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年、酒及酒事
2018-04-19陈涛
陈涛
因地处青藏高原的缘故,小镇的天气变化难测。七八月时,中午前后的炎炎烈日轻易就能灼伤皮肤,可早晚时分与空阔荫凉处却有一份恍如秋日的清爽,尤其是晨起后洗漱,扭开水龙头,流出的水中带着彻骨的凉。七八月时雨水很少,入了九月,一下子就多了,随时都可落下来。时常一场大雨过后,天空陡然放晴,温暖热烈的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可好景不长,又是兜头一场。许多次,出门前天晴风静,途中雨突然而至,只好狼狈躲避或者快步返回。有次运气不错,黄昏时小雨初歇,出门沿河边散步,顺便点了一小碗牛肉馅的饺子,等我坐在这家有着几十年历史的清真小店把二十三个饺子吃过,再慢悠悠地走回住处后,窗外瞬间电闪雷鸣,大雨骤降。九月一过,雪就到来了,今儿个一场,過几天又是一场。有时是雨雪同落,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个更多一些。但雨雪下归下,往往在中午太阳过后都留不下一丝痕迹,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置信。
与天气的多变一样,小镇时有停水断电的情况发生。印象中有次晚间夜雨突至,急忙起身关窗,还未转身,只觉灯管忽闪几下,接着彻底熄灭,整个房间、整个楼道瞬间一片黑漆。还有一次早晨起床后刚烧好一壶水,就发现电停了,接着发现水也停了,郁闷之余有些庆幸没有先洗漱,反倒省下了饮用的热水。小镇停电多是一整天,白天尚好,在屋内翻书,去楼下走路也就打发了,可待到晚上,顿觉长夜之漫漫,有时会约仨俩朋友去饭馆吃饭,镇上有发电机的饭馆也就那么几家,挑一家人少的点几盘菜坐至深夜再返回。更多时候则是点一根蜡烛,于暗夜里静静坐着,或闭目养神,或抄诗,或是想一些村里的人与事以及平日里接触到的年轻人。
在离开北京赴甘南小镇工作生活的半年中,我发现这里与全国许多地方一样,年轻人并不多,青壮男子则更少,只有等到重大节日的时候他们才会从周边的县城或者兰州等地打工归来。前几日去池沟村的李书记家,碰巧遇到一个刚从兰州打工回来的小伙子,二十出头,身穿厚厚的军绿色棉衣,国字脸上有着当地常见的高原红,正蹲在火炉前取暖。问他外出打工了多久,回复是两个多月,问打工的收入如何,他憨憨地笑着说一万多吧。正在倒水的李书记听到了,扭身对他说:“咦!哪有那么少?怎么着也得两万多吧?”小伙子先是羞涩又连忙摆手说:没那么多,没那么多。
与村子比起来,在镇上见到的年轻人要多一些,常见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河边的台球桌,另一个则是镇政府。七八月时,大批年轻人聚在台球桌前,从早到晚,甚至还有一些喇嘛参与其中。十月过后,天气转寒,年轻人只好去别处消遣,河边的六张台球桌就被封裹得严严实实,停业待来年了。倒是在镇政府工作的年轻人因为下村工作的减少,在办公楼进出的身影多了起来。近些年基层工作人员扩编,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大幅增加,现在约有120人左右,而一九八五年后出生的年轻人有一半以上,这其中我常见并能喊出名字的差不多有30人,小尤是我最早见到的几个年轻人之一。那是我刚到小镇的时候,他把我带到镇领导的办公室里,为我倒过水后在我对面的沙发坐着,高高瘦瘦的他双手交织放在腿间,眼镜片应是许久未擦了吧,一小撮头发斜刺出来,在一片油亮杂乱中格外醒目。总是要说些话的,我问几句,他答几句,除此无话。
