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拉提的秘密
2018-04-17陈永江
陈永江
一
当醉醺的夕阳染红半个天际,霞光静静栖伏在炊烟袅袅的村庄。于是,电线杆上的灰鸽子羽翼镀上了骄傲的火红色,盘旋在空中的落叶拥有了最绚丽的凋零。在偌大的麦场上,高高摞起的草垛因为光的映衬欲显诗意,宁静之间,孩童肆无忌惮的嬉闹声传遍了村庄的每个角落。
而这些,都与木拉提无关。他在离村庄很远的荒野里看着一群羊儿,太过匆急的童年让他还未来得及和小伙伴奔跑尽兴便开始涉足大人的生活。
日头将落,羊儿的肚子也都变得浑圆,木拉提正打算把羊群赶回家。这时,周围奇怪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像婴孩的啜泣声。木拉提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果然发现了端倪——是个女婴。她被丢弃在枝桠凌乱的红柳树丛里,身上只裹着一层薄薄的纱布,手臂和额头上被树梢划了几道红印。木拉提看着这个出生不久的女婴,她的皮肤那么白皙,她的眼睫毛那么细长。她,没有右手。这大概就是她狠心的父母将她抛至荒野的根因吧。木拉提心疼极了,他解开衣襟,将女婴严严实实地包在胸前,只露出了小脑袋,然后风驰电掣地把羊群轰回了家。
木拉提的继母见到这个女婴后,给她裹上暖融融的小毛毯,喂了一小瓶才煮好的牛奶,然后对木拉提说,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这个女婴还是交给警察处理比较合适。木拉提知道,三年前他的亲生母亲不幸遭遇车祸离世,爸爸常年在外打工非常辛苦,而操持这个家的继母现在又有身孕,本来就很窘困的家如果再添一个人,那只会雪上加霜。所以,他也只能选择把女婴交给警察。但是,摩托车骑到半途木拉提就折回了。警察如果找不到这个婴孩的父母那他们一定会把这个女婴送到福利院,他无法想象这个被父母遗弃还有先天缺陷的女婴今后会有怎样的生活……木拉提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来照顾她。
他把女婴带到了住在村庄最西边的邻居家,帕提古丽老人独居在这里。老人家除了听力有些障碍外,手脚很麻利。她听不清抱着女婴的木拉提在说什么,只是把女婴从木拉提手中接过来,让他去里面的库房拿摇床。
木拉提在擦洗布满灰尘的摇床时,不停地说着帕提古丽老人听不清的话。他说请收留这个女婴,他会帮她割草喂牛,会帮她给浇水灌溉,会帮她洗衣做饭。帕提古丽老人看得出木拉提是在请求她帮忙,她能做的就是不断点头答应。看着帕提古丽老人布满皱纹的和善面庞,木拉提渐渐舒展开笑容,他知道帕提古丽奶奶一定会大度地收留这个女婴。
说起帕提古丽老人,她常常蹬着三轮车去田里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总是一个人。她不愿和别人谈起她的子女,没有人知道她的子女在哪里,或者说她本就没有子女。在别人看来,她的田里也没什么可忙的,因为她的田里每年都种着喂给牛吃的苜蓿,既然是给牛吃的,加之苜蓿又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还有什么可打理呢?然而帕提古丽老人却在别人不可理喻的视线里乐此不疲地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地忙碌在她绿油油的苜蓿地里,仿佛这是她活着的本能反应。
帕提古丽老人不知道女婴的名字,她便自顾自地开始叫唤:“玛依拉。玛依拉。”木拉提笑,那就叫她玛依拉吧,花儿一样好听的名字。之后,木拉提花了近半个钟头,用吵架似的嗓门和滑稽的手势,终于让帕提古丽老人明白: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玛依拉。年少的木拉提固执地认为,玛依拉应该不受干扰安安静静地长大。但其实,他是不愿承认藏在心底的担忧——他怕失去玛依拉。
二
屋外,灰白色混合着浊黄色,这是夏乡春日里第一场大风的主旋律。工尚村家家户户紧闭着门窗,大人和小孩都裹在被子里酝酿“白日梦”。伴随着耳畔闷闷的呼啸的风声,有细小的尘粒在天窗上忘乎所以地快乐舞蹈。
可是小宇没有睡着,他的小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窗。他讨厌刮风的天气,自然在讨厌的天气里怎么也做不到像爸妈一样睡得那般酣沉。老师布置了一黑板的作业他一个字也没动,这样的天气,好像只适合漫无边际地发呆。外面的呼啸声越大,小宇的心越是焦躁,他的脑袋里装满了十岁男孩稀奇古怪的问号。比如,风的颜色为什么这样肮脏;比如,风为什么没有影子;比如,此时此刻在天窗上对他傻笑着打招呼的木拉提是怎么爬上他家屋顶的。
小宇悄悄钻出被窝,不小心惊扰了爸爸,爸爸梦中呓语似的问他:“小宇,去哪儿?”
