幸亏老支书扇了周正邦三耳光,扇得他手里的药瓶落地,这才使他只喝了几口农药,经抢救保住了性命。但是他身体受到了伤害,眼睛斜了,嘴巴歪了。乡政府考虑到周正邦的身体情况,建议松林坡村新选一位村主任。全村村民投票,票上写的名字全是周正邦。

真相大白,葛佩星不得不交代了他勾结奸商的罪行。原来温某某的所谓的“金鑫松香资源开发公司”是一家非法的地下皮包黑公司,他们专到偏僻的山区滥采松香,罪行累累。

周正邦用牺牲健康作代价,不仅保护了本村的松树,也使得鄂西北的许多松树林不再受害。

宫所长进村祝贺周正邦再次当选村委会主任,说,我对不起你啊正邦老大哥,可是我实在想不到,你明知道葛佩星喝的是假农药,而你为什么要喝那瓶真农药呢?你为了证明谁是谁非,竟然连命都不顾了,这样的事例,若不是我亲眼所见,谁敢相信呢?老哥啊,你,你为啥要这样傻呢?

周正邦回答宫所长的,是一个憨厚的笑容。

宫所长的心像是被人揪了一把,抬头望天,自言自语说,乡亲们啊,我还没有真正读懂你们,我得努力啊!

二人一起走进松树林子,松树们像是在拍手欢迎。宫所长突然开口唱歌,唱的是周正邦最熟悉的那支歌一

太阳出来咯喂,喜洋洋哦朗咯,挑起扁担浪浪采哐采上山岗哟咯喂……

(责任编辑: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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