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其人其书（下）

文/徐迅

元符二年（1099）春，山谷迁城南僦舍，名曰“任运堂”，其《任运堂铭》云：“或见僦居之小堂名‘任运’，恐好事者或以藉口，余曰：腾腾和尚歌云：‘今日任运腾腾，明日腾腾任运。’堂盖取诸此。”（《黄庭坚全集》，1502页。）

山谷《论黔州时字》：“余在黔南未甚觉书字绵弱，及移戎州，见旧书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今方悟古人沉著痛快之语。但难为知音尔。元符二年三月十二日试宣城诸葛方散笔，觉笔意与黔州时书李太白‘白头吟’笔力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后百年如有别书者，乃解余语耳。张长史折钗股，颜太师屋漏法，王右军锥画沙、印印泥，怀素飞鸟出林、惊蛇入草，索靖银钩虿尾，同是一笔法。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耳。若有心与能者争衡，后世不朽，则与书艺工史同功矣。”（《山谷题跋》卷五）自绍圣元年（1094）《书自作草后》“忽得草书三昧，觉前所作太露芒角”，绍圣四年（1097）《跋自作草后》“行笔处时时蹇蹶，计遂不得复如醉时书也”，在黔南时“书字绵弱”，“旧书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此时悟“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能与张旭、颜真卿、王羲之、怀素、索靖争衡，后世不朽。山谷自信也如此。

山谷作《鹧鸪天•座中有眉山隐客史应之和前韵即席答之》：“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酒中寻乐，雨中吹笛，酒醉簪花，自乐自娱、放浪形骸,心中倔强挺立，独有傲兀倔强不平气。史应之，名铸，眉山人，落魄无检，喜作鄙语，人以屠僧目之。客泸、戎间，得识山谷。

致景道十七使君书（局部） 北宋·黄庭坚

文同晚霭横卷图（局部） 北宋·黄庭坚

元符三年（1100）元月，山谷甥张大同来乞书，山谷《韩愈赠孟郊序赠张大同》曰：“未知后日能复作如许字否？”（《山谷题跋校注•补编》）山谷怀想自己从黔南辗转至僰道，年老体弱，能写这样字。还可满意。元符二年山谷自信能与张长史、颜太师、王右军、怀素、索靖同后世不朽，此时自信已化为平淡，只说“未知后日能复作如许字否？”

同年二月，山谷《李致尧乞书卷后》：“书尾小字，唯余与永州醉僧能之，若亚栖辈见，当羞死。元符三年二月已酉，夜沐浴罢，连引数杯，为成都李致尧作行草。耳热眼花，忽然龙蛇入笔。学书四十年，今名所谓鳌山悟道书也。”（《山谷题跋》卷七）此时山谷书龙蛇入笔，挥洒自如。山谷悟道矣。又，山谷《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云：“……今来年老，懒作此书，如老病人扶杖，随意颠倒，不复能工。……”（《山谷题跋》卷七）书法随意颠倒，岂非道乎？

元符三年，哲宗病死，徽宗继位，元祐旧党之人被陆续起用或内徙。山谷起程东归。

建中靖国元年（1101），山谷《元祐间大书渊明诗赠周元章》：“观十年前书，似非我笔墨耳。年衰病侵，百事不进，唯觉书字倍倍增胜。复与范君处见东坡惠州《所和陶令诗》一卷，诗与文皆奔轶绝尘，不可追及，又怅然自失也。建中靖国元年四月乙未。”（《山谷题跋》卷九）“观十年前书”，即元祐年间，山谷醉心于书法，自诩得“草书三昧”。十年后，“似非我笔墨”，此山谷已非彼山谷矣。

