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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孟尝君”邵洵美

2018-04-18郦千明

检察风云 2018年6期
关键词:邵洵美孟尝君徐志摩

郦千明

作家兼出版家邵洵美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文化界的活跃人士。他一生钟情于写文章、办杂志、经营出版公司,颇有影响。他出身官宦家庭,博学多才,交游广泛。又性格豪爽,乐善好施,有文坛“孟尝君”之称。他和不少文化名人有过友谊和纠葛,尤其与徐志摩、林语堂、贾植芳之间的故事,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热点话题。

挚友徐志摩

邵洵美和徐志摩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人均出生于富贵人家,一位是名声显赫的清末上海道邵友濂的长孙,一位为浙江海宁硖石首富徐申如的公子。又先后留学英伦,前者从剑桥大学研究生毕业,后者入依曼纽学院深造。他们都酷爱文学,都是才华横溢的诗人。令人称奇的是,他们的品貌也十分相似,都是长鼻子长脸,清秀俊美,文质彬彬。当年邵洵美在巴黎碰到徐悲鸿等朋友,他们都说邵洵美太像徐志摩了。邵洵美自己在《儒林新史》一文中写道:“我们(指邵洵美和徐志摩)的长脸高鼻子的确会叫人疑心我们是兄弟;可是他的身材比我高一寸多,肌肉比我发达,声音比我厚实;我多一些胡须,他多一副眼镜。”

邵洵美归国时,徐志摩已在北京大学教书,又兼任《晨报》副刊主编。缘于朋友张嘉璈牵线,两人相识,并结下深厚的情谊。

1926年9月,徐志摩和陆小曼在北京欧美同学会结婚不久,便双双南下上海,暂住在朋友吴经熊位于大西路(今延安西路)的家里。邵洵美闻讯,便时常前去探望。有一次,他陪未婚妻盛佩玉去商店选购家具,一时兴起,便拉着她直奔大西路而去。吴宅是一幢花园洋房,徐氏夫妇住楼下。那天来开门的正是徐志摩,不待邵洵美介绍,徐志摩竟一眼便认出好友身边的佳人是盛佩玉。徐笑着大声唤道:“啊!茶姐一起来了,请!请里边坐。”盛佩玉听徐志摩叫她“茶姐”,不免一愣。她出生于农历冬月,正是茶花盛开的时候,祖父盛宣怀便给出世不久的孙女取名“茶”。她想这名字只有家里人或亲戚知道,徐志摩怎么会晓得呢。这肯定是未婚夫邵洵美透露的,而且徐志摩还从邵洵美处看过盛佩玉的照片,所以一见面就能认出来。这天,客厅里还有两名朋友。一名叫翁瑞午,在江南造船厂任职,身材瘦长,一口苏州话。另一个叫张嘉铸,是徐志摩前妻张幼仪的弟弟。

从徐家出来,路上盛佩玉好奇地问徐志摩是如何认识陆小曼的,邵洵美告诉未婚妻说,两人在朋友的聚会上认识,几经曲折而终成眷属。又说陆小曼前夫叫王赓,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是个军人。有趣的是,徐志摩和王赓都是梁启超的学生。

次年1月2日,邵洵美和盛佩玉新婚刚满一个月,邀请一班朋友到家中欢宴。饭后,大家围坐在客厅里喝茶闲聊。一会儿,刘海粟提议每人作一幅画,以示对主人的祝贺。众人一听,拍手赞成。邵洵美立刻收拾书桌,并备好文房四宝。刘海粟第一个铺纸动笔,没几分钟就完成一幅水墨山水画。这时,漫画家张正宇建议大家合作一幅更有意义。邵洵美又找来一把空白扇面,摆到书桌上。于是,你绘一座山,他描一汪水,这个添几棵树,那个配两只鸟,一幅山水花鸟图很快就诞生了。活跃的徐志摩不擅绘画,便自告奋勇地说:“我来写几个字吧!”他提笔写了“洵美”两字,停笔问女主人道:“佩玉,我写茶姐好吗?”大家听罢,莫明其妙。邵洵美连忙将“茶姐”之名解释一番,众人轻声笑了起来。这幅扇面出自众画家之手,又有诗人徐志摩的题款,可谓身价倍增。邵洵美一直视之为珍宝,小心翼翼地保藏于室,从不轻易取出观看。可惜,这件艺术珍品在日寇侵华逃难时遗失了。

