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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火(短篇小说)

2018-04-18刘玉栋

南方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大鹏板栗大爷

刘玉栋

涂老师坚决让我留步,他伸开两只大手,劲头十足地把我挡在门口,那架势像跟我吵架似的。“好了大鹏,你给我站住。”我只好停下来,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涂老师步履蹒跚,不时回头跟我挥一下手。今天晚上,涂老师喝了不少。当然,我也喝了不少,大概有半斤多吧。这几年,我已经很少喝这么多白酒。但是,涂老师喝得比我还多,他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了,没想到喝酒还这个样子。

我站在门口,使劲儿晃晃脑袋。蝉鸣声又响起来,远处,传来几阵狗叫,也许是涂老师的脚步声惊动了它们。我看看手表,已经是九点半钟。乡村的夜深得早。

院子里的灯显得特别亮。团团飞虫围着灯泡,近乎狂欢。我穿过红砖小路,推开纱门,来到屋里。红香正在收拾桌上的杯盘狼藉。电扇呼呼吹着,掀起她裙裾的一角,暖黄色的灯光下,那一角的肌肤尤其白皙。

“我收拾就行了,你累了半天,快回去歇着吧。”我说。

“客人刚走你就撵我呀。”红香并不抬头,电扇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抬起胳膊,用手腕抹了下发梢。

“涂老師算什么客人,别忘了,我们可都是他的学生。”我笑着说。

“那可不一样,人家是来求你办事的。真是山不转水转,想想当年涂老师站在讲台上,举着教鞭,那股神气劲儿,想抽谁就抽谁,你看如今……”

“好了嫂子,别这么说涂老师,他不容易呀。”我急忙堵住红香的口,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这个红香,嘴巴还是那么厉害,尤其是今天晚上,又喝了两瓶啤酒。

“你不叫嫂子行不行?你就不会叫个红香,你又不是没叫过。”红香端着一摞盘子,没好气地说,“快给我开门。”

我急忙跑上前,推开纱门。红香斜着身子,从我身边走过,我看到她鬓角上,挂着几颗汗珠儿。她穿着一件粉红的T恤,背上有一块儿被汗水洇透了,像一朵印上去的花。红香是个爱美的女人,身材保持得还不错,并没有像乡村的许多女人那样,到了这个年龄,浑身上下就跟发面包似的膨胀起来。

红香在院子里刷碗。我点上一支烟,听着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心想,我们是初中三年的同班同学,红香这个名字,我肯定是喊过的。可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喊过,我实在记不起来了,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们那时候,男女生根本不太说话。我对红香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笑。她牙齿雪白,笑的时候,嘴角微微上翘,眉毛舒展开来,眼睛也似乎亮了许多。红香没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就不念了。我考上大学的那年冬天,红香跟大勇哥定了亲。我和大勇哥是没出五服的叔伯兄弟,又是最近的邻居。我记得那年过年回家来,我大娘专门过来问我,说:“大鹏,听说小鹿村那个丁红香是你的同学?”我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脑瓜子里马上蹦出了丁红香的笑脸。我也笑了,忙点头说:“对呀,就是那个笑起来挺好看的女孩子。”我大娘说:“她刚跟你大勇哥订了婚呢。这个女孩子咋样啊?”我说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我并不了解她,我只是觉得她笑起来挺好看的。大娘也笑了,说:“你这么一说,大娘就放心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当时还想,如果我没考上大学,如果有人来给我提这门亲事,我也会愿意的。当然,大勇哥长得也不错,只是没有读高中罢了。反正她嫁过来后,我就没叫过她的名字。我一直叫她嫂子。

纱门一响,红香走进来。“这天可真够热的,快下雨了,远处在打闪呢。”她甩了把湿漉漉的双手,伸出小拇指来顺了顺耳边的头发,笑笑说:“活干完了,我可以走了。”她这一笑,我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