同年五月，山谷书《经伏波神祠诗》，跋曰：“……漫书数纸，臂指皆乏，都不成字。若持到淮南，见余故旧，可示之，何如元祐中黄鲁直书也？建中靖国元年五月乙亥，荆州沙尾水涨一丈，堤上泥深一尺，山谷老人病起，须发皆白。”山谷十五岁时跟着舅父李常到淮南游学，故有“若持到淮南，见余故旧，可示之”一语。元祐年间，山谷与苏轼、王诜诸友诗酒流连，鉴赏书画。从容优游。山谷老矣，须发皆白，以老病之身勉力为之，其字与元祐间字可同日而语耶？

同年五月，苏轼在常州去世。

崇宁元年（1102）山谷到岳阳，作《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入瞿塘滟滪关。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与苏子由》曰：“流落七年，蒙恩东归。至荆州，病几死，失一弟一妹，及亡弟二子。早衰气索，非复昔时人也。”（《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九）

同年，蔡京立“元祐党人碑”，列入者皆受到编管，山谷在内。山谷于六月受命领太平州事，上任九日又遭罢官。

崇宁二年（1103），诏毁范祖禹《唐鉴》及三苏、黄庭坚、秦观文集。必置元祐党人于死地而后快。山谷因在荆州作《江陵府承天禅院塔记》被诬为“幸灾谤国”，贬谪宜州。

砥柱铭（局部） 北宋·黄庭坚

崇宁二年十二月，山谷写《封植兰蕙手约》：“山谷老人寓笔研于保安僧舍东西窗外，封植兰、蕙。西蕙而东兰，名之曰‘清深轩’。涉冬既寒，封塞窗户久，而自隙间视之，郁郁青青矣。乃知清洁邃深自得于无人之境，有幽人之操也。余既获谪走宜州，则以兰二本、蕙八本，付寺僧文质守之，幸为卒调护之。有士大夫欲迁而去者，可以此劵示之。崇宁二年十二月丙午山谷老人手约。”（《黄庭坚全集》第1692页）

山谷59岁，身患疾病，历尽路途坎坷，千里迢迢来到宜州（今属广西河池市）贬所。

崇宁三年（1104），山谷《题自书卷后》：“崇宁三年十一月，余谪处宜州半岁矣。官司谓余不当居关城中，乃以是月甲戌。以为家本农耕，使不从进士，则由中庐舍如是，又可不堪其忧耶？既设卧榻焚香而坐与西邻屠牛之机相直。为资深书此卷，实用三钱买鸡毛笔书。”当地官司告知，不当居住于关城中，于迁到小城南边所租赁的房舍居住。屋舍下雨刮风皆无法遮蔽，简陋至极。虽市声喧闹令人烦乱，但黄庭坚为房舍取名为“喧寂斋”，焚香而坐，与西邻屠牛相对，或有禅机。用三钱鸡毛笔作书，山谷此时不论笔，不论墨，不论纸，其心中自有之。

家弟幼安来向他求教草法，山谷《书家弟幼安作草后》：“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故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如木人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又萧然矣。”（《山谷题跋》卷五）山谷到此已无法，随心而转，心动而起，书毕而寂。有缘即法，此竟何人哉？

崇宁四年（1105），山谷《书自作草后赠曾公卷》：“崇宁四年二月庚戌夜，余尝重酝一杯，遂至沉醉，视架上有凡子乞书纸，因以作草。方眼花耳热，既作草十数行，于是耳目聪明。细阅此书，端不可与凡子，因以遗南丰曾公卷，公卷胸中殊不凡，又喜学书故也。山谷老人年六十一，书成，颇自喜似杨少师书耳。”（《山谷题跋校注•补编》）“既作草十数行，于是耳目聪明”，此竟是何种境界？

重阳节之日，山谷填写《南乡子》词：“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后十数日，山谷在宜州寓所溘然长逝。

山谷22岁登进士，然世事难测，五十岁贬黔州。迁谪岁月中颠沛流离，遂与书法结胜缘，独得三昧，难以与人说也。万事尽随风雨去，其人不在，其法亦不得传也。

杜甫诗有“文章憎命达”，如是，如是。然谓“书法憎命达”，是耶？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