過了一个多月,徐志摩和陆小曼离开海宁老家,正式移居上海。他和朋友胡适、闻一多、邵洵美、饶孟侃、梁实秋等协商,集资创办新月书店。胡适任董事长,张嘉铸当经理。邵洵美为股东,但并不参与书店具体事务。与此同时,爱书、爱写诗文的邵洵美也独资创办一爿小书店,命名为金屋书店。店址在上海的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斜桥路(今吴江路)口,离邵家仅一箭之遥。虽只有一开间门面,却装潢考察,布置典雅。金屋刚开张,邵洵美便出版了自己的三本书,即译诗集《一朵朵玫瑰》、论文集《火与肉》和诗集《花一般的罪恶》。徐志摩读了《花一般的罪恶》,由衷地为挚友的成就而高兴,曾对一位朋友说:“中国有个新诗人,是一百分的魏尔伦(19世纪法国著名诗人)。” 后来,邵洵美见徐志摩等出版《新月》月刊,也相继创办了《狮吼》《金屋》两份杂志。他们互相鼓励,交流经验,并邀约为各自的刊物写稿。于是,《新月》上常有邵洵美的作品,而《金屋》也发表徐志摩的文字。几年后的一天,张嘉铸找到邵洵美,谈起新月书店经营困难,快维持不下去了。听说徐志摩有困难,尽管自己刚为报社购置影写版印刷机花去巨款,邵洵美仍取出一大笔钱,把新月书店完全接手过来。

1931年11月,徐志摩从上海赴北平,不幸因飞机失事坠亡于济南附近山上。噩耗传来,邵洵美异常悲痛,垂泪对妻子说:“真舍不得,他死得这么惨!”他挥笔写下诗歌《天上掉下一颗星》,悼念亡友在天之灵。又花费极大的精力续写徐志摩生前未完成的小说《珰女士》,并沉痛地说:“今天又读《珰女士》,我想为什么我不去继续写?志摩一定也愿意。志摩的文笔不能学,我只想去讲完那段故事。”

与林语堂的合与分

和徐志摩一样,林语堂也是邵洵美留学归国后认识的文友,时间在20世纪30年代初。可是,因为合办《论语》杂志,两人产生隔阂,最后分道扬镳,很少来往。

事情的起因在1932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在邵洵美家的客厅里,照例是林语堂、李青崖、全增嘏、章克标等一大帮文艺界朋友喝茶聊天,纳凉避暑。谈着谈着,有人提到办一本消闲的幽默杂志,必定受读者欢迎。这个话题引起座中人的兴趣,一时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十分开心。以后,这些人又几次商量刊物名称,都觉得要雅俗共赏,出奇制胜。于是,提了一大堆名称,结果都不甚满意。林语堂反对最激烈,别人提的名词几乎都摇头否定。章克标心里有些不服气,便由其名字中“林语”两字,想到“四书”中的《论语》,认为此名国人尽知,又极文雅,何况办刊物不就是论论议议吗?这一倡议立即获得大家的赞同,于是就定名“论语”。这本杂志的资金最初由邵洵美和林语堂各出一部分,从第十期起变为邵洵美独资,出版发行也都由邵洵美的书店和印刷厂承担。

同年9月,《论语》正式创刊,林语堂被公推为第一任主编。由于林当时在中央研究院任职,又对编辑事务不太熟悉,所以具体的编辑工作归有经验的章克标负责。这段时期,林、章合作不错,关系也比较融洽,因此编辑部的工作井井有条。后来,章克标计划专心撰写《文坛登龙术》,经邵洵美同意,把编务交给孙斯鸣办理,自己改任经理一职。从第十期起,林语堂摆脱一切杂务,全身心负责《论语》的编辑工作。这时《论语》已颇受读者好评,销量也不断增加。林语堂接手后,又作了许多改进,杂志名声大增,“幽默”二字逐渐成为人们的口头禅。

