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战斗

耶雅亿

与失业斗争

父亲从小习武，是县里京剧团的演员。他在台上生龙活虎，平日不苟言笑，经常下乡演出的他很少回家。

父亲经常以“大老爷儿们”自居，我和姐姐都很讨厌这种大男子主义。

有阵子，他回到家就做两件事：喝酒、睡觉。他借着酒劲骂人，从我姐姐到我奶奶，大家都怕他。我们胆战心惊地躲进卧室，透过门缝看他把东西狠狠扔在地上，骂自己没出息，跟自己较劲似的用头猛撞墙壁……

那段时间剧团不景气，他因为性格耿直得罪领导被“停薪留职”。父亲跟自己闹了很久的别扭，每次他发作时，我就缩在角落里，心里装满嫌弃和恐惧。

“停薪”之后，父亲摆摊卖饺子。他跟家人的话更少了，几乎像是个付钱住进我家的租客，只在吃饭时说几句话。我们的交流充满火药味———我出门，他用高八度的声音说我：“读书用功一点啊！”我回应更不耐烦：“很烦呐！”

没想到，父亲的饺子摊生意很好，收入比从前翻了好几倍。他一边包着饺子，一边摇头晃脑地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父亲摆摊空闲的时候，会用手机玩游戏。他的瘾不小，每天不玩个几小时就睡不着。

我跟着他看，看着看着手痒痒就玩起来。到初二时，我的网瘾已经一发而不可收，经常跟同学们约着半夜里打团战。

一个凌晨，我正趁着全家人熟睡，猫着腰在客厅里戴着耳机厮杀，忽然灯亮了！父亲疯狂地举起电脑往地上砸去。他在暴怒中向我抡起了手臂，然而又放了下去。

父亲说：“我没权利打你，因为我也有瘾。等我戒了游戏，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段时间，父亲经常拉我去摆摊。我一边卖饺子，一边看着父亲，他果真再也不用手机玩游戏。为了控制自己，他还把智能手机跟爷爷换成了老人机。一天，我的一群同学经过饺子车，他们好奇地问我：“你怎么做这个呢？”

我一时不语，父亲接话说：“来，今天我给你们免单！”

同学们走后，我的心情差到极点。父亲依旧烧饭、喝啤酒、看电视，我洗碗时把盘子摔得乒乓响，父亲权当没听见。

不许坏脾气前进半步

戒了游戏之后，我的人生像开了挂。我催自己抓紧时间，父亲的白发越来越多，背也渐渐驼了，哪天他打拼不动了，我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他的依靠。

我高一的时候，父亲被车撞了，进了ICU，昏迷了整整十天。这十天，听着仪器的“嘀嗒”声，我心里空荡荡的。真到他命悬一线的关头，我才发现自诩坚强的自己终究是那么怯懦，什么都扛不起来。

父亲闯过鬼门关后，腿残疾了，他的脾气又暴躁起来，喜怒无常。

康复训练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他常对康复师说：“没事儿，挺轻松！”其实额上已经布满了针尖般的汗水。外人不在，他就乱发脾气，寡言少语的母亲就成为他的箭靶子。

一天，母亲在厨房做饭，轰轰的油烟机声音盖过了父亲唤她过来的声音，她过了好久才转头问：“干吗？”

父亲心里的火药包一下被点燃，他在勃然大怒中把茶杯摔到地上：“你看不起老子是吧？你嫌我是残废是吗？”

在一旁的我气得都发抖了，我高声对父亲说：“本事越大的男人脾气越小，你只知道骂人，脾气这么大，这说明你有多无能！”

骂完了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刀子嘴本领一点不逊于父亲。

我惴惴地猜测接下来他会有怎样的狂风骤雨，或狠狠给我一个耳光……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我看到他已经举起电视遥控器作势要扔来砸我，可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几秒，慢慢放下。

我发现，这是父亲在受伤之后第一次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对我说：“你的话糙，但理不糙！我孬，我认！你跟你妈也监督我来改正！”

我看着父亲，即便是盛怒也掩不住他苍老的颓势。头发全白了，腰直不起来，胡子白了一半，太阳穴旁的老年斑越来越浓。曾经在舞台上潇洒挥舞刀枪的健硕手臂，如今只剩一层单薄的皮肉。

他扭过头去，我看到泪水在他布满褶子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水痕。天啊！他竟在我这个黄毛丫头面前服软了、认输了、流泪了。

他哽咽着说：“我是为自己的孬种而哭，我为什么成为这个样子？”

他又像我小时候那样用头撞墙、骂自己，把身边的东西狠狠扔在地上……看着这一幕，我问自己：如果他是一个陌生的人，我会心疼他吗？但当他是我的父亲时，我为何对他如此严苛，竟说出那样的话？

真正的大老爷儿们

从那天开始，父亲再也不乱发脾气，无论康复训练多痛，他都对搀扶他回家的母亲好好说话，不允许病魔吞噬他的理智。

我好惊讶，这么大年纪的一个大老爷儿们，竟然有这么强的可塑性，知错就改，像一个孩子。

父亲身体恢复得很快，简直是一个奇迹。当我的姐姐谈婚论嫁时，他执意要親自去姐姐所在的省会城市帮忙操办婚礼。

他怕我姐姐不让他去，就信誓旦旦地说：“我保证，去了你们省会后，要是骂你妈就罚跪搓衣板！”

我打趣说：“我是怕你跪搓衣板身体吃不消。”

他拍拍胸脯说：“我顶天立地的七尺好汉，怎么可能输给病魔呢？你看着吧，我回去把胸肌、腹肌重新练回来，我还要给你姐姐带小孩呢！”

送他走的那天，我特别舍不得。他则在候车大厅里小声唱着：“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这些年，他一直在战斗，年轻力壮时，战胜一家老小的温饱问题，战胜自己的游戏瘾；白发苍苍时，他还与天斗，与地斗，与病魔斗，与自己的软弱和坏脾气斗……他一次次被打倒过，却从不曾被打败。

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检票口，我举起了手，向这个令我肃然起敬的大老爷儿们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