“你一笑,还是上学时的那个样子。”这话,我也是笑着说的。

“去你的吧,你说这话,鬼才信呢。”红香的脸好像是红了,也许是酒劲儿还未退去,她抓起包,扭着身子便往外走,刚到门口,又停下来,说:“对了,扫一扫、扫一扫。”

“嫂……不用了,我自己扫就行了。”我急忙说道。

我以为是扫地呢。我看到红香朝我晃晃手机,这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忙拿起我的手机。红香端着手机,熟练地对着我的手机扫了扫,说:“好了,接受一下就行了。”

说实在的,微信这玩意儿我是刚开始用,所以显得笨手笨脚。我放下手机时,红香已经穿过院子,快到大门口了。我推开纱门,想说一声什么,又停住了。说什么呢?无非就是客气话,还是不说为好。

突然就觉出热来,胃里的白酒也开始翻腾。我脱下汗衫,擦了把脸上的汗,扔在沙发上,端起杯子里的剩茶一饮而尽。我来到院子里,关掉了院子里的灯。我想,那些飞虫很快便作鸟兽散了。当然,还有一些正在撞向纱门,可是,纱门是进不去的。我有些幸灾乐祸。我钻进厨房旁边的小屋,打开太阳能淋浴器,在黑灯影里冲了个澡。这个太阳能淋浴器,还是父亲去世的那年,我专门给母亲装的。它只有夏天的时候才可以用,但母亲还是很高兴,母亲是个爱干净的人。如今,母亲在白水城跟着我住,平时给我儿子做做饭什么的,夏天也不回来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电风扇吹过来的是热风,凉席也是黏糊糊的,粘皮撩肉,极不舒服。我知道是因为酒喝多了。别人喝多了酒,倒头呼呼大睡。我喝多了酒,却兴奋异常,脑瓜子里跟过电影胶片似的,过往的镜头会不断地闪出来。我几次拿起手机,想跟那个女孩联系一下,微信、短信,或者电话,都行,但最终,我还是放弃了。不能联系呀,我告诫自己,这只是一段如流星般的感情。你为什么跑到老家来呢?堂而皇之的理由当然是有的,就是为了完成那部当代生态文学研究的书,不错,作为社科基金项目,是必须完成的。但是,有必要这么迫切吗?另一个原因,也许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愿意想这些东西。我想到了涂老师。

中午看完《今日说法》,我在沙发上睡了一觉。睡醒后,我泡上一杯绿茶,坐在电扇下喝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好了,开始干活吧。我坐在写字台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写字台的桌面已经裂开了两道缝隙,这是我考上初中的那年,父亲专门为我做的。父亲是一个不错的木匠。我甚至还能记得那年夏天,父亲蹲在院子里打制写字台时,额头上闪动着的白花花的汗水。算一算,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我在桌面上盖上一块母亲亲手织的棉布,把电脑放在上面,胳膊肘便舒服了许多。这让我一下子觉得,父母好像都离我不远似的。可是,这些思绪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所以,我回来快一个星期了,写了还不到一千字。

今天下午,我坐在电脑前,目光掠过屏幕上不断闪动的光标,穿过玻璃窗,落在那棵比我年龄还大的枣树上,又走神了。总是安不下心来,似乎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可是,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呢?心不宁,外面蝉的聒噪声也猛地大起来。干脆按了几下鼠标,把《梁祝》调了出来。在小提琴如泣如诉的旋律中,我轻轻地闭上眼睛。

眼睛再睁开时,我看到院子门口站着一个人。这个人一手提着两瓶酒,一手提着一个西瓜,他脚步有些犹疑,正抻着脖子朝窗口这边看。由于他头发花白,我稍稍恍惚一下,还是很快认了出来:这不是涂老师嘛。我一下子站起来,两步来到门口,拉开纱门,喊一声涂老师。涂老师看到我,咧开大嘴笑了,晃悠着身子,小跑着过来,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

我忙接过涂老师手里的东西,满脸疑惑地说:“涂老师,您这是干什么?”

