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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第二次柏林危机与欧洲冷战格局的演变*

2018-04-15

近现代国际关系史研究 2018年1期
关键词:美苏西德盟国

滕 帅

冷战时期的“柏林问题”是当时国际政治的焦点和大国关系中的重大问题,它集中反映了东西方大国在德国乃至于整个欧洲地区利益上的冲突和意识形态上的斗争,是影响欧洲冷战格局发展的主要推动力量。第二次柏林危机(1958—1963)是以苏联、美国为首的东西两大集团在欧洲进行冷战对抗的又一次高潮,它的发生、发展与结束对东西方关系以及东西方在欧洲的冷战格局产生了深远影响。在这场危机中,英国作为重要的参与者,试图借助危机的解决来实现东西方之间的缓和。为此,英国麦克米伦政府完善了它的对苏缓和政策,利用既有的英美特殊关系,积极协调盟国推动对苏谈判的进程,为第二次柏林危机和东西方关系走向缓和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一、20世纪50年代后期的英国外交

20世纪50年代后期的英国,处于帝国的加速衰落阶段,如何维持既存的大国实力和地位是当时麦克米伦政府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和战略问题。而且,由于当时的英帝国极大地依赖贸易而生存,所以需要维护世界范围内的政治与经济稳定,避免毁灭性的全球战争与昂贵的有限战争,为自身发展创造有利的国际环境。因此,在1958年1月,英国确定了以避免战争和维护稳定为核心的帝国外交总体战略。这一战略不仅要求与苏联实现裁军和欧洲安全的基本目标,还建议加强与苏联之间的文化和信息交流,扩展与社会主义国家的贸易关系。*C(58)9, Relation with Soviet Union: Cabinet memorandum by Mr. Selwyn Lloyd, 21 January, 1958, CAB129/91, British Documents at the End of the Empire Project Series A Volume 4, The Conservative Government and the End of Empire 1957-1964, Part Ⅱ, London: The Stationery Office, pp.239-240.

之所以把苏联看作是可以进行合作和交流的对象,除了经济上的需要之外,另一个关键因素则是遏制德国的需要。中欧地区是东西方在欧洲进行冷战的前沿阵地,中欧安全事关整个欧洲的安全和战略格局,而德国问题又是中欧安全的核心问题。二战后,英国一直把保持德国的分裂和防止一个强大德国的出现看作是中欧安全政策和对德政策的主要目标。这一方面是源于战争的痛苦经历,担心统一后的德国再次威胁欧洲安全;另一方面也是出于限制西德快速发展的需要,担心统一后的德国对英国形成强有力的竞争。但在第二次柏林危机之前,法国和西德关系的日益密切,使英国愈加担心德国的发展可能失去平衡的力量。此时,仍然秉承大陆平衡政策的英国,自然把苏联看作是遏制德国崛起的另一个重要力量,因为苏联同样害怕德国的再次强大会威胁东欧和苏联的安全,尤其是一个统一并且重新武装的德国。

为了保证英国外交总体战略的实现,英国首相哈罗德·麦克米伦继续秉承“三环外交”的基本原则,确立了提升英国大国地位和国际影响力的具体方针。首先,麦克米伦把国家防卫政策的核心确定为发展独立的核威慑力量,以此来作为英国实现国家安全与大国地位的实力支撑。*[英]哈罗德·麦克米伦:《麦克米伦回忆录》,四:《乘风破浪》,陈体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241页。其次,着手恢复和加强英美关系。因为这既可以为英国核武器的发展寻求技术支持,也可以借英美特殊关系巩固它在西方联盟中的地位。*CC76(57)2, Anglo-American relations: a declaration of inter-dependence at Washington talks, 28 October, 1957,CAB128/31/2, British Documents at the End of the Empire Project Series A Volume 4, The Conservative Government and the End of Empire 1957-1964, Part Ⅱ, London: The Stationery Office, pp.237-239.再次,麦克米伦试图在东西方关系的缓和中发挥作用,希望通过斡旋和协调美苏关系成为国际舞台中的“第三种力量”,提高它在国际事务中的影响和地位。*Alan Farmer, Britain: Foreign and Imperial Affairs 1939-1964, London: Hodder & Stoughton, 1994, p.119.