与小尤的深入交谈是在两个月后。那天我在食堂吃过晚饭后已近七点,刚回房间又被喊去参加一场晚宴。小镇上聚会较少提前预约,饭前通知是常态,起初多有不适,既有计划被打乱的无奈,也含被慢待之感,后来了解习俗后就释然了。进门后发现镇领导基本都到齐了,他们大多刚从村里工作回来。小尤也在,安坐在房间不起眼的位置,才几天竟有好久不见的感觉。由于一个副镇长升迁去邻近乡镇,所以同事设宴欢送。大家举杯几次后气氛慢慢活络,可始终是一种有节制的热烈。席间,我数次观察对面的小尤,他弯腰坐在凳子上,心不在焉,众人大笑时才随着稍微一笑,偶尔起身为大家倒水,更多时间则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在我印象里,小尤的烟吸得很凶,并且姿势很奇特,永远都是用嘴巴右侧叼着烟卷,并且烟卷向右上方翘起。宴会持续的时间不长,我回到房间时还不到十点钟。倒一杯水,刚靠在沙发上取书来读,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小尤。酒意未消的他手里拿着一沓材料,谦虚地说请我帮忙修改一下。材料不多也不复杂,很快也就看完了,我帮他做了适当调整后交还给他。他拿在手里,没有翻看,依旧坐在椅子上闷头吸烟。见他未有离开之意,就问他为何晚宴时一副情绪低落的样子。
“没有吧?在座的都是领导,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听到这个问题,小尤先是否认。
“你最近心情是不是有些不好?工作方面的?”我小心地问他。
“也还好吧。”小尤声音不大,表情却变得黯然。
最近关于小尤的传言隐约听闻一些,镇政府职位空缺,最有希望的小尤再次落选了。只是我一向不喜流言与八卦,有时竟会有本能的身体排斥,所以就没深入去探听。对一个人的判断,我倾向于自己的观察与感知,而非那些神神秘秘、似是而非的言语。可是总有许多人以为自己完全洞悉事件的真相,并借助自己的想象与推断,让那些自以为是与自鸣得意的论断散播开去。想想也是可笑,如果真的有这么简单,世界岂不是早就臻于完美。这些传言若是善意自是好些,若夹杂着有意无意的恶意,则真是令人不屑了。我们面对一个人,如同面对一个真相,真相究竟是什么?随着年龄,我再也不敢妄下断语,洞悟这世道人心不是易事。
“其实也有一些吧。”小尤终究是承认了。
“前段时间酒后出车祸,也和这有关吧?”
“差不多吧。”小尤的头微微上扬,轻轻叹了一门气。
小尤今年30岁,工作七年,按说也该提职了,但次次希望最大可最后都不是他。领导也多次向他承诺过下一次就提拔,结果却是永远的下一次。就这样过了两三年。现在的他,虽然依旧年轻,却早已变成了年轻人中的老资格。
“这种事身不由己的,你还是要调整好心态。”我试着开导他。
“也不是。”小尤说得很慢。
“不是什么?”
“这些年来,我经常加班,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做的工作远远超过那些提职的人,与我一起工作的人都提职了,可我还是这样。如果他们比我强我也认了,但许多人在工作能力、学历上都不如我,”
“我们家还有一个弟弟,比我小两岁,我们俩感情很好。我上高一的时候他没了,那时他是初一。我那时全班成绩是前两名,可弟弟没了之后,我的成绩越来越差,下滑到三四十名,最终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只好去读师专。上学的时候,本来情绪就不好,有一个少数民族同学总是惹我,后来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拿刀子捅了他,一连捅了七刀,当时心里就想着弄死他。后来,他没死,学校也准备开除我。再后来我爸到学校去求领导,都给领导跪下了,我才没被开除,让我留校察看。”
一口气说完这些,小尤的眼睛通红,长长的烟灰,此时也终于掉在了地上。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去给他倒水。
“所以我现在特别想出人头地,让父母亲戚脸上有光。我害怕他们失望,所以我都没敢把这次的车祸告诉他们,因为我弟弟当年就是因为车祸没的。”
小镇地处群山之间,较少平地,道路环境差,加上酒驾也多,所以事故频发。前段时间镇政府的干部接连发生三起交通事故,三个年轻人,一个追尾,一个撞人,所幸都不严重,最严重的就是小尤。他本来酒量不大,心情不好又喝多了酒,执意开车上路,结果撞到路边停放着的一辆大卡车上。小尤的那辆二手桑塔纳前脸整个撞烂掉了,幸亏气囊弹出才使得人无大碍,唯有胸膛与肋骨生疼。
“这次职务调整,你的希望如何?”
“好像是没什么希望吧。”小尤很平静。
“确定了?”