涂老师嘿嘿一笑说:“听说你回来了,我这不是,来看看你呀。”

“那您还花钱买东西?”我心里很是不理解,就说了出来。

“快,快讓我进屋凉快凉快。”涂老师倒也不客气。

我把涂老师让进屋,把电扇开到最大,又给涂老师冲了杯绿茶。多年来,我对涂老师心存感激。念初中时,他是我的语文老师,又是班主任,对我这个语文课代表鼓励很多、帮助很大。前些年我每次过年回家,都会去看他的。这些年回来得少了,心也懒了。这次回来,我心里压根就没想到涂老师。可他竟然来看我了,我心里很不好意思,便说:“我回来是想写点东西。本来,我准备过几天再去看你。”

涂老师一挥手,一下子把我这言不由衷的话撩了过去。他说:“你现在是教授、学者,我知道你忙。我听说你回来了,过来看看你,还不正常嘛。”

涂老师磕磕巴巴地说这话,似乎也有些言不由衷。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风格,我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得出来。他找我,肯定还有别的事情。所以一时间,我们的表情和动作都有些不太自然。涂老师问我母亲的情况,我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红香的声音:“大鹏,你在屋里吗?”我答应一声,忙站起身迎出去。红香手里端着一盘包子,说:“中午包了茴香苗包子,你大爷大娘非得让我端几个来给你尝尝。”我说:“来得正好,你猜谁在屋里?”说着,我把红香让进屋来。

“呦,涂老师呀,你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专门来看你这得意弟子?”红香并不见外,说话直来直去的。

“是红香啊,这不,我听说大鹏回来了,过来说说话。”涂老师站在那里,两手不断地搓着,面对他昔日的学生,竟然有些不自在。

“大鹏啊,你现在是混阔了,涂老师这么要面子的人,还得亲自过来看你。”

“不不,我过来找大鹏,是想求他点事儿。”涂老师争辩道。

“那还是大鹏混阔了。老师都来求他办事。”

红香说话不饶人。我知道这是她多年的风格,在大爷大娘面前,她也是这样说话。尽管此时,她没有任何坏心眼,但我还是害怕伤到涂老师的心。我忙说:“嫂子,你洗洗这个西瓜,打开它咱们尝尝。”红香提起西瓜走出门去。我忙把涂老师摁到沙发上坐下。

“涂老师,您真是桃李遍天下,您看,您两个亲学生就在眼前。晚上您不能走了,让红香准备几个菜,咱喝两盅。”

我这么一说,涂老师有些高兴,就使劲点了点头。红香搬着西瓜走进来,说:“这鬼天气,又闷又热,晚上肯定要下雨的。”我拿起水果刀,把西瓜一切两半,留着一半,只把另一半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来,涂老师,嫂子,这西瓜不错,快吃。”我拿起一块西瓜递给涂老师。涂老师托着西瓜,稍显拘谨地说:“大鹏,你也吃,你也吃。”就是在这一刻,我心里产生了一丝不安。这确实不是原来那雷厉风行的涂老师了。

涂老师求我办什么事呢?

啃罢一块西瓜,我来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三百块钱。我跟红香说:“嫂子,一会儿你先把这半块西瓜给大爷大娘提过去,再去买些熟食来,咱们师生三个碰到一起不容易,晚上喝杯酒。”红香也不客气,接过钱来塞进兜里。

我说:“烧鸡和牛肉什么的,要多买一份,给大爷提过去。”

红香笑了,说:“不愧是教授,想得真周到,比你大勇哥强百倍啊。”

我忙说:“可别这么说,大勇哥身在日本,他想尽孝心,够不着啊。”

涂老师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红香,你公公身体咋样了?”

