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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行动党与战后新加坡的“血债”记忆

2018-04-15朱大伟唐梦琪

近现代国际关系史研究 2018年1期
关键词:行动党总商会李光耀

朱大伟 唐梦琪

2017年2月9日,新加坡政府将曾经作为英军向日本投降之地的福特工厂整修改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纪念馆,并将开幕展命名为“昭南展览馆:战争与史迹”,在新加坡国内引起热议与异议。迫于压力,新加坡当局于2月17日将其更名为“日据中生存:战争与史迹”。此次纪念展引发的命名风波,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新加坡人民对日据时期的历史记忆。究其原因,新加坡人民,尤其是作为主体的华人对二战日本占领时期这段历史持有的血债记忆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1942年2月9日,日本占领新加坡后,针对当地华人很快展开了大清洗,实施所谓的“肃清行动”,制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上著名的大屠杀之一,此罪行在战后被新加坡华人社会称之为“血债”。当下,国内学术界对新加坡“血债”问题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见*国内关于新加坡”血债”问题的主要研究, 可参见: 陈巍:《新加坡中华总商会与对日交涉“血债赔偿”》,《历史教学》2014年第8期。,更缺少对人民行动党面对“血债”问题的态度转变及其考量的探究。本文主要借助新加坡国家档案馆的网络出版资料以及《海峡时报》《星洲日报》《联合早报》等报刊时文,探析“血债”问题在新加坡的缘起、内涵以及新加坡人民行动党对“血债”问题的态度转变等,以深化我们对新加坡二战记忆的理解,同时也为我们的二战记忆提供些许的参考。

一、“血债”记忆的缘起及内涵

1942年2月15日,新加坡沦陷。因华人为中国抗日做出了巨大贡献,并在马来西亚