“好像是。”
“那就先别多想了。你有资历,有能力,人生有点挫折也没什么,把自己打开一些,别整天愁眉苦脸的,该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争抢也没有用,对吧?”面对小尤,我用这些我自己都无法信服的话语去开导他,而他也默契地配合着点头。
小镇酒风颇盛,规矩也多。与大多数场合相比而言,欢送晚宴特别斯文。宴会开始后,从书记开始,大家按照级别、资历依次起身向众人一一敬酒,次序是乱不得的。敬酒也有讲究,一般是敬酒者端一个酒碟,上面摆三个酒杯,斟满后请被敬者喝下,此时敬酒者是不喝酒的。记得初到时,有次与地方干部聚会,因为不清楚习俗所以不敢妄动,后来有一干部略有不满,调侃道:“北京来的干部也要入乡随俗,架子不要那么大嘛。”我哪承受得起如此大的帽子,只好急忙起身挨个敬酒。像宴会式的那种各自矜持、秩序谨严毕竟是少數,更多情况则偏粗野豪放。往往一桌人坐下之后,待常规的敬酒仪式走完,便开始进入通关的环节。通关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划拳,一种是纸牌。酒桌之上会选出一个代表挨个与在座的人进行较量,若划拳论,一般以六杯为准,或划三拳,输一拳喝两杯,或划六拳,输一拳饮一杯;若纸牌论,则一般以三杯为准。一般情况下,我是坚决不做通关者的。其一在于我不会划拳,其二在于若无好酒量,想顺利通关是很难的。但有时被逼无奈,也会通过纸牌的方式去通关,好在牌运总是不差,所以大多时候也能勉强过关。当地有一种名为“梦幻拖拉机”的玩法,分别是庄家与在座众人手中先各发一张牌,再选一张公牌,然后每个人就可以根据这两张牌想象一张牌凑成三张牌,大小以豹子、同花顺、对牌等顺序论。通关环节是全场气氛最热烈也是众人最尽兴的时候,同样也是饮酒最多的时候,只见一瓶瓶青稞酒转眼就变成空瓶。
在小镇的生活,总有一些躲不掉的酒局。有的是推辞不过的应酬,有的则是不期而至的酌饮。多次深夜九、十点钟,有人敲我房门,问是哪位,也不说话。开门一看,几个微醺的朋友站在门口喊我与他们小坐片刻,起初不管怎样坚拒,结果都被软磨硬泡、拼命拖拽去喝酒。每每此时,均苦不堪言。其一苦在于我的酒量应付不来轮番地敬酒,其二苦在于无酒菜果腹,只是如饮茶般干喝。问他们空腹饮酒可有不适?答复说传统如此。
小武他们来找我饮酒的那个晚上就是一种不期而至的状况。那晚已经十点半了,我在电脑前忙着事情。有人敲门,开了门,小武他们笑嘻嘻地涌进来,往沙发上一坐,把两瓶酒拿出来。原来他们刚参加一个同事的喜宴回来,见整个大楼只有我的房间亮着灯,于是他们一合计就拿酒上来找我继续喝。我说我这里没什么下酒的菜,他们摆摆手说用不着,接着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张小圆桌,以及几个塑料杯子。席间就谈到了一些当地饮酒的俗事。小虎说得有趣,说:“我们刚上大学那会,宿舍有两个藏族同学,其中一个报到的时候带了一大桶青稞酒,有三十斤,估计是送人用的。有同学说没喝过青稞酒,想尝一尝,那个藏族同学就同意了,可没想到大家开喝之后,竟不知不觉就把那桶酒给喝光了。”
“你们真够能喝的!”我有些惊讶。
“嗨,每个人拿着饭缸,也没有饭菜,也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就喝光了。”
“后来呢?”我问他。
“哈哈”,小虎还没回答就自己大笑不止。
“后来我们八个人基本上一个礼拜没下床,浑身乏力,根本下不了床,饭都是隔壁同学给带回来。”听到这我们几个都被逗乐了。