“能咋样?等着呗。”红香叹口气说,“你们聊着,我一定办好。”

说完,红香便扭着身子走出门去。盯着红香的背影,涂老师说:“这红香真不容易,大勇在日本做劳务,她一个人在家,里里外外都要忙。你看,你大爷又摊上这事儿,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

我也叹口气,正想说一些人生无常一类的话。涂老师突然就把话题岔开了,他长吁短叹着,开始说起自己的事。原来,这些年,涂老师过得也不痛快。老伴病病殃殃不说,这几年老父老母相继离世。最让他操心的是儿子,儿子生了两个女儿后,非得想再给他生个孙子。他和老伴也愿意。果真就生了个孙子,一家子还没来得及高兴,麻烦事就来了。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可是大事,镇上把他们家罚了个底朝天,还欠了一屁股债。这几年儿子做生意也没挣到钱,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更让涂老师闹心的是,他的工作也受了牵连,镇上把他的职称晋级给卡住了。眼看过几年就要退休,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师的涂老师,至今还是中级职称。他心里急啊。

“要是这样退了休,待遇差老大了。”说完,涂老师的眼圈红了。接着,眼泪哗一下子便淌下来,涂老师垂着头,肩头抖动着,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忙站起身,说:“涂老师,别着急,办法总会有的。”

涂老师的情绪慢慢稳下来,喝一口茶说:“是啊,这不,计划生育政策一松动,我连找了几次镇上的领导,总算有了眉目。”

“太好了,”我说,“毕竟是干了一辈子教师,兢兢业业的,再说,只是因为孩子的事受了牵扯。”

“可是,大鹏啊,人家教办的领导说,至少要有两篇论文,并且有一篇是在省级以上的刊物上发表才行。我……我在乡下待了一辈子,我连一些刊物的名字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人啊。”涂老师苦巴着脸说。

我明白了。涂老师请我帮忙,就是让我帮他发表两篇论文。说实在的,涂老师算是找对了人。我硕士的同门师兄,现在正是省里一家教育期刊的执行主编。如果我把涂老师的情况跟他说说,我觉得这个面子他会给我的。可是,我又不能直接跟涂老师这么讲。于是我说:“涂老师,您放心,趁着假期,您好好准备两篇文章。我来想办法,好不好?”

我这么一说,涂老师一下子愣在那里。他可能没想到我会答应得如此爽快,接着,他伸出双手,一下子攥住我的胳膊,声音抖动着说:“大鹏啊,我算是没白教你。”

盯着涂老师激动的面孔,我的心里,却那么不是滋味儿。

黑影中,手机屏闪了一下。我坐起来,拿起枕头旁的手机。“寂寞芬芳”发来一条微信:睡了吗?刚在网上读了你的一篇谈爱情的文章,写得真好。

寂寞芬芳?这么熟呢?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就是红香啊。刚才扫微信时,这个名字在我眼前蹦了一下,只是由于酒劲儿一上来,我压根就没仔细记。这篇文章我知道,是晚报编辑策划的一个话题,属于应付差事。我都忘记写了些什么。我心里有些揣惴不安,手指在屏上来回划动几下,决定不理这条消息。接着,我干脆把微信关掉了。

森白的闪电划过窗口,只是还没听到隆隆的雷声。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屋里闷热得厉害,电风扇吹过来的都是热风,呼呼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我摸了把额头,全是汗。我跳下床,趿拉着拖鞋,来到门口,推开纱门。外面与屋内没有丝毫的不同,热气扑面,没有一丝风。抬头看天,也没有一颗星星。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可是,我还是不愿意回到屋里去。我站在院子里,半天一动不动,不远处的那棵枣树,跟我一样静默着。其实,乡村的夜晚并不安静,蝉鸣和蛙声始终未曾停歇。就如同此时的我,身子不动,内心却充满着“蝉鸣和蛙声”。

这次回来,我放下行李,屋里的卫生也没顾得上打扫,就去看了大爷和大娘。母亲给他们帶来了北京稻香村的点心,天热,不可久放。母亲说:“没事多去跟你大爷说说话,他时间不多了。”