因此,当第二次柏林危机爆发后,英国认为苏联引发危机的整体策略是防御性的,其目的主要是阻止德国的核武装、维持中欧无核化、保持东德和东欧的稳定,并无扩张势力的因素。在英国看来,柏林危机可能仅仅是苏联希望与西方谈判的手段,西方只要与东德和苏联进行交涉和谈判,甚至做出适当的妥协,就可以不需武力而平息危机。*Lloyd to Caccia No.8113, 15 November 1958, PREM11/2715.此外,英国的外交行动和政策没有局限于危机本身的缓和或解决,而是要把柏林问题与欧洲安全问题、德国统一问题、裁军问题相挂钩,努力促成盟国与苏联在广泛议题下进行谈判,意在使东西方通过协约方式维持德国分裂的现状和实现中欧安全的目标。

二、第二次柏林危机期间苏、美、英三国关系互动

第二次柏林危机是苏联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联盟在欧洲的对抗,但其本质却是美国和苏联两个超级大国在欧洲为寻求军事和战略平衡,维持既有势力范围和政治格局而进行的交锋。

解决西柏林对民主德国的不良影响是当时苏联重启柏林问题的直接原因。西柏林不但日益成为西方在社会主义阵营中的一个宣传和间谍中心,而且大量的东德技术人员和专家通过西柏林逃往西德,给东德政府和苏联带来了极大的政治和舆论压力。当东西方阵营在中欧形成明确分界的形势下,处于东德境内而又被西方占领的西柏林就成为东欧社会主义阵营中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所以,解决柏林问题不仅是稳定东德政权的需要,还是回击西方,稳固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的需要。此外,西德军事力量日渐加强以及向美国寻求在境内部署核武器的行动,也使苏联加剧了对中欧安全问题的担忧,希望借柏林问题的解决,撬动悬而未决的德国统一问题和欧洲安全问题,以求消除中欧潜在的威胁因素。因此,赫鲁晓夫先后两次提出所谓的“最后通牒”,要求美国、英国、法国在限定期限内撤出它们在西柏林的驻军,使柏林成为一个“自由市”,否则将把西方进入柏林的通道管理权移交给东德。*U.S. Department of States, Documents on Germany 1944-1985, Washington, pp.542-546.

这种形势引发了美国和苏联之间关系的紧张。美国从全球冷战的视角出发,认为苏联挑起的危机是社会主义向资本主义发起的进攻和挑战,是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对外扩张的体现;虽然西柏林并不具备实际的军事和战略价值,但美国和西方盟国在柏林的退却,可能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纵容社会主义力量在全球蔓延,事关冷战全局。*Circular Telegram From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to Certain Diplomatic Missions, Washington, November 13, 1958, FRUS, 1958-1960, Vol.Ⅷ, p.57.基于此种认识,美国政府对柏林危机采取了强硬的“双管齐下”策略。一方面严阵以待,积极协调盟国制订柏林军事应急计划,调动美国和北约军事力量,增加西方在中欧的军事部署,形成强有力的威慑;另一方面,美国虽然与苏联展开了谈判,但在关键问题上并不退让和妥协,既不承认东德政权,也不同意立即改变柏林局势现状,更不同意放弃两德“自由公投”的前提来实现德国统一。*Memorandum Prepared by Secretary of State Dulles, January 29, 1959, FRUS, 1958-1960, Vol.Ⅷ, pp.305-306.所以,在整个第二次柏林危机期间,美苏之间的军事对峙、核威胁持续不断,从U-2飞机事件到柏林墙危机,从核试验竞赛到古巴导弹危机,都体现出美苏之间的直接对抗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与紧张的军事对峙和威胁相并存的,是美苏之间同时展开了艰难而持久的政治和外交谈判。从日内瓦四国外长会议到美苏戴维营会谈,从东西方高峰会议到美苏维也纳会谈,从裁军会议到部分核禁试条约谈判,美国和苏联在第二次柏林危机期间进行了战后历史上密度最大、议题最多、时间最长的谈判。这些围绕美苏在德国统一、欧洲安全、裁军等问题的谈判,是两个超级大国除了战争和军事对峙之外的另一种较量方式。美苏之间谈判的持续存在,是双方通过军事对抗认识到要避免战争和直接军事冲突的必然结果,也是两者不肯轻易让步,维持在欧洲势力均衡和现状的重要体现。尽管这些谈判大多没有达成实质性的协议,但却使双方加强了认识和沟通,意识到了要避免美苏之间直接战争的对抗底线,有效地缓和了双方的紧张关系。所以说,军事对峙与外交谈判共存,极力避免战争,实现有限合作,维持欧洲冷战既有格局,是美苏在第二次柏林危机期间关系的主要特征。

