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时候命
2018-04-17巴芮
巴芮
候命时,值班机长宋寅有两种方式接收任务:在救助范围内且天气条件允许,明确直升机可出动的情况下,高东机场会响起警报;在边缘天气和超范围等不确定因素下,值班室则打来电话。
2015年11月28日上午9点,她放在床头的手机响了,是救助值班室打来的:“东北140海里,一船只翻扣,需要搜人。昨天就翻了,天气不好没去。”宋寅所在的东海第一救助飞行队的最大救援范围是以高东机场为圆心,半径130海里内,这次任务位置已明显超出救援范围。“早上救助船员敲船体,里面有回应。”有生命迹象,能见度在3公里以上,且救助船在现场,宋寅决定试一试,“即使飞机迫降在海里,也能得到及时救助。”
宋寅是一名24小时随时待命的搜救机长,且为全国4个海上飞行救助队共58名救助飞行员中仅有的两名女性飞行员之一。自2009年开飞至今,她已安全飞行2557小时,执行任务214起,救助189人。
应急小分队距离机场十几分钟车程,如果能快速将潜水员和设备转运过去,宋寅想应该是有机会的。按往常,宋寅要根据距离、天气和救援人数计算油量,因为飞机越轻性能越好,但这次,“想都不用想,两个油箱全部加满。”
几年前,宋寅因自己的职业特殊性登上央视。脸小、眼亮、浓眉皓齿,编导们很清楚,这是多上镜的一张脸啊。1米75的身材被一身连体飞行服罩住,显得更加挺拔而帅气。所以宋寅在录制电视节目时总被要求戴着头盔并用防晒面罩遮住脸上场,故弄玄虚。摘下头盔的那一刻,她总能听到现场观众的尖叫声。嘴角一歪,心里美滋滋。
2008年,东海第一救助飞行队成立第7年,人员基数已能跟上飞行任务运转,便准备试招几名女性救助飞行员。在上海海事大学读航海技术专业的宋寅正值大四,刚看完讲述香港特区政府飞行服务队上山下海拯救生命的TVB剧《随时候命》不久,觉得做飞行员实在是一件很帅的事。得知招飞消息后,宋寅便和同专业的两届共50多名女生一起报了名。
选拔飞行员的体检比当初报考航海专业—身高1米65以上,视力5.0以上等要求严苛得多。人数随着体检项目的增多而减少,最后留下的只有宋寅和万秋雯,而万秋雯也是全国目前仅有的另一名救助女飞行员。
飛行队接到的任务近70%是受伤渔民救援,20%为大型客运船、集装箱船等救援,而3年前的那次救援属于最少的10%—船只相撞、翻扣、落水后等待救援。
10点,因不确定船内待救人员数量,随9名应急小分队一起到场的还有满满一拖车、近2000磅装备,而每架直升机的运力只有500到700磅,宋寅立刻提议派两架副班机组配合,并将设备称重后装入挂袋分批吊运。
刚开飞时宋寅上手很快,但她后来发现,飞行操作在救援中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还是脑力活儿,最重要的是做决断。”宋寅告诉《人物》记者。
10点47分,直升机起飞。若在平时,宋寅早已在接到任务35分钟内,戴好头盔、耳机进入机舱驾驶直升机出动。而此时,已是接到任务约一个半小时后。距渔船翻扣已超29小时。
飞行速度攀升至最大空速155节,宋寅脑子里不断盘算着最佳计划。由于搜救位置明显超出直升机有效飞行距离,在预留返程油量的前提下,飞机很难在现场长时间停留。天公作美,航路上能见度高,海面平静风浪不大—着舰。宋寅决定将直升机落到救助船后甲板上。
在执行任务中,机长对事件处置拥有绝对权威,但在接到任务做评估时,副队长郭正伟等经验丰富的飞行员会根据具体事件提出操作建议。
郭正伟曾是宋寅的飞行教员,刚说要招女飞时,他心里也没底。“不知道女性到底适不适合做搜救的飞行员。在海上风险非常大,女性能不能过心理这道关?”
