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抹灭的那份记忆
2018-04-18袁立业
前不久,两名男子在南京抗日碉堡遗址前穿仿制二战日本军服拍照;再前几个月,四名男子在四行仓库前穿二战日军制服拍照。这是怎么了?作为一个亲身经历过抗战时期的老人,我真的纳闷,真的难过!今年春节之际,我泣血流泪写下了抗战时的惨痛生活。
“滚壁”报信
我的家乡在湖南省衡阳市衡东县(原来属于衡山县)。在1944年惨烈衡阳保卫战发生时,就有大批日军从我家门前的长衡(长沙至衡阳)公路经过,也有日军进入了我所在的村庄。当时,我9岁。
农历5月4日, 刚吃过早饭,父亲就叫我到后山观风放哨:如果发现了鬼子,就马上回家报信,全家立即从后门逃走。
我战战兢兢爬到屋后山坡上,全神贯注地看着前面长衡(长沙至衡阳)公路以及去石桥铺的小路——那里是鬼子进村的两个方向。但等了大半个上午, 一直没有见到鬼子的踪影。
快到中午时, 耳后突然传来叽里咕噜的讲话声,我回头一看,坡上位置,两个脚蹬皮靴,身着黄色军装的人,正瞪大眼睛,如同凶神恶煞般就要猛扑而来。
日本鬼子来了!我吓得魂不附体,调头就跑到了四叔杂屋后五米左右高的陡坡边。陡坡如同如垂直的墙壁,光溜溜的,一看就胆战心惊。
如果直接往下跳,不说粉身碎骨,至少也会断腿折臂……我来不及多想,就双手抱胸,两眼闭紧,缩成一团,像球一样贴着陡壁往下滚。一着地,就爬起来往家跑。
“鬼子來了!”告诉完父母,我才发现脸上和手臂都擦破了皮,流出了血。
哥哥脱险
端午节后的一天上午, 一个日军的翻译官(即汉奸)指着一尺见方的小木盒命令我十岁的哥哥:“小孩,提着它,跟我走!”
哥哥心惊胆颤,但又不敢违抗,无奈地提起木盒跟着大队人马沿着乡间小路,缓缓向南前进。途中所见到的人家,成年男女早已逃走,都是关门闭户。
中午时分,队伍开始吃午饭。哥哥坐在一棵树下,望着刚才走来的方向,心急如焚,黙然流泪。他想家,想父母兄弟。但旁边都是鬼子,难以逃脱……哥哥越想越急。
“小孩,你几岁了?”出乎意料的是,一个长着连须胡子的翻译突然走了过来。
“十岁了。”哥哥机械地答道。
因为营养不足,哥哥个子显得比实际年龄更矮小。翻译听不懂衡山口音,竟将“十岁”翻译成了“八岁”。
“这个小孩太小!”日本鬼子一听,就转过身来对翻译说,“放他回去吧!”
就这样,哥哥得到了放生机会。
为防鬼子改口,他屏住饥饿片刻未留,就连走带跑地离开了鬼子驻扎地,顶着火热的太阳从水田里往回跑……直到傍晚,才满身湿透着回到了家。
涵洞“安家”
从我第一次见到日本鬼子后,整个峽石垅,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中,到处议论着日本鬼子杀人放火,強奸强抢的亊。人心浮动中,家家户户都忙于收拾衣物,准备逃离家园投亲靠友。
正在这紧张关鍵的时刻,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天中午,母亲正在用鼎锅煮饭听到了一句“鬼子来了”,提起鼎锅就走,慌慌张张中,脚背被米汤烫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水泡!