在我的记忆中,大爷的身体壮得跟头牛似的,特别是他年轻的时候,跟人打赌,曾经把磨盘举过头顶,还曾经拉着碌碡跟牲口比赛,跑得虎虎生风。他比我父亲大一岁,两个人关系最好,可身体比我父亲强多了,所以我们家的活他可没少帮着干。即便是一年前,他都六十五岁了,一天还能抽两包烟喝一斤酒,见面还要跟我掰手腕,说:“大鹏,别看我老汉六十五,你不见得能赢了我。”我不服气,结果—掰,我确实不是大爷的对手。

我父亲去世以后,大爷处处为我们家着想,帮了母亲好多忙。母亲说:“你大爷和你爹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

两年前的那个夏天,连夜的大雨把我们家房子的屋顶冲坏了,漏了有锅盖大小的一块,屋里淌的到处是水,把粮食都泡湿了。母亲急得不得了,好在天亮以后,雨停了。母亲跑到大爷家,想叫大爷找专门修房子的人来维修。母亲说:“哥,你跟人家说,维修费人家说多少就是多少。”大爷没吱声,跟着母亲来到家里看了看,说:“瓦没坏,只是苇箔塌了。花那冤枉钱干啥,我收拾收拾就行了。”母亲说:“哥,你岁数大了,爬房顶,不安全。”大爷说:“大鹏他娘,你放心,前两年我还在城市里干泥瓦匠呢。那楼高的,眼晕,这点活算啥呢。”那天,大爷用了半上午的时间,扎好新苇箔,又爬上屋顶,一块瓦一块瓦地掀开,换上新苇箔,铺好土灰,又一块瓦一块瓦地铺好。干完活,已经是中午一两点钟了。留他吃饭,他说啥都不吃。母亲一说起这件事来,就不停地抹眼泪。

可是,体格如此健壮、心如此好的一个人,身体说塌就塌掉了。

只能说人生无常。今年春上,大爷背着喷雾器,给庄稼喷农药。农药的名字叫“百草枯”,是一种剧毒农药,农村不知道有多少人一时想不开,喝下了这种农药。这种农药跟敌敌畏、乐果和“1605”不一样,喝下去是没有解药的,只有死路—条。当然,大爷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他可没有寻短见的想法。他自然也知道百草枯的厉害,但再厉害,只要不喝进肚子里,又能把人怎么样呢?

大爷想简单了。大爷不知道,在这个暖风和煦的春日里,死神正紧紧地盯着他。大爷开着电动三轮车来到地头上。那天很暖和,大爷脱掉了外套和毛衣,只穿着一件紫色的秋衣,背起已经兑好水和药的喷雾器,走进麦田里。大爷身体好,身上有劲儿,干什么农活都是一种享受。如今种地和原来不是一回事了,收割、耕地、浇水都是机械化,只需要操点心张罗一下,轻松多了。

大勇哥已在日本待了七八年,中间回来几趟,看到大爷的头发胡子都变白了,就有了回来的想法。大爷不同意,说:“那边的钱挣得多,你就多干几年嘛。等小旺考上大学,你把红香也带出去。我和你娘身体还硬朗着呢。”小旺是大勇哥和红香的儿子,在县一中读书,暑假过后,就上高三了。大勇哥想想也是如此,儿子将来读大学、考研究生、结婚生子,还要花不少的钱呢。

可是,谁又能想到,在那个充满灾难的春日,喷雾器的塑料硬壳裂了一道缝儿,药水淌出来,湿透了大爷后背上的衣衫,跟大爷的汗水混在一起,通过毛孔,渗进大爷的身体里。一开始,大爷并没有发觉,他以为是出的汗,后来发现是喷雾器漏了,也没当回事儿。直到几天后,他咳嗽、发烧、喘不上气来,成夜难眠,这才去了县医院。县医院一做CT,说赶快去省里的医院看看吧。大爷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红香陪着他到了省里的大医院。人家医生直接告诉红香,说没治了,肺部已经开始纤维化,器官会慢慢衰竭,药物维持吧。大爷住了几天院,在他的逼问下,红香只好告诉他结果,但没说得这么厉害。大爷倒是坦然,但他有一个要求,就是先别告诉大勇哥。大爷说:“辛辛苦苦挣下点钱,都折腾在路费上还行?”