这是一个绝对男性主导的行业。宋寅和万秋雯是全国组建海上救援飞行队17年来,第一代也是目前仅有的一代女性飞行员。
女性的进入极大搅动着这一单一群体世界的秩序,他们新奇、谨慎、满腹狐疑。
刚进到飞行队那一周,宋寅和万秋雯走到哪儿都有目光追随,会有人主动上前跟她们打招呼,“你们是新来的女飞吧?欢迎啊。”
救生员刘成义2012年进队报到第一天,就在楼下遇到了宋寅和万秋雯。跟刘成义一起的湖南籍同事指着宋寅说,“她之前上我们湖南卫视了。”刘成义很好奇,“这个行业都没见过女的嘛。”
郭正伟在带宋寅和万秋雯时都尽量讲得慢且细致,甚至连语调都柔和了几分,哪怕动作是错的,内心怒火已爆发,郭正伟也装作一脸平静,“咱们可以再慢慢来一次。”后来他发现自己多虑了。从澳洲受训回来改装大飞机时,飞行员要做20小时训练,郭正伟设想给宋寅给万秋雯提高个20%的限度,“就是你飞到24小时也允许,事实证明她们俩都没有必要。”
2014年,做了4年副驾驶后,时年28岁的宋寅和万秋雯先后改装机长,成为队内最年轻也是改装用时最短的机长。
做副驾驶时,有机长当靠山,宋寅只要做好自己的操作便万事大吉。但自己当了机长后出任务,哪怕是天气好时看起来一马平川的大型集装箱船救助,回来落地后,她里面的衣服也都湿透了。
最常见的渔民伤病救援也并不轻松,空间小、障碍物多,再加上天气不好时的风浪,吊运在下面的救生员很容易被撞到。在救生员刘成义印象中,宋寅在每次进入救援点时都会放缓速度,保证吊运平稳。宋寅记得曾有一名教员说过,“一定要把救生员装在心里,这样你才会更慢,更稳地去操作飞机。”
11点48分,飞行一小时后,宋寅驾驶载有潜水员与最急需装备的第一架次到达现场。直升机降落在船甲板上,运送很快完成,她又立刻起飞返航去拉装备。
郭正伟觉得宋寅兼备男性的胆大与女性的心细,危急时刻的出动他早已不担心。“我们现在的飞行员所有的标准,她都可以达得到,这是技术高超的体现。”
救助失败的经历宋寅还没有过,但她一直记得一个失去生命体征的人的脸。去年在温州基地值班时接到的任务,当飞机已经在船上方时,宋寅看到船员将一个人抬到了甲板上,“隔得很远,但我能看出那个人已经不好了,就苍白苍白的那种。”宋寅赶快让救生员下去确认,直升机在上空盘旋了很久,希望能有一点生命体征,“后来还是没有。”宋寅很难过,回去后跑了很长时间的步,那是她排解情绪的方式。
海上救助的工作强度跟气象条件紧密相关,2015年11月底的那次接力救援刚好发生在海上事故频发的寒潮期间,此外还有台风和春节过后,前两者是因为风浪,而后者是因为新船员跟着家人登船了。最频繁时,宋寅说队里一天要出动4个机组。
飞行员的辛苦一般人看不到。救援中长时间高度集中注意力,穿着的救生衣中还藏着十几斤的氧气瓶,万秋雯觉得就像背了个小孩,越来越重,赶上长时间搜寻,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而为延长飞行时间,直升机上的空调也被拆换为副油箱,夏日高空舱内温度升至40°已成常态。
恶劣天气给救援增添的危险性更让人难以想象。一次执行任务时,风很大,飞机处于悬停状态,坐在左侧副驾驶位的宋寅突然看到了骑在浪上跳起来的漁船,一阵恐惧闪过,“因为平时在这个位置我是看不到渔船的,挺可怕的。你就无法想象如果碰到一点或者是掉在海里会是什么情况。”
招飞时,宋寅的妈妈曾经问她:有危险吗?宋寅回答说飞机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但其实我那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这是高危职业。”
高危的职业属性曾一度成为万秋雯择偶的一大阻碍,不少相亲对象会被吓跑。“前面说的挺好,说(我)是事业单位的,挺好。那她具体是做什么的呀?救助飞行员?哎哟哟,这个不行,太危险了,我们吃不消。”好在宋寅与万秋雯的家人从未对她们的职业选择进行施压。2013年,万秋雯认识了属于交通运输行业的男友,对方的理解扫除了她的择偶障碍。
从业多年,宋寅说当初开着飞机出去救人的职业期待早已完成,而救完人之后的成就感,让她觉得很难在其他飞行职业中体会到。
宋寅仍记得在队里实习时一直很憧憬参加救助,听到警报拉响,飞机出去救了人回来,“我当时好崇拜那种感觉,真的。当时完全不知道海上救援到底是什么情况,风浪了、惊险了,等到自己做机长后,找到悬停时那种一口气屏住去操纵飞机的感觉,你不会知道。”宋寅对《人物》记者说。
那一天,当宋寅将最后一批装备运到140海里处的救援现场时,已过下午3点。这是建队以来宋寅第一次参与海空立体救助,也被她看作自己决断最为正确和机智的一次。宋寅蹦出了一句中老年语式,“真的,翻开了新的一页。”
返航途中,在无线电中听到潜水员成功在翻扣船舱内救起一名被困36小时的遇险人员,迎着冬日的残阳,宋寅觉得这真是自己看到过的最暖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