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北京书风·金梁
2018-04-19邹典飞
文/邹典飞
金梁像
金梁(1878—1962),初字锡侯,后改称息侯,姓瓜尔佳氏,晚号“瓜圃老人”,满洲正白旗人,驻防杭州,光绪二十七年(1901)中举,甲辰(1904)成进士,历任京师大学堂提调、内城警厅知事、奉天旗务处总办、奉天新民知府等职。辛亥革命后,历任清史馆校对,奉天省洮昌道道尹、政务厅厅长,农商部秘书等职,1962年病卒。
金梁出身为满洲巨族,是清初满洲八大家族之一。其祖父名观成,号苇杭;父名凤瑞,号桐山,均为杭州驻防旗人。“金梁”之得名,据其自己讲,是他生于杭州新龙巷之新衙,出生时正值午夜,忽闻有车骑之声自涌金门金华庙而来,故其父给他起名“金梁”。凤瑞先生“性好古金石书画,罗列一室,终日摩挲不去手”1,金梁自幼耳濡目染并接受了传统的私塾教育,7岁时,正逢中法战争爆发,他翻看海上画报所载中法作战图,竟“阅之感愤,日持假木刀,作杀敌状,气概凛然”2;8岁时撰成“立马吴山第一峰,从龙辽海推三杰(三杰为索尔果、费英东、图赖,均为瓜尔佳氏族)”的对联,其中豪气可见一斑;15岁时,因他学识书法兼优,为乡人所称颂,闻金梁至,乡人“各以一纸争索书”3。后参加科举考试,在最后一科廷试中,本应得中第三名,却由于其对策中有“痛哭流涕”之句,犯了慈禧太后七十万寿恩科的不详之忌,为广东籍旗人商衍鎏所取代。
金梁入仕时二十余岁,正值晚清末造,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守旧势力镇压以光绪帝为首的改良派势力,戊戌六君子被杀,康有为、梁启超亡命海外,光绪帝被囚瀛台,史称“戊戌政变”。而作为满洲旗人的瓜尔佳氏金梁,感于时势,竟“伏阙上万言书,言辞激烈,指斥宫闱,且直诋时相,请杀之以谢天下,万口喧传,中外名人争以一见颜色为荣幸”4,此“时相”即为与慈禧太后一同发动政变的大学士荣禄,他与金梁同为瓜尔佳氏族人。后有人欲罗织金梁入狱,荣禄竟叹息说,“吾族有此才而不见用,此亦宰相之责也,愿先约一面语传事始解”5,然金梁却终不想见。十多年后,慈禧太后以民部保举案召见金梁,再度提及此事时,金梁尚“怒目相对”。可见在诸多的满族贵胄中,金梁算得上是一位敢言的有志之士。
光绪三十三年(1907),徐世昌调任金梁为督办京师外交巡警,到任之后,由于他“悉心筹划,调查测绘,分科并举,未月余而大致定”6,受到了上级的赏识。后那桐主持民部事宜,亦对金梁极为推许。随后金梁跟随徐世昌赴盛京(今沈阳)任旗务司总办兼管内务府办事处事务,还担负着管理盛京宫殿之责。同时他还是较早提出将皇室收藏建立博物馆者。宣统二年(1910),他主持拟定了创办规划并起草出请旨呈文,由时任东三省总督的锡良名义具折上奏,其上折中即有“请查盛京大内尊藏宝物,即拟设博览馆”7之建议。在赵尔巽接任东三省总督后,金梁开始研究盛京书画、掌故及满文老档,并在十余年后编辑出版了《盛京故书画录》《满洲老档秘录》等。金梁早年虽得罪权贵,但由于自身的突出才干和政绩,在清末官场中仍能脱颖而出。1911年,清朝灭亡,金梁不得已离开沈阳,先赴大连,后至北京。在北京期间,他心系故国,将复辟为己任,追随逊帝溥仪。1924年,他被任命为总管内务府大臣。次年,冯玉祥将溥仪驱逐出故宫,溥仪迁往天津,金梁奔走于京津之间,后曾一度回东北,任张学良老师。1928年,奉天省政府决定创办一座“东三省博物馆”,特聘请金梁任筹备委员会委员长。1929年,东三省博物馆正式开放。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金梁曾一度出任“奉天地方维持会”委员,策动溥仪赴东北成立“伪满洲国”。
行草书札
题《南海先生遗墨》书影
然而在“伪满洲国”成立后,由于家人的反对和人事的原因,金梁并未出任伪职,而是隐居天津,埋首著述,所居卧室“方不及丈,局促成囚”,还自书一小联悬于壁上,“自作孽,不可活;身将隐,焉用文。”此时期他百无聊赖,思绪万千。