那天我去看大爷。大爷卧在躺椅上,那么壮实的—个人,体重瘦了足有一半,面色青黄、眼窝深陷,整个人已经走样了。我喊了一声大爷。大爷睁开眼睛,一看是我,咧开嘴笑了,向上抬了抬脖子,声音细哑地说:“大鹏回来了,快坐,快坐。你娘还好吧?”我无法回答大爷的问话,因为我稍一发声,就会哭出来的。我强忍着泪水,朝大爷晃了晃手里提着的点心,拽着大娘的手,进了里屋。大娘一哭,我的心倒是稳定了下来,又劝说大娘。

那天,红香送我出来,皱着眉头问我:“大鹏,愁死我了,你说,你大爷的情况,我到底告诉不告诉大勇啊?”

“医生怎么说?”我问。

“医生说,身体好的话,半年左右。这不,已经三个多月了。到时候,大勇不埋怨我才怪。”

红香说得也不错。我想了想,说:“可以先跟大勇透露些情况,让他不必着急,但有心理准备。”

红香点点头,眼泪唰地滑下来。

那两天,我收拾着屋子院子,大爷的样子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心情特别不好。我听音乐,喝热茶,盯着枣树发呆,就是没有心情写一个字。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似乎能听到远处隐隐的雷声。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燠热难耐,我也没有困意。我不想回到床上去。我想到了村南那片板栗园,那里是我童年的天堂,留下过许多的欢乐和忧伤,也承载过我无尽的孤独和梦想。每次回来,无论是什么季节,我都会去那片板栗园里走一走。听母亲说,近两年,那些古老的板栗树正在逐渐减少,当年包产到户时,板栗树都分给了个人。有些人,经不住钞票的诱惑,高价卖给了城里人,说是越老越值钱。

“你说,城里人买这些老板栗树干什么用呢?”母亲不理解。

我也无言以对。肯定是为了美化环境吧。但为了美化那里的环境而牺牲这里的环境,是不是—种自私行为呢?

我趿拉着拖鞋,穿着一条大裤衩,把汗衫往肩头上一搭,来到大街上。大街上黑漆漆的,一团团的热气如同撕不开的黑棉絮。空气浑浊,有一丝硫黄味儿掺杂在里面。我怀疑我的鼻子出了问题,使劲抽动几下,还是如此。黑夜包裹着乌云,远处的闪电似乎也无力撕开。

不知道为什么,晚上喝了半斤多白酒,脑瓜子反而更清醒了,也许汗水早已经把酒精带了出来。沿着村南那条刚被硬化的路面,拐过一个水塘,穿过一片豆子地,板栗园就到了。即便是黑夜,我也能看得出板栗园的颜色要深一些。说实在的,闭着眼睛,我都能走到板栗园来,可是我不知道,这么黑的夜晚,我能在板栗园看到些什么。这些枝枝杈杈,这些横着生长的粗壮的树枝,这些宽大的绿叶,这些生长着毛刺的板栗球儿,这些所有在白天都能让人感觉到美的东西,我都看不到。我只能伸出手掌去抚摸它们。我的手指不断地被那些毛刺球儿扎疼。汗水和蟬鸣一起粘腻在皮肤上。

我点着一支烟,坐在一道土坎上。又是一道闪电,我看到宽大的板栗叶密密麻麻、静止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躲在树叶后面,朝我狡黠地眨着眼睛。

“是大鹏吗?”声音传来,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子。接着,我听出是红香的声音,身子就没动。

“你也没睡啊?”说完,红香也坐下来,“给我支烟好吗?”

在黑影里,我把烟和火机递给红香。火苗一闪,我看到红香的一缕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

“这么晚了你还出来?”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聊斋中的一些故事。

“习惯了。老是睡不着,就想出来走走。”红香声音低沉,透着疲惫,“再说,今天晚上,太闷太热了。”

此时,我心里有些惶恐,不知道说什么好。

“刚才,我给你发了条微信,你没看到吗?”

