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让:一代“女神”郭兰英
2018-04-19
作者杨先让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版画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民间美术学会副会长,中央美术学院民间美术系主任、教授等职。本文节选自《杨先让文集》之《三人行》。
01
乍听说国内要为郭兰英举行从艺六十周年纪念活动(注:1994年),我感到很吃惊,人才65岁左右,怎么会从艺60年了呢?细想郭兰英从四五岁人戏班子步人艺术生涯也真该如此了。作为几十年老朋友的我,虽身在海外,有必要写点什么以表贺意。
郭兰英是中华民族现代音乐史上一朵奇葩。从目前看,她所走的路子,是一条无人可以代替的极有创新意义的音乐艺术之路。
一个优秀新歌剧的诞生,不只编剧和作曲是成功的基础,更重要的是歌剧演员。郭兰英无疑是这个队伍中的一员主将。像《小二黑结婚》《刘胡兰》《窦娥冤》以及后来重新编排的《白毛女》等歌剧,经过郭兰英的参演而定型了,很难有人超越。
郭兰英的成长和她所创出的这条歌剧新路,既不是由学院里培养的,又并非偶然现象,那是一个时代里的奇才,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一位最好的舞台“材料”。她记忆力过人、聪明智慧,具备中国戏剧舞台上的做、念、唱、打最佳功底,自然是经过了一番磨炼。
她的个头虽不高,但是形体抓人,一副典型中国舞台上的旦角五官,真是上天赋予。半场歌剧下来不喝一口水,只在中间休息时,吃一个水果,平日饮食荤肉不沾。她的发声练唱与众不同,更不同于西方练声法,有人说她喊嗓子刺耳不调和,但是一旦踏进排练厅与乐队一合,那又是天衣无缝。
02
郭兰英出生在山西平遥县。山西是个戏曲之乡,山西梆子、北路梆子、蒲剧、眉户戏,还有祁太秧歌以及丰富的民歌小调,山西人都会喊唱几段,因而历来很多大小戏班子,随着农忙农闲、民俗节令或生婚嫁娶,过村串乡演出糊口。
郭兰英母亲告诉我:“兰英四五岁时便交托给戏班子了。”她五六岁登台,最后红在张家口地区,被称为“晋剧里的梅兰芳”。
1947年,解放战争时期,解放军占领张家口后,在郭兰英演出的戏园子对面上演《白毛女》歌剧。她也是久闻其名,就跑去观看,结果哭得泪人一个,从此下决心:这辈子一定要演《白毛女》歌剧。
不久解放军撤出张家口,那时郭兰英正是t七八岁红得发紫的时候,早已成为戏班子里的台柱。她坚决要投奔演《白毛女》的文工团,而她母亲不答应。郭兰英就拿了个包袱冒着枪炮冲出封锁去追赶部队,最后还真找到了由周巍峙任团长的华北大学文艺工作团。
1948年冬,我是国立北平艺专美术系的学生,学校的礼堂迎来了华北大学文工团,每晚对市民宣传演出。众多的演员如李波、王昆、孟于、前民、穆宏等都是后来著名的艺术家,但是其中声貌最突出、最不一般、最有光彩、最吸引人的就是郭兰英。这也是我认识郭兰英的开始。
1956年,中央实验歌剧院排练出新创作的《刘胡兰》歌剧,女主角由方晓天担任,接近公演时,郭兰英忽然提出也要参加演出,并请求与方晓天轮流担任主角。这使院领导十分为难,因为此剧全部由美声组演唱,乐队也是由西方乐器伴奏,如果由民族演奏组重排已来不及了。而郭兰英提出一切照旧,演出日期也不必改动,只自己一个人加即可。
此事反映到文化部周扬、周巍峙等人那里,经研究后同意了郭的请求。在全部演员和乐团由西方音乐方法演出情况下,只郭兰英一个角色采用自己的民族唱法演出。很多人担心会不和谐,结果,郭的演唱反而更突出了剧中主要角色刘胡兰的形象,演出十分成功。
03
由郭兰英演唱的《一条大河》、歌唱家乡的《人说山西好风光》《麦浪滚滚》以及《毛主席来到咱农庄》等等,真是家喻户晓。曲子寫得美,民族气息浓,再加上郭兰英用她那独特的腔调,把歌唱得沁人心脾,有谁不爱听呢?