同时期,金梁参与了赵尔巽在京出面组织编纂《清史稿》的工作,在赵尔巽身体健康不佳的情况下,他担任校对之职。他利用“总阅”职务之便,擅自增加了《康有为传》《张勋传》《张彪附传》,还将印成的一千一百部中的四百部运赴东北,这就是《清史稿》的关外本。金梁此举引起了清史馆同仁的不满,他们将留于京城的七百部全部改回原本面目,还删去了金梁的《校核记》,形成了《清史稿》的关内本。也正是由于这段特殊的经历,金梁见到了大量的原始清史资料,为他编写《清帝外纪》《清后外传》《清宫史略》等提供了素材。此外,金梁还曾参与拯救“大内档案”的事件,在他与遗老罗振玉的努力下,八千袋“大内档案”免于当做废物处理,为后人保存了大量的明清史研究资料。
在诸多遗老中,金梁并未终身追随溥仪,和其他遗老一样在满洲国中任职,而是埋首著述,过着寓公的生活。1937年,金梁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面对动荡的时局,他曾慷慨赋诗,“孰料虚生六十年,生平志业两空传。救亡悔不拼孤注,偷活恨难值一钱。犬马何心徒旧恋,龙蛇同劫敢贪天。千秋再请从今始,不待重周愿早全”8,从中可见他晚年复杂的遗老心境。中华人名共和国成立后,他迁居北京,在国家文物部门任顾问等职,1962年去世。
金梁的书法风格主要分为行草书和篆书,从现存的书作来看,他早年受过系统的馆阁体训练,对帖学书法下过不少功夫,其最初习楷书似从唐欧阳询入手,行草书则带有一定的唐人风貌,结字和用笔存浓郁的《淳化阁帖》味道,气格类晚明人书法。对于取法,金梁似乎很难避开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在其习书之时正值清末,新式印刷术尚未出现,书法学习基本上都参照刻帖,刻帖是新式印刷术出现之前保存历代书法真迹的重要手段,但刻帖毕竟经过勾摹、上石、椎拓等工序,即使是“下真迹一等”的刻帖,虽受到广大士子欢迎。但其精准度与原迹仍存在很大距离。从金梁行草书风格来分析,他早年遵从帖学,似也从这些刻帖入手,故很难摆脱刻帖对他的影响。所谓有“木板味”是也。
民国以后,金梁曾一度赴奉天任张学良老师,教授国文和书法。这一时期,他以擅长钟鼎、篆籀为世人所知。但从张学良篆书来看,金梁和张学良篆书风格差异较大。柯劭忞撰《古籀答问书后》载,“张汉卿将军年少好学,尝问字息庐(“息庐”为金梁号),以此示之余,于息庐处见将军所习钟鼎文,颇似愙斋(“愙斋”为吴大澂号),知用力已深,息庐亦深赞其精进此道,有传人矣。息庐道德文章,将军功名事业,足并传百世”9,可见,张学良习篆遵从吴大澂书风,此种做法也得到了老师金梁的认可。但不知是金梁从内心肯定吴大澂书风,还是由于自己的篆书风貌太过个性化,不适宜传授张学良,此说法还有待发现更多新的金梁资料加以佐证。
金梁书法的成就最大者应为篆书,准确的讲为籀文。在他所处的时代,是书法史上碑派风格逐渐成为主流的重要时期,其间名家辈出,擅长篆书的书家层出不穷。从其篆书风格上看,他似乎避开了以李斯、李阳冰为传统篆书的一派,也未受邓石如、何绍基、吴让之、杨沂孙、赵之谦、莫友芝、吴大澂、吴昌硕、曾熙、李瑞清等碑派名家书风的影响,而是体现出了一种倔强的复古思想。若仅从艺术面貌来看,金梁篆书在民国时期的北京书坛带有很强的独创性,但如果深层次挖掘并将研究的视角转向晚明,似乎可以找到一些与他风格相近的书家作品。金梁书写篆书,用笔露锋,强调节奏的变化,不追求字体刚强的体魄,而是以帖学笔法驾驭篆籀,其风格与明末书家赵宧光书风极为近似。
金梁活跃于碑风大盛的清末民初时期,却选择了晚明人的篆书创作理念,再次以帖学融合篆书。然而,与晚明时代不同的是,清末民初大量的金石资料涌现,加之印刷技术的进步,世人得见了更多的金石碑刻,大量的墨迹、刻帖、碑帖拓本、研究著作、书法学习指南、字汇、字典、杂志等报刊书籍如潮水般涌入社会,而遗老金梁曾任沈阳故宫博物院院长,对故宫文物进行了著录和整理,以自己身份之便,见到诸多的一手金石资料。他还参与过《散氏盘》发现和整理工作,在其自撰《重拓散氏般跋》中云,“散氏盘自贡入天府,初陈列养心殿,不知何时弃置内库,外传遗亡久矣,今春正月,梁入直奉命清理,始得于库藏尘土中,众皆指为伪造之品,及检出捧观,则赫然真器,至宝也。般高……,铭三百五十余字,有两耳,制作古茂,中贮小册,为赵秉冲释文,宫锦为囊,犹旧装也,乃先请摄影全形,并选工精拓,分颁内直诸臣与诸考古家及北京大学校博物馆、图书馆等处,得者宝之,惜当时未及多拓,以广流传耳”10,能得见西周重器《散氏盘》,乃同时期的书家和前代书家的共同梦想,而金梁以其特殊的身份,不仅能见到实物,还能摩挲在手,极大地开阔了他的书学视野,为其书法创作提供了提供最直观的书学范本。