母亲是小脚女人,走路本来就很艰难,现在脚烫伤了,更加无法走动。抬走吧!父亲体弱多病,自身都难保;而我们兄弟俩,一个不满八岁,一个不到十岁,怎能抬得起呢?无奈之下, 父亲和哥哥先走, 我陪母亲留下, 暂时躲藏至屋后一条狭长的壕沟。
壕沟大约1米宽,2米长,1.5米深。四周的籘刺和茅草把壕沟遮得密密麻麻,严严实实,被村民叫“涵洞”。
在这个涵洞里,我们不时为不远处长衡公路上日军的脚步声、马蹄声、汽车鸣笛声提心吊胆,生怕鬼子要来抓我们。特别是深夜,听着洞外古松上几只乌鸦不时地发出的尖叫声,常常不寒而栗。
我们一般每天吃两餐,饭由哥哥每天八点左右从大冲走十多里路提一小桶过来。为防止碰到鬼子,哥哥一般沿着山下的小路走,碰上鬼子驻村时,哥哥要到很晚才能把饭送过来。我们饿得口吐酸水,只得到涵洞旁的池塘舀一碗冷水充饥。
但有一天,到处都是鬼子,哥哥即使从山上爬过来也可能会被发现,无奈只得折回。我们虽饿得发慌,但又怕被鬼子发现,不敢离开涵洞,直到夜幕降临,才到洞旁的塘里去舀一碗水喝。夜晚,肚子咕噜叫,眼睛刚闭上又饿醒了,怎么也睡不着。
与饥饿一样难受的是这里的环境。白天,涵洞外籘刺遮天蔽日,涵洞内闷不通风,我们经常中暑。夜晚,蚊子成群结队,头上的刚赶走,脚上的又来了。扰人、咬人的还有那又长又大爬来爬去的黑蚂蚁,时不时咬上一口,痛痒难受。
就在这个涵洞,母亲每天嚼一把桎木柴的叶子敷到烫出泡的脚上,再用布扎好。天天嚼,天天敷,20多天后,竟奇迹般好了。
这时,我以为母亲会带我离开这个地狱般的涵洞。但母亲仍然不肯离开,原来,鬼子进村后,我家的家具几乎全被鬼子当柴烧了。躲进涵洞前,母亲将一大缸猪油和做小生意时剩下几十斤食盐藏了穿屋而过的地下水沟里——下面用砖头垫着便于雨水通过,上面用木板搭蓋,木板上再堆放几层土砖做掩蔽。那时的食盐极其昂贵,一百斤谷才能换上一斤。母亲把这几十斤食盐视为命根,每当日本鬼子退走后,她都要赶忙回家,看看那些“宝贝”是否还在。
哭葬父亲
祸不单行的是,本来体弱多病的父亲,带着哥哥一起逃到大冲后,病情又加重了。
母亲和我离开涵洞,急急忙忙赶到父亲身边时,父亲仍未瞑目。看着父亲,母亲嚎啕大哭,我泪如雨下。
“你上有八旬老母,下有两个孩儿,怎能忍心匆匆离去!来日,母亲谁来孝敬?孩儿谁去抚养?”兵荒马乱中的父亲丧事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家祭时,母子三人悲痛欲绝,哭成一团。
父亲去世后的那几天,天天下雨,路上泥烂水深,行走艰难。因路程远,又怕碰上鬼子,经反复协商,才有人出来抬灵柩。但是,灵柩刚出门时,雨就越下越大;当灵柩抬到长岭山顶上时,更是大雨倾盆。就近借来两条高木凳垫放灵柩后,抬灵柩的人去附近人家躲雨,我和哥哥只得窝在灵柩底下(按农村风俗,孝子不能进入别人家,连在人家的屋檐下也不能站),全身湿透,直打啰嗦。
大雨中,母亲又向远房亲戚借钱,请人搞了顿午餐请抬灵柩的人吃。之后,他们继续抬灵柩,直到下午四点才让父亲下葬。
“大娘”惨死
就在母亲和我到涵洞“躲兵”这段时间,我的邻居——药铺塘西岸60岁的“财大娘”,死在了鬼子屠刀之下!
财大娘个子不高,一双小脚,为人厚道,又会持家。虽中年丧夫,没生儿子,但后来抱养了一个孩子。孩子叫肖朝云,虽没读书,但学了一门手艺——阉猪。靠着这门手艺,肖朝云结了婚,一家过上了温饱日子。
好景不长的是,日本鬼子一来,他们全家也不得不去投亲靠友。
一天,财大娘带着14岁的侄女回来看家里情况。没想到驻扎在她家的日本鬼子,一眼就盯上了她侄女,随即像老鹰抓小鸡一样猛扑过来。财大娘挡开鬼子,让侄女迅速逃到了后面的山上。鬼子恼羞成怒,逼着她交出“花姑娘”。
两天后,驻扎在她家的日本鬼子走了。肖朝云夫妇回来找娘,屋内一遍狼籍。
三天后,夫妇俩终于在一个丝瓜棚底下找到了财大娘。当时,财大娘的脸上和衣服上都沾满血泥,心、肺、肠都流了出来,尸体腐烂发臭,面孔惨不忍睹。她旁边的杂草,也蔫了一大片,满是污血。
入棺換衣服时,乡亲们发现,财大娘全身有17处刺刀伤口——仅下身就被刺了三刀!