1962年,为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周年,重新公演《白毛女》歌剧,由马可增添了后场的“恨比山高”大唱段。这是一首难度极大的,充分发挥河北梆子的高腔特点的曲调,郭兰英表现得得心应手,成为她后来一些音乐会上必唱的节目。
我看过《白毛女》的几次排练。排演中演员一遍遍地做,导演舒强一次次引经据典地说,尤其王昆的戏,第一幕喜儿与杨白劳,反反复复不行重来,王昆—会儿跪下一会儿爬起来,不是身段欠佳就是情感分寸把握不准确。郭兰英站在一边细看王昆的排演,随时等待导演的叫唤。就这样,一天排不了多少戏。
我是最想看郭兰英的排练,终于等到了,结果舒强和颜悦色地对助理导演说了一句:“你们排吧!我走了。”我十分惊讶。
后来我问舒强为什么对王昆要求得那么严格而对郭兰英又太放松了,舒强笑着说:“兰英是中国戏剧的表演传统和体验派的结合,她怎么表演都好看,何况我也指导不了,她聪明极了,不成问题。”
1964年,郭兰英参加周恩来亲自领导组织的“中国革命舞蹈史诗”演出,她演唱《南泥湾》一曲,即“延安开荒自救”一幕花篮舞中的独唱。整个演出感觉很有气派,全场都是苦难和枪林弹雨的舞与唱,而只有郭兰英的花篮舞蹈,似一块宝石般色彩夺目。她身穿玫瑰红上衣配着深绿色裤子和黑底绣花围裙,梳一条长辫,手托花篮,边舞边唱,十分优美动人。
《南泥湾》和《绣金匾》这两支曲子,郭兰英从50年代到80年代演唱的声情变化十分明显。50年代的演唱,表现得如同乡村少女无忧无虑地放声歌唱,给人一种清秀甜润又亲切朴素之美。到了60年代,尤其从“大歌舞”开始,歌曲结尾处常常充满了阳刚之气,但又都统一在她自己的演唱风格之中。到了七八十年代,可能因为人生经历的丰富,人们会体会到郭兰英的演唱秀丽之中加入一种苍劲有力的气势。
郭兰英的演唱艺术完全是借歌抒情。她吐字特别清楚,为了强化“情”和抑扬顿挫的旋律,咬个别字到达狠的地步。她又有着民族戏曲和民歌的深厚根基,不只发声和形体自幼受到严格训练,其功夫到也了入化的程度。因而她在新歌剧的演唱时,能获得恰到好处的结合,一出手一抬足、一举目一身段都可以融化在所要演唱的情感之中,完全不同于西方歌唱家的舞台作风。只要她一出场,众目集中,她在演唱时,观众被她的声、貌、形体、手势等抓得紧紧的,目不转睛地跟着她转。
1982年,她告诉我要举办舞台告别演出,使我很吃惊,而她的丈夫非常反对。
一个时代的来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结合,她有力量能再往下闯吗?她感到自己所走过的路是一个时代促成的,而且已经完成了,下面的路应由青年一代去开拓发展。她认识到自己不同于一些影视演员可以从青年直演到老年,她不适合在歌剧舞台上演到底。
04
告别演出后不久,郭兰英的丈夫提出离婚,这对她的打击太大。朋友说是因为看到郭兰英油水不大了,就忘记夫妇一场情分。郭兰英跑到我家对着我们夫妇俩落着伤心的眼泪,做朋友的此时此刻也是束手无策,只能跟着叹息,骂那个忘恩负义的人。
郭兰英在事业上有声有色,人长得也出众,多少人追慕,可是在婚姻生活上却不幸福。
60年代初,曾听她咬牙说,一辈子也不想再结婚了。可是哪里由得她,上天给你的姻缘未了。
不久,剧院乐队来了一个青年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天天在兰英家帮忙打水跑腿。后来,他向郭兰英求爱,兰英说这怎么可能,相差近十岁,可是人家表示不在乎,你郭兰英老了我背你上楼。
因为郭兰英是有影响的艺术家,文化部有必要为了郭兰英的幸福出面干涉,何况她自己的父亲也反对。可是人家就借酒耍疯寻死觅活,后来干脆剃光脑袋要出家当和尚。郭兰英哪里遇到过这种坚定的求婚方式,拖来拖去最后还是结婚了。
郭兰英可能在家庭生活上总结了经验,前个丈夫欺负自己,这次可要管住年轻的丈夫。本来这位新人是有所求的,生来就是少爷作风,他挣得那几个钱,怎么可能够他花费的呢?买摩托车、吸好烟等都是一般人不容易得到的,兰英一一满足。日久天长,丈夫为了讨好兰英在收拾家、擦地板等活上不遗余力,并处处看兰英眼色行事。
名人有各自的脾性,是无法改变的。这里一开始就埋下了离异的种子。果不其然,当郭兰英决定告别舞台时,一种无利可图的预示摆到了面前,最后人家千方百计根据自己将近二十年所付出的感情代价,带走了自己想得到的物件,并喊着“解放了”“分手了”。这场戏未免演得太长了一点,使得郭兰英痛苦不已。
人一生有多少阴阳差错的事,使你无法预料。郭兰英当年决定放弃晋剧名角的声誉去投奔共产党领导的新文艺队伍,从演《白毛女》到成为中国新歌剧创业路上的一员主力;从一個旧艺人到成为人民艺术家和代表,又怎么能想到自己的演唱风格、表演技巧、声乐训练方法在新歌剧舞台上留下范例,给中国民族音乐领域里增添了极宝贵的研究课题呢。由从未想生儿育女到中年怀孕又掉胎,以及两次婚变……所有这些只能说都是上天给她安排的,荣也好难也罢,无法逃脱。
可能是1985年到1986年吧,郭兰英的生活里闯进一个人。他在政界、文艺界都有活动空间,是我们的山东老乡,人又很精明。用我妻子的话说:“不错,看来兰英晚年会幸福的。”
果然,郭兰英对北京给她的一切荣誉,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音协、剧协、文协、妇联等诸多委员的名义,像告别舞台一样全部谢绝了。两口子跑到广州番禺地区,在一片荒坡地上创建起了郭兰英艺术学校。
1993年5月,我们夫妇去广州办事,顺便去看望郭兰英。太令人吃惊了,她是怎么一砖一瓦平地建起一座座新式的大礼堂排练厅、阶梯大教室、教学楼、宿舍楼、食堂饭厅、教职员宿舍、招待所以及各种办公室……据说没有要国家一分钱。郭兰英从这里白手起家,这简直是奇迹,是全国文艺界独一无二的创举。
综观郭兰英一生在事业上的足迹,都能在关键时刻决定自己的方向,十分坚定而有主见,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性格和品质。她放弃山西梆子而投向新文艺队伍毫不犹疑,她坚持自己的民族演唱风格绝不转移,她当机立断退出舞台告别自己的观众,她能果断地抛弃一切外加的荣誉离京去创建学校培育新人,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决心。这正体现了郭兰英作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的气魄。
摘自《杨先让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