纵观金梁的书法风格,他早年师法帖学,具有扎实的帖学功底,后以工作之便见到了诸多经典的金石资料,因此他将自身精熟的帖学笔法融入篆籀之中,其创作思路与晚明赵宧光不谋而和。对于如何书写篆籀,他也有着独到的认识,其友人柯绍忞撰《古籀答问书后》载“古籀失传久矣,吴愙斋独悟笔法,开前启后,为世所宗。而吾友金息庐,神而明之,更入化境,超超玄箸,卓然自成一家,古籀之法于是复传于今矣。息庐博通经史,精小学,尤善篆籀,其论古籀曰,‘篆、籀不同法。天圆而地方,籀法乎天,故笔笔皆圆;篆法于地,故字字皆方。’又曰,‘金石文亦异趣,金文多从籀,故圆而取侧势,石文多从篆,故方而作正形。’又曰,‘籀得其全,故钟鼎文字左右俯仰,全器常成一气,混然无迹;篆得其偏,故碑石文字分行布格,字字务求工整,毋少通变。’又曰,‘籀笔务神化,其运用全在笔之心;篆守规矩,其刻画唯在笔之颖。夫古今言笔法者,曰藏,曰中,唯知笔锋而已。所谓颖也,其上者曰拨,曰转,曰刷,知用笔腹矣,而神动天随,得心应手,能运全力于笔心者,今有几乎。’”11可见金梁对篆籀不只是一味摹写,而是通过自身的实践,总结出自己的经验,其“籀得其全,故钟鼎文字左右俯仰,全器常成一气,混然无迹”的理论,是他常年摩挲大篆的心得,“籀笔务神化,其运用全在笔之心”“所谓颖也,其上者曰拨,曰转,曰刷,知用笔腹矣,而神动天随,得心应手”。则是他真正的书学经验之谈,较同时期的金石家更具独创性。
金梁擅长古籀,书法创作强调通篇的布局,用笔挥洒自由,善用干墨、枯墨,如赵宧光一样,更以行草笔意融入金文之中。但他比赵的视野更为广阔,在遍观三代金石名品的基础上,理性地加以继承,于创作中增强了书法作品的整体动感。他深知小篆及石鼓文结字务求工整而少变化的特点,其篆书从金文古籀入手,用自身擅长的帖学笔法驾驭,在极力体现篆书书写性的同时,通过结体的巧妙安排和用笔的丰富变化,来追求笔墨的书写趣味。因此,金梁篆书不刻意安排,纯任笔趣,以露锋为多,提按起伏较大,使其篆书字形出现欹侧之势,得钟鼎文之神韵,在民国时期的北京书坛堪称独领风骚。总之,金梁的“叉把儿字”风格,瘦劲挺拔,极富墨趣,没有受到其遗老身份的制约,而是显现出超前的创新思维和构图理念,以一种突破沉闷传统帖学的开拓精神,塑造出极具想象和发挥性的篆书风格,完成篆籀书法艺术化的进程。
纵观金梁的一生,他经历了时代的洗礼,在仕途上,他早年曾慷慨激昂,奋发图强,但晚年不得不生活于矛盾的现状中。
他的学术成就和艺术成就是不朽的,学术著作至今仍为研究清史的必备读物,而其书法成就更是得到了一定群体的肯定。因此,撇开金梁的遗老身份,他的书法还有很多的研究价值,其艺术风格也是民国时期北京书坛的重要一支,值得为后人继承和发展。
篆书七言联
注释:
1申权《金公年谱》,北京图书馆编《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98册,123页。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2同1,121页。
3同1,124页。
4汤寿潜《戊戌上书记书后》,《瓜圃丛刊叙录续编》,62页,文海出版社,1968年。
5同4。
6《东厅文牍序》,金梁《瓜圃丛刊叙录续编》,65页,文海出版社,1968年。
7转引自段勇《古物陈列所的兴衰及其历史地位述评》,《故宫博物院院刊》2004年第5期,18页。
8转引自刘秀荣、张剑锋、赵少峰《金梁与〈清史稿〉》,《兰台世界》2009年7月刊。
9柯绍忞《古籀答问书后》,金梁《瓜圃丛刊叙录续编》,139页—140页,文海出版社,1968年。
10金梁著《瓜圃丛刊叙录续编》,110页,文海出版社,1968年。
11柯绍忞《古籀答问书后》,金梁《瓜圃丛刊叙录续编》,138页—139页,文海出版社,196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