“哦,我还没上线呢。”

“大鹏,我们是老同学,你别紧张啊。”

“我有什么可紧张的。”

“那就好。我在网上读到一篇你写爱情的文章。我问你,爱情到底是不是一个传说?有的人爱过,有的人没爱过,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你跟我说说大鹏,你可别笑话我呀。”

在这有二百年历史的板栗园里,在这黑沉沉的、暴雨将至的深夜里,我没想到红香会问这样的话题。汗水一下子从我身体的各个角落里淌出来。

我无法回答。我真的无法回答。我也回答不了。红香当然不知道,这也是我的困惑呀。

红香见我半天不说话,便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大勇哥去日本八年,回来的日子加起来不到三个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挨过来的。关键是,我老是在琢磨一件事,我和你大勇哥之间有过爱情吗?他爱过我吗?我爱过他吗?你别觉着我们这些农妇就不该琢磨这些问题。说实在的,我们琢磨得一点都不少。只是,有时候觉得很明白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越想越糊涂。”

空气中,那股硫黄的气味似乎越来越浓郁。我抽动两下鼻子,说:“我鼻子是不是出了问题?怎么老是闻到一股硫黄味儿。”

“你的鼻子没问题,是河那边刚建了一家化工厂,气压低的时候,就有这么一股味儿。”红香说,‘你别打岔啊,我问你呢。”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又是一道闪电,如果红香能看清我的面孔,肯定能看到我满脸的真诚。

“嘁,你是光能写呀。”过了片刻,红香说道:“这几年,有好几个人向我示好呢,我一概不理,我早就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了。”

这时候,有一串雷声从远处滚过来,在不远处炸响。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说:“好了红香,雨马上就过来了,该回去了。咱们不能一块走。这样,你朝西走,我朝东走。”

“我明白,这叫各奔东西。还好,这次你终于没叫我嫂子。”在黑影中,红香笑笑说,“你先走,我马上就走,放心。”

我没再说什么,径直朝板栗园的东边走去。天气闷热得让人窒息,我心里如同燃着一团火苗,浑身上下都感到毛毛躁躁的。我渴盼着大雨快点下来。

我心想,这一切,是不是在做梦呢?我是不是喝多了酒,正在梦境中游荡呢?我正沿着板栗园的小径,走向梦的深处。不对啊,刚才我还觉得我是非常清醒的。可是你听,竟然有呼噜声传来。肯定是我自己的呼噜声,肯定是我正打着呼噜在做梦啊。要不,在深夜中的板栗园,怎么会遇到红香呢?我都快把自己绕迷糊了。

不对啊,呼噜声就在不远处的树下。我停下脚步,侧耳仔细听,不错,确实来自不远处的树下。

我给自己壮了壮胆,犹疑着步子,缓慢地挪到树下。嚯,这棵板栗树的直径足有一米,盘根错节,一道闪电划过,我看到这棵树的树干是拧着长上去的。伴随着隆隆的雷声,我还看到,树干一旁确实躺着一个人。我知道了,我不是在梦中,呼噜声正是这个人发出来的。我想了想,大雨马上就下来了,不管是谁,我必须叫醒他。

我来到这个人身边,蹲下来,打开火机。我看到的,竟然是一张我熟悉的面孔:涂老师。他睡得多么香啊。头发上沾满了草屑,脸上粘着尘土,一只手掌还托着下巴。即便是睡着了,他还是一副思想者的姿势。

火机烫了一下,我的手一哆嗦,火苗灭了。我听到树叶发出啪啪的声音。我的脸全湿了。雨终于下来了。不管睡得多么香,不管梦有多么美,该醒还是要醒的。

我伸手推醒涂老师的同时,那个女孩的面孔在我脑海中闪了一下。我想,明天一早,我必须回白水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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