在第二次柏林危机走向缓和的过程中,英国作为美苏关系的斡旋者,在缓解美苏紧张关系,推动美苏进行谈判等方面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英国麦克米伦政府不仅希望通过居间协调来加强它与美、苏之间的关系,借此提振英国在国际事务中的地位,还希望通过推动美苏持续谈判来缓和国际局势,确保实现自己在经济、军事和国家安全上的最大化利益。为此,英国在危机中积极劝说美国保持克制,竭力避免美国为首的西方盟国与苏联发生直接军事冲突的可能性;制订对苏缓和政策,借助访苏之行和大国首脑会议,麦克米伦加强了与赫鲁晓夫的联系和沟通,最终打开了美苏会谈之门,也成为此后美苏之间持续谈判并在重要问题上达成妥协的重要推动力量。从这个角度看,英国在危机解决过程中的作用仅次于美国和苏联,英、美、苏三国之间的关系互动是第二次柏林危机期间大国关系的核心。

三、第二次柏林危机期间西方盟国内部国家间关系互动

第二次柏林危机期间大国关系的另一个层面是西方盟国内部国家之间的关系互动,具体表现为美国、英国、法国、西德为形成统一的盟国政策和危机解决方案而产生的分歧与合作关系。

在盟国内部,通过与美国的协调与合作,英国进一步加强了英美特殊关系,推动盟国形成了对苏谈判的有效合力。加强英美特殊关系是英国麦克米伦政府的既定外交政策,第二次柏林危机的发生,为英国达成这一目标提供了契机。在盟国对苏联判过程中,麦克米伦在积极支持美国政策的前提下,尽力谋求使美国听从和吸纳自己对苏缓和的相关政策和建议,从而影响美国外交政策的制订。同时,英国又与美国共同抵制法国和西德的强硬主张,劝说法国和西德同意盟国的对苏谈判立场,使盟国整体政策趋向软化,更加符合东西方谈判与缓和的需要。应当说,英国的“良好表现”赢得了美国的信任,英美特殊关系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在柏林墙危机和古巴导弹危机期间,美国都把英国作为盟国政策咨询和获取支持的首要对象;在美、苏、英核禁试谈判过程中,美国政府推动国会通过了《麦克马洪法修正案》,解除了英美核合作的限制,加速了英国核武器的研制。*Atomic Energy Act of 1954, as Amended. Office of the General Counsel U.S. Nuclear Regulatory Commission, Nuclear Regulatory Legislation. NUREG-0980, Vol.Ⅰ, No.6, pp.75-77.就英国而言,借助英美特殊关系,巩固了它在西方盟国中地位,提升了它在国际事务中的发言权和影响力。

然而,危机中美国、英国的对苏缓和政策引起了西德的不满,美德关系遭受挫折,英德关系也出现恶化。西德始终反对盟国与苏联进行谈判,担心东西方一旦就柏林问题和欧洲安全问题达成协议,就将牺牲德国的利益,阻碍德国未来统一的步伐。所以,西德总理阿登纳一直主张把德国重新统一作为解决欧洲安全问题的前提条件。但在对苏谈判与缓和的过程中,美国却不愿意为德国重新统一承担义务,这显然挫伤了美德关系,也使西德开始检讨完全依赖西方实力统一德国的传统政策。而英国为了与苏联进行谈判并达成妥协,更主张以事实上承认东德、在德国实现无核化并裁减军备、承认奥德—尼斯河为德国东部边界等可能符合苏联要求的条件,来换取苏联在柏林问题的解决上做出一定的让步。但这些建议直接与阿登纳所主张的德国统一以及平等地融入西方联盟的政策相冲突,在阿登纳看来,英国和美国的做法就是以要牺牲德国利益为代价达成对苏妥协。