小虎讲完,小武接着讲,讲的是他与一帮村民喝大酒的故事。小武在我的左侧坐着,每每讲到兴高采烈处便手舞足蹈,而我也就清晰地看到了他右脸下面的疤痕。疤痕真长,从右耳延伸到下巴,痕迹已然变淡,但在他红黑色的脸庞上反倒是白得有些刺眼。小武讲完后我问他疤痕的事,他随口说是喝酒弄的。看我不解,他又解释说是有次喝多了酒,出了车祸。“这个地方缝了二十多针”,小武指着自己脸下的疤痕说,“唉!别的地方也有呢。”小武越说越懊悔,我却从这语气中听出了一种不以为然,以及暗自得意的味道。镇上一个四十多岁的朋友也是因为酒驾撞车伤到了腿,现在走路都要借助一根文明棍,有次他和我谈及伤腿。双手用力揉搓着左大腿,告诉我刚刚做过二次手术,因为第一次手术放置的钢板断掉了。我问他何时可以康复,他说快了快了。我看得到他眼神中的憧憬,更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痛楚与无奈,而这些,我从小武的身上感知不到。或许这就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吧。见小武在讲自己的伤疤,对面的小马按捺不住,他说小武那些只是小意思,不如他遭受的罪多。原来小马的伤也是车祸导致的,那次他们几个朋友开车从兰州回镇上,朋友开着小马的车,由于劳累,全车五个人竟然都睡着了,包括司机,结果他们的车在高速路上与前方车辆发生了追尾事故。随后的事情小马说他都不记得了,只是后来听说被路边的一帮村民送到了医院。事故先后拖了两年时间才算处理完毕,小马的桑塔纳车报废掉了,因为是车主,所以要赔偿被撞车辆的损失,问开车的朋友可曾承担一些,小马无奈地摇摇头,不停地叹气。
那晚的酒越喝越多,小武本来酒量不大,多饮几杯后思维愈发混乱,声音也越来越大,大家劝说不住,都准备要结束。可后来小武的情绪彻底失控,他一边用力拍着桌子,一边嘴里反复念叨着那么几句:“我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可我爸做手术,领导竟然连问都没问过,不仅领导不问,全单位同事也没有去看我爸的。”“现在我媳妇怀孕了,我以后要家庭第一,事业第二。”说到后来小武几乎是吼着说这些话的。小马他们拉他走,他坚决不走,最后被几个人强行架走,从院子里的声音判断小马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小武送回去。等到了第二天的上午,小武跑来房间找我,我招呼他坐,而他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他两眼通红,略带倦容,穿戴却是上下一新,淡黄色的夹克毫无褶皱,皮鞋也是明亮无尘。他不停挠着头向我道歉酒后失态,我则反复宽慰他,并让他把昨晚剩下的酒带走,而他却匆忙逃一般的走了。
在小镇上我还有许多的年轻朋友,他们的喜怒哀乐从言谈举止之间自然呈现,较少掩饰。与他们的交往快意直接,如同饮酒般一饮而尽,较少扭扭捏捏拖泥带水。我与他们一起欢笑,分享他们的快乐,也与他们一起迷惘,体味他们的忧愁,不经意间,发现自己对年轻人的许多坚固认知也在逐渐发生改变。二十多岁,原应是尚存梦想与理想的年纪,而我眼中的他们,一些人洒脱于生活,一些人通透于人情世故,一些人焦虑于职场的成长,这不同的表象深处均是他们内心深处所过早呈现出的世故与暮气,与他们相比,我反倒多了些幻想与幼稚。当我用悲伤的眼神看待他们的人生处境时,不知他们是否也在用同样的眼光看待着我。
瓶子里的苍蝇,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对我讲过的比喻。在他们自己看来,他们就是瓶子中的苍蝇——前途一片光明,但却不知出路,起初听到时我会与他们一起大笑,可慢慢觉得不可笑,甚至有些可悲。可是环境的艰苦与生活的复杂,让他们早早陷入各自的困境与无奈之中?还是这是每个人的人生旅途中无解的永恒困境,只是他们过早沉溺其中?小镇散落于群山的缝隙之中,是否这地理的设置早就预示并注定了他们生存空间的促狭?他们在早早看清的人生之路面前,是悲是喜?若是喜,我为何一点都体会不到快乐,若是悲,又要把多少怪罪于生存空间的促狭?多少归结于个体安于现状的软弱?我真的是没有答案。
(责任编辑:彭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