当初大家列名为《论语》撰稿人,仅仅为有个发表观点的地方,谁也没有想盈亏的事。商定参与编辑的人都不取酬,也不付稿费。开始确实人人都尽义务,没有计较报酬的,这也是当时同类刊物的通例。不料杂志问世后,一炮而红,大受读者欢迎,创刊号竟一连重印数次。随着滚滚而来的利润,林语堂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便提出增加开支,增添工作人员,发放编辑报酬等。邵洵美对金钱向来不太计较,便同意了林的要求,让其找经理章克标商办。章克标有些不满,但看在邵洵美的面子上,答应给编辑费每月100元,稿酬每千字2至3元。可是不久林语堂又提出,《论语》销量翻了一倍,编辑费也得相应涨到200元。生性耿直的章克标本来对林语堂安排兄长林憾庐进编辑部就有微词,这次见其狮子大开口,一下子要那么多钱,心里的不满情绪再也忍不住了,当场严词拒绝。两人面红耳赤,不欢而散。事后章克标向邵洵美抱怨,说林语堂“门槛精”。又觉得不解气,在《申报·自由谈》发表《高等华人》一文,话里话外,数次讥讽林语堂这种孳孳为利的不漂亮行为。

林语堂确实为《论语》花过许多心血,对杂志日益红火功不可没。随着订户的不断增加,林语堂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另一方面,也正是有邵洵美雄厚的经济后盾,刊物的出版发行才能变成现实。他们的合作可谓各得其所,即林得了名气,邵赚了钱。经过共同努力赚了钱,经办人领点报酬也是应该的,但林语堂张口就要两百元,确实有些过头。当时上海滩杂志社老板大多没有薪水,每月只领几块钱的车马费。老板尚且如此,员工就可想而知了。和章克标闹翻后,林语堂决定离开《论语》,自己去办《人间世》和《宇宙风》。邵洵美只好亲自负责编辑事务,又请郁达夫暂时帮忙。不久,郁达夫去福建任职,他又请林达祖协助工作。

与林语堂虽然心存芥蒂,但邵洵美不愿失去这份友情,总想找机会消除误会。1946年,他去美国好莱坞采办摄影器材,百忙中抽时间千里迢迢跑到纽约造访林语堂,不巧林语堂当时不在纽约,只好怏怏而回。林语堂对邵洵美虽有不满,也还是把他视为“朋友”。晚年在《八十自叙》中写道:“我在上海办《论语》大赚其钱时,有一个印刷股东认为这个杂志应当归他所有。我说:‘那么,由你办吧。我那位朋友接过去。这份杂志不久就降格而成为滑稽笑话的性质,后来也就无疾而终。”

难友贾植芳

邵洵美的众多友人中,作家贾植芳无疑是比较特殊的一位。他们相识于朋友的宴会上,但结下友情却是在监狱里,因此贾植芳戏称其为“难友”。

1952年的一天,翻譯家韩侍桁做东,在上海南京路新雅酒家宴请文化界朋友罗玉君、李青崖、施蛰存、刘大杰、余上沅、邵洵美、贾植芳等。众人入座举杯时,邵洵美穿一件古铜色丝绸棉袄匆匆赶到。席间,大家天南海北地闲聊,气氛十分融洽。由于初次见面,邵洵美和贾植芳的对话并不多,互相的第一印象也不算深。

两年后的1954年秋天,韩侍桁在家中请朋友吃蟹,客人中又有邵洵美和贾植芳。这第二次握手,彼此的了解加深了许多。事后,贾植芳还将自己见到的邵洵美和印象中的他对照,知道他办过金屋书店,出版过《金屋月刊》,是新月社的重要成员,并一度被视为中国唯美派诗歌的中坚。

人生何处不相逢。1960年,邵洵美戴着“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正在上海提篮桥监狱坐牢。有一天,牢房里忽然来了一名新犯人,邵洵美抬头一望,惊奇地发现此人面熟,仔细想了想,终于记起来人叫贾植芳。于是,他压低嗓门说:“我们不是一块在韩侍桁家里吃过螃蟹吗?”贾植芳也认出了他,便轻轻地点点头,一边用下巴指指门口,让对方不要再说下去。两人心领神会地立刻保持沉默,待看守人员离开,才小声交谈起来。多年的牢狱生活让他们明白,如果谈话被看守人员听到,说不定会酿成可怕的麻烦。

在那样的环境中与故人重逢,邵洵美有些激动。那天午饭后,他破例走到门口喊“报告”,声称要写交代材料,向看守人员讨得钢笔和墨水。他从屁股下面摸出几张草纸,放在膝盖上低头写起来。不一会,他把写好的一首诗《狱中遇甄兄有感》递给贾植芳。这里以“甄兄”喻“贾兄”,显然出自《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句。贾植芳阅后,含笑着点点头,表示感谢他的盛情。同时告诉他,这东西必须马上处理掉,否则会引火烧身。说完,贾植芳把卫生纸撕碎扔进马桶里,又端起脸盆向马桶里冲水。

当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监狱中早晚两餐稀饭,几乎都是些汤汤水水。中午那顿干饭,其实也就半碗陈米饭拌菜皮。每次犯人们领来饭后,小心翼翼地倒在搪瓷杯子里,然后回到各自铺位上,慢慢地吃起来。吃到一半,往往舍不得吃了,把饭盒包在棉被里,等到饥饿难忍时再吃。邵洵美从来不听大家的善意劝告,几乎每餐饭都一下子吃光。他患有气喘病,经常气喘吁吁地对贾植芳说:“我实在熬不落了!”

大概对自己能否活着出狱感到希望渺茫,邵洵美不免忧心忡忡。有一次,他郑重其事地对贾植芳说:“贾兄,你比我年轻,身体又好,总有一日会出去的。我有两件事,你一定要写一篇文章,替我说几句话,那我就死而瞑目了。第一件是1933年英国作家萧伯纳来上海访问,我作为世界笔会的中国秘书,负责接待工作。萧伯纳不吃荤,所以,以世界笔会中国分会的名义,在‘功德林摆了一桌素菜,用了46块银元,由我自己出钱付出。参加宴会的有蔡元培、宋庆龄、鲁迅、杨杏佛,还有我和林语堂。但当时上海的大小报纸的新闻报道中,却都没有我的名字,这使我一直耿耿于怀,希望你能在文章中为我声明一下,以纠正记载上的失误。还有一件,我的文章是写得不好,但实实在在是我自己写的,鲁迅先生在文章中说我是‘捐班,是花钱雇人代写的,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我敬佩鲁迅先生,但对他轻信流言又感到遗憾!这一点也拜托你代为说明一下才好。”

次年夏天,贾植芳被关押到另一个监房,两人就被分开了。不料,这竟成为他们之间的永诀。

邵洵美的案件一直没有审理,也没有判刑,关了四年后被释放回家。贾植芳却于1966年以“胡风骨干分子”的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押回原单位复旦大学“监督劳动”。一天,贾植芳碰到熟悉邵洵美的复旦同事潘世兹,打听邵洵美的情况。潘世兹告诉他,听说邵洵美已从“里面”出来了,日子过得非常艰难,连睡觉的床也卖了,只好睡在地板上。他一边庆幸邵洵美终于能够活下来,一边又为其处境担忧。当时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无法对好友提供帮助,甚至连关心一下也不易办到。

20世纪80年代初,“平反”后的贾植芳重回复旦大学教书,才知道邵洵美出狱后和大儿子邵祖承挤在一间小房里艰难度日,挨到1968年5月,便在贫病交加中去世了。他为好友的遭遇唏嘘不已,决定尽力完成其生前的重托,亲笔撰写了《我的难友邵洵美》一文,发表于《上海滩》1989年第5期。他在文章中感慨地说:“我现在写这篇文章,一方面为了履行27年前邵洵美先生在狱中对我的委托,一方面借此表示我对这位在中国现代文学界和出版界有其一定影响力和贡献的诗人、翻译家、出版家的一点纪念的微忱。”

2006年,上海书店主持整理邵洵美的诗歌、散文、随笔和翻译文字,计划出版五卷本《邵洵美文集》。贾植芳闻讯,非常高兴,认为这是一项很有意义的工程。后来,应邵洵美子女的请求,年逾九旬的他不顾身体虚弱,重新拿起笔来,为这部丛书撰写了一篇2500多字的序言……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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