与英、美关系的疏离直接加速了西德与法国的接近。1959年1月戴高乐上台后,为加强在西方阵营中的地位,确定了法国与西德合作的方针。所以,第二次柏林危机发后,法国的政策开始出现向西德靠拢的倾向,并逐步与西德一起成为反对英美对苏谈判和妥协的力量。*[法]夏尔·戴高乐:《希望回忆录》,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59页。这一方面是戴高乐上台后为促进欧共体的发展实行法德和解与合作政策的体现;另一方面则是法国向垄断盟国领导地位的英、美证明其在盟国政策的制订和执行中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的体现。因此,在柏林危机中,法国对英国和美国对苏政策的有力抵制,既获得了西德的信任,又彰显了法国在盟国中的重要地位。在这一过程中,把西德加速推向法国的,正是英国所实施的对苏缓和政策。此外,英国与美国特殊关系的加强也使法国相信英国申请加入欧共体的目的并不单纯,怀疑它是被美国利用来插足欧洲的一匹“特洛伊木马”。对此,戴高乐在1962年6月麦克米伦访问法国时就直言不讳地表示:英国的加入会在经济上特别是政治上改变共同体的性质,忠于英联邦的英国会在美国的影响下把欧洲变成美国的一系列卫星国。*John W. Young, Britain and European Unity 1945-1992, London: Macmillan Press Ltd., 1993, p.79.正是受此影响,法国于1963年1月否决了英国加入欧共体的申请。

四、第二次柏林危机时期的大国关系与欧洲冷战格局演变

20世纪50年代后期到60年代中期是两极格局形成后东西方在欧洲进行再一次较量的关键时期,也是冷战双方由尖锐对抗走向缓和的过渡阶段,其中既有充满紧张的军事对峙和可怕的核威胁,又有相互妥协、进行谈判的对话与缓和。东西方大国之间的利益争夺和意识形态斗争是第二次柏林危机发生的主要原因,围绕着危机缓和与解决而展开的大国关系互动以及由此形成的相对稳定的战略关系,构成了欧洲冷战格局的基本态势。

在第二次柏林危机中,东西方大国围绕德国问题展开均势博弈。苏联想要借解决柏林问题稳定和控制东德,从而稳定东欧,由此在中欧形成一个安全的缓冲地带;美国则宁要一个纳入到西方联盟的西德也不要一个中立统一的德国;饱受两次世界大战之苦的英国,基于传统的大陆均势政策,强烈地要求保持德国分裂的现状*Zulueta to Prime Minister, On Germany, 12 January 1959, PREM 11/2715.;法国虽然希望与西德合作,但也是出于戴高乐想要法国主导欧洲的需要,绝不希望德国真正、迅速地实现统一。所以,从这一视角看,第二次柏林危机的实质是欧洲安全问题,欧洲安全问题的实质是德国问题。德国分裂为两个国家是东西方冷战的结果,而德国的分裂和两个德国的持续存在则是欧洲安全和缓和的重要组成部分和条件。第二次柏林危机使苏联暂时解决了柏林问题对东德的困扰,通过危机所开启的东西方会谈和美苏谈判使冷战双方相互确认了东西德分裂的现状,默认和稳定了各自在欧洲的势力范围,由此形成了欧洲冷战从激烈对抗向相对缓和的过渡阶段。

第二次柏林危机造成了西方盟国内部关系的紧张,法国和德国逐步认识到美国霸权的本质,开始为谋求“欧洲人的欧洲”而走向联合,揭开了西欧摆脱美国,走向独立的序幕。在危机中,美国一直以全球冷战视角和自己的外交政策主导盟国,不仅造成了联盟内部的分歧和矛盾不断,还压制了不同的声音。其结果是法国被排斥于苏、美、英三国核俱乐部之外,西德盟国地位遭受质疑,德国统一遥遥无期。法国和西德因为受到美国和英国的轻视而逐步认识到欧洲国家应为自身利益和自身壮大而彼此联合的重要性,因此加快了欧共体的建设步伐。所以,第二次柏林危机加速了西欧走向联合与独立的步伐,是西欧成为多极化力量的觉醒和酝酿时期。尽管第二次柏林危机是两极格局在欧洲定型的重要体现,但在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一边却已开始了多极化的量的积累,萌发出了多极化的趋势。

英国在第二次柏林危机中执行的政策和发挥的作用使它成为了东西方在20世纪60年代由激烈对抗走向相对缓和状态过程中的一支重要力量。这使我们认识到,促进欧洲冷战走向缓和的力量是多元化的,美、苏所起的作用固然重要,但英国在其中的作用亦不可或缺,它使我们更加全面而客观地认识到了解影响欧洲冷战发展和格局演变的多种因素。更为重要的是,英国以国家现实利益为出发点来处理危机的理念是它影响盟国对苏政策制订并促成东西方缓和局面出现的关键性因素。这不仅在当时有利于冲破意识形态的束缚,为东西方之间的谈判与缓和创造机会和条件,还有助于为我们今天国与国之间关系的正常发展提供参考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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