他凑近爸爸的耳朵,“去上课。”
“去吧,路上小心。”
蹑手蹑脚猫着步子走了出去,迎接小宇的是狂暴的大风,他甚至看不清门前那棵要三个成年人才能环抱住的柳树。漫天的风沙以铺天盖地之势狂躁地撕扯着大地,他感觉自己站都站不稳了,强劲的风沙吹得他无法睁开眼。忽然之间,一双小手握住了他更小的手,不用猜小宇就知道是神出鬼没的木拉提。他努力从眼缝里看了看拉住他的人——风吹不乱木拉提轻狂的笑。
小宇忍不住问:“木拉提哥哥,为什么你的眼睛不怕风沙?”
木拉提脸上的酒窝愈加明显,“因为我的睫毛很长哦。走吧,颜宇同学,带你去看我的小妹妹玛依拉。风大得很,你不用睁眼,我拉着你走就行了。”
两个男孩迎着狂风向帕提古丽老人家走去,没有多余的话。木拉提拿了一瓶上面还浮着白沫的牛奶,才挤出的牛奶温热犹存,很暖手心。他鼓鼓囊囊的口袋里塞满了奇形怪狀的小饼干,其实这是他专门给玛依拉做的“迷你馕”,他想做成各种各样动物的形状,结果全做成了“四不像”,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是猫哪个是狗。自从有了玛依拉,木拉提打馕时,他都会偷偷做几个“四不像”。木拉提不到十岁就学会了打馕,怎么和面,加多少水,放多少牛奶几个鸡蛋,烤多长时间才好吃……这些对木拉提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路上,小宇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木拉提哥哥,我昨天碰见你们班主任了,他问我你怎么不来上课。”木拉提哈哈笑起来,“我不上了,以后你把学完的书都给我,我自学,我还要给玛依拉教书呢。”小宇没有因为木拉提的话感到惊讶,反而更加崇拜甚至羡慕他——木拉提是多么潇洒呀!
到帕提古丽老人家时,玛依拉睡得正香。木拉提和小宇轻手轻脚跟随帕提古丽老人来到玛依拉的摇床边,两人静静地睁大双眼看着熟睡的玛依拉,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玛依拉已经在这里五个月了,但守口如瓶的木拉提昨天才告诉小宇玛依拉的事。初见玛依拉,那长长的翘起的睫毛迅速攫取了小宇的眼球,她美丽的睫毛和木拉提多像呀。小宇下意识地看了看木拉提,他眼里流动着一种大男子主义式的欢欣,好像在说,他就是玛依拉的“小爸爸”,玛依拉只属于他一个人。
帕提古丽老人很快就把牛奶煮好了,玛依拉正好也醒过来,她大概是被从厨房里窜出的奶香味唤醒的。玛依拉不哭也不闹,眼睛直愣愣地看了看木拉提又看了看小宇。木拉提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掏出“四不像”逗玛依拉。
“玛依拉,你看,这是小狗!”
小宇在一旁“帮”玛依拉询问:“小狗的尾巴呢?”
“玛依拉,这是小兔子,看它的两只耳朵竖起来啦!”
“耳朵旁边是‘兔角吗?”
“玛依拉,你看大公鸡挺着肚子多神气呀!”
“大公鸡的嘴巴怎么像鸭嘴一样又宽又扁呀?”
……
只听“哇——”的一声,玛依拉开始不满于木拉提和小宇的对话。木拉提赶紧起身把窗台上晾得差不多的牛奶端过来,放入两个“四不像”用勺子搅碎。玛依拉果真是饿了,看见冒着热气的小碗立刻止住了哭声。
帕提古丽老人接过小碗,木拉提知趣地抱起玛依拉,“小家伙吃饭喽!”
小宇看清了,玛依拉右胳膊末处长成了球状,看起来像个肉瘤,那就是本该长成五指却忘记生长的右手吧。
细心的帕提古丽老人给玛依拉围上围嘴,一勺一勺喂她,“小公主快快长吧,长大了去大城市当明星!”