“雪妹”含辱
因家具被烧,我和母亲在涵洞“住”了40多天后,见鬼子远去,就暂借到一户叫王正如的村民家里。
王正如曾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壮丁。回来后,与母亲和妹妹一起生活。妹妹叫雪妹,与母亲一样有精神病,常常自言自语说个不停。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文癫”妹妹,也没有被鬼子放过。那是一个夏日炎炎的上午,四个鬼子胯下夹白布上身赤膊走来,王正如和其他村民见状都躲到了后面的山上。
他们以为,雪妹和她妈妈有精神病,留在家里应该没有什么事情。谁知,在雪妹同病相怜的母亲面前,四个鬼子竟轮奸了雪妹,直至嘻嘻哈哈扬长而去。
惨遭摧残和蹂躏之后,雪妺不久就含辱离开了人世。
葵姑跳塘
艰难度日中,最怕的还是鬼子,尤其是女孩。
八阿公的小女葵姑,从小就失去了母亲,1944年时才二十岁。这年农历九月的一天下午,一个满脸黒鬚的高个鬼子闯进八阿公家,不由分与就抱住葵姑,用皮带捆住她的双手,强行拖出家门,沿着垅中的田埂,一直往北面的纸槽屋(制草纸的小作坊)拖。
“爹爹呀!三嫂(我母亲)呀!你们来救救我!”大家流着泪看着鬼子把葵姑拖得越来越远,听着葵姑的惨叫声越来越弱,直到哭声和人影消失在纸槽屋旁……
葵姑声影消失后,母亲非常担心,不时到门口循望,却不见葵姑露身。喜出望外的是,天黑时分,葵姑才一身泥糊糊、水淋淋的逃进了我家。
葵姑是幸运的。因为纸槽屋边有一口荷塘,荷塘原本茂盛的荷叶刚开始凋谢,她被鬼子拖到纸槽屋边时奋力一搏跳进了荷塘,借着荷叶的遮挡逃脱了鬼子的淫爪。
但是,葵姑又很不幸。受此侮辱,她身心被摧,满脸憔悴,精神不振,后来成了在当地嫁不出去的老闺女。
尸骨遍野
1945年的夏天,驻扎在我们家的日本鬼子,从一个叫“桐子坪”抓回了一个“小夫子”,叽哩咕嚕了一阵后,一个鬼子就把枪上的刺刀装好,从距小伙子十多米的正对面,直冲上前,猛地刺向他的额角。
“哎哟!哎哟!”小伙子不停地尖叫,额角上的鲜血直往外冒,流到脸上,滴到地上。但是,鬼子刺了一刀后,又退回原地,再冲上去,对着额角刺第二刀、第三刀……鬼子一次次刺,小伙子一次次惨叫,但直至晕倒,还是被扶着头继续挨刺。而鬼子,却在一旁哈哈大笑!
不知过了多久,小伙子终于苏醒过来。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两个鬼子抬来的一架农用风车。他们逼小伙子脫下血衣,打着赤膊,不停揺风车。而他们自己却在一旁睡觉——原来,他们在以风车的轰隆响声,来监聽少年是否逃跑!
直到黄昏,大量鬼子上路,少年又被押在其中,挑着一担东西歪歪倒倒地行走……
抗日战争胜利后,我与几个小伙伴去一个叫“桐子坪”的地方摘野果,一走进去,就吓了了来——里面遍地都是白骨!
为了择处埋下这些尸骨。乡邻中一位六十岁左右大爷,挑着糞箕,一块块捡,一担担挑,不知捡了多少块,挑了多少担!
这份记忆和力量都应该被传承下来
在南岳衡山脚下,湘江与洣水河畔长大的孩子往往都记得一句方言童谣,“民国三十三,日本鬼子进衡山”。说的是1944年,日本军队发动了豫湘桂战役,惨烈的衡阳抗战就在这一年,就在家乡长辈们的身边。
袁立业老师和我家住在一栋楼,他当了40多年的中学物理老师,桃李满天下,我很有幸是其中之一,并受到了更多的关照。高中时我开始对物理有兴趣,父亲便拜托袁老师给我开点小灶。地点就在袁老师家里,背上书包下楼就是,课程也简单,先听袁老师讲课,然后做题,再讲课再做题。袁老师个子不高,说话和缓但有力量,性格平静但自有威严。后来我考上了心仪的大学,留校任教,也成为了一名物理老师。
对袁老师的印象几十年来就没变过,直到读了《铁蹄下的记忆》,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老师也年轻过,老师的童年和我们原来如此不同,电视上看到的苦难就是老师亲历的记忆,而且这些经历已经如此沉痛地改变了那么多事情那么多人,七十多年过去了,仍然无法平息。
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她也在那栋楼里住过,今年一百零一岁了。2005年我结婚,奶奶跟我们一起去唱卡拉OK,带着我们年轻人高唱了一曲“大刀进行曲”;2015年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的时候,她戴着老兵勋章开心地跟每一个客人合影;加入过抗战文工团,是她老人家最自豪的往事。这本书突然让我想起来一点,我的父亲是1945年元月份出生的,在整个1944年,奶奶应该是怀着父亲在颠沛流离。当日军攻占了平江和醴陵,奶奶躲去了哪里,又怎样生下了我的父亲?原来我那永远乐观永远疼爱我的奶奶也离那场苦难如此的近过,我的父亲差点没能来到这个世界,我却等到奶奶过了一百岁才明白过来。
苦难是有记忆的,这记忆不仅仅是南京大屠杀的纪念馆,不仅仅是衡阳湘江段被炸了一半依然不倒的桥墩,还是袁老师,是我的奶奶,苦难造就了他们,也最终影响了我们。苦难是沉重的,苦难中自有力量,不论是以史为鉴,还是要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这份记忆和力量都应该要被传承下来。
感谢袁立业老师在耄耋之年学会了电脑,写下了这本《铁蹄下的记忆》,推荐给所有人。
(点评人彭承志,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教授、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获得者、国家杰出青年基金获得者、量子科学实验卫星科学应用系统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