木拉提不喜欢帕提古丽奶奶这么说,他的脸上微妙地掠过一丝阴影,与此同时,一股热流忽然覆上大腿。
“小坏蛋吃饭也干坏事!”木拉提亲昵地揪揪玛依拉的小脸蛋。
而玛依拉还扑闪着黑亮的眸子把屋子里的三个人都仔细地看了一遍,无辜的表情像是在问发生了什么。帕提古丽老人找来一块干的尿布为玛依拉换上,继续给她喂食。大概是怕小宇在这里无聊,木拉提看了看窗外,对小宇说:“风小了,小宇你先回去吧。我等会儿还要给玛依拉洗一堆尿布呢。记得不要告诉别人玛依拉在这里呀!”小宇不想回家,回家后就要被爸妈逼到作业山下受煎熬,但是又不知呆在这里做什么,所以还是点点头出了门。
三
大风过后,气温并未下降,正午时分的太阳反而比以往更加灼热。继母的肚子里有小宝宝,这段时间也干不了农活,所以补种瓜苗的事就落到木拉提身上了。此刻,木拉提穿着爸爸宽大的蓝色背心独自在瓜田间忙碌着,汗水布满了额头。这场大风致使不少瓜苗夭折,要及时补种,时间久了再补种就长不出来了。经验告诉木拉提,这是“一年之计在于春”最实在的解释。他打算赶在下午前就全部补种完,这样下午就有空陪玛依拉了。
回到家时,继母已经吃过饭午休了。饥肠辘辘的木拉提冲进厨房狼吞虎咽吃完一盘冷掉的拉面就往外跑。听到声响的继母问他去哪里他也来不及理会。
每一次去看玛依拉,总是这么急切,从不例外。玛依拉仿佛是上天赠予他的礼物,因为只要看到那张稚嫩的脸,心里就会溢满幸福,是玛依拉为这个少年的生活注入了崭新的期待。
敲门,无人应答。推门,依然悄无声息。木拉提猜两人都睡着了,他踮起脚尖轻轻走进屋子,玛依拉正坐在摇床里把玩自己的袜子。看见木拉提进来,玛依拉挥舞着双臂高兴得像是要跳起来了。木拉提抱起玛依拉,将她高高地抛起来,接住,再抛起来……玛依拉兴奋得咯咯咯笑声不断。
当他们安静下来,木拉提才发现帕提古丽老人正躺在床上。她左手放在胸口,右手拿着一张纸条搭在床头,大概是准备将纸条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却突然睡着了。木拉提上前拿过帕提古丽老人手里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11位,应该是手机号码。床头的柜子上正放着座机,帕提古丽奶奶是要打电话么?木拉提屏住呼吸看着蹙眉入睡的帕提古丽奶奶。
一股凉飕飕的畏惧爬上木拉提的心头,他学着电视剧里的演员,把手指伸到帕提古丽奶奶的人中处感受她的呼吸,结果正如他所想——帕提古丽老人停止了呼吸。
没有了呼吸就是生命画上了句点。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木拉提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理清思绪,却克制不住加速的心跳。他手里的纸条在颤抖,对,拨通纸条上的这个号码,不管他是谁,先打过去。
木拉提还未开口,电话那头就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喂,妈,我现在很忙,有事您快说。”
“我……我不是……帕……帕提古丽奶奶去世了。就……就在今天。”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尔后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我知道了,谢谢,我马上过去。”
木拉提放下电话,深深吸了口气。他抱着玛依拉来回踱步。心跳紊乱。
天黑之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帕提古丽奶奶家门前。面色凝重的中年男人带走了帕提古丽奶奶。沉默的男人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临走之时,抱着玛依拉的木拉提忍不住央求:“叔叔,我可以在这里照看我的妹妹吗?拜托了。”男人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木拉提手中的女婴,眼神空洞地点点头,仿佛所有的请求此刻他都会慷慨答应。
车子疾驰远去,木拉提开心得想要飞起来。
四
木拉提小心翼翼地守護着秘密,离开玛依拉时,他会把宽大的沙发搬到炕沿边,正好围住了在炕上玩耍的玛依拉。玛依拉很少哭,她是个“懂事”的婴儿,木拉提不在时,她会安静地吮吸奶嘴,在炕上爬来爬去自娱自乐。木拉提用积攒的钱买了两张柔软的地毯铺在地上和炕上,有棱有角的东西全都用棉絮包裹起来。如此,玛依拉不小心的摔倒也像坠入棉花田一般幸福吧。
木拉提却未曾想象,秘密不再是秘密的这一天何时降临,更没有想过,他会和这一天如何对话。
初夏,帕提古丽老人离世的第21天。小宇一家搬出桌子凳子,凉爽的晚风温柔地拂过胳膊,掠过小腿。在空气宜人的院子里吃晚饭是小宇提出的。
吃饭间,爸爸不经意说起木拉提,“最近怎么不见木拉提来我们家玩了,小宇你也没去找那小子?”
小宇的心蓦地一下收紧了,他想也没想便说:“没有,他老是去帕提古丽奶奶家。”
爸爸有点诧异,“他呆那儿干啥?”
“他喜欢待在帕提古丽奶奶家,他喜欢睡在那儿。”小宇埋头吃饭,不敢正视爸爸的眼睛。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小宇的爸妈对此回答忍俊不禁,爸爸说:“小宇,你先别忙着吃,你刚才说啥?”
小宇依旧只顾大口喝粥,菜也忘了夹。
妈妈碰了碰小宇的胳膊,“小宇,爸爸问你话呢。”
小宇被妈妈的触碰惊了一下,他缩紧双肩,抱着饭碗的双手开始不住颤抖。
木拉提的秘密,只有小宇知道。
该不该说呢?
终于,小宇一口气将木拉提的秘密都告诉了父母。
听完小宇几乎不带停顿的诉说,他的爸妈瞠目结舌地看了小宇良久。此刻,在小宇心里颤抖的石头,仿佛倏然间消失了。小宇也知道,他和木拉提的友谊完蛋了。
第二天,树林里的麻雀还未开始叽叽喳喳地欢唱,木拉提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扰醒了。毫无征兆,头发乱翘的木拉提不知道,他的秘密即将过期。
这天,帕提古丽老人家紧扣的绿漆铁门大大地敞开着,村子里爱凑热闹的人们沸沸扬扬地聚集在这里驻足围观,絮絮不休。他们谈论着木拉提,谈论着无声无息去世的帕提古丽老人,谈论着小小的玛依拉。
木拉提总是能在任何时刻都不乱阵脚,他在人群中抱紧玛依拉,熟稔地把持着本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镇定。
蓄着长胡须的老村长找来木拉提的继母,问她:“你愿意收养这个女婴吗?”
木拉提的继母挺着大肚子,说:“如果有能力收养,我肯定会收养的……但是……”继母看着木拉提,有点无奈。
村长说:“木拉提,我们得把这个女孩送到福利院。”
这时,木拉提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突然跪在继母面前,声泪俱下。第一次,他在继母面前如此低三下四,如此狼狈。他哭,玛依拉也跟着嚎啕大哭。
“妈妈,求你了,就让玛依拉留在我们家吧,我会自己挣钱养她,我会照顾好她的!”
“你这孩子,快起来。”继母俯下身欲扶起木拉提,“木拉提,你也知道咱们家的情况,玛依拉在福利院可比你在这儿照顾她好。再说,就算玛依拉去了福利院,你还可以去看她啊。你照顾了她这么长时间,背着我给她送牛奶送鸡蛋,晚上也常常不回家,其實我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你看,我不说事情也闹大了吧。你现在该做的就是回学校好好读书,而不是去照顾她,懂吗?”
木拉提不懂。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就不能容忍玛依拉留下来。他不想再说什么,因为执拗争取也是徒然,自己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每个行为每句话于他们来说都携着不成熟的味道。木拉提擦干眼泪,也为仍在大声哭号的玛依拉抹了抹眼泪,然后摸索出口袋里的小奶瓶,玛依拉吮吸住奶嘴后终于安静下来。木拉提吻了吻玛依拉的额头,起身把她交给了村长。
村长抱着玛依拉离开时,木拉提努力张望着远去的玛依拉,期待她给他一个告别的笑,但是,幼小的玛依拉头也不回。
木拉提知道,一定是小宇出卖了他。他不怪小宇,就算小宇不说迟早也会被人发现。他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事好傻好傻。明天,他会找小宇一起去上课,告诉他,他们依然是好朋友。他不再去帕提古丽奶奶家,就像以前,玛依拉从未出现过。而照顾玛依拉的这一小段温馨的时光,就留给明天慢慢怀念吧。
玛依拉,我会常去看你的。眼里泛着泪光的木拉提嘴角轻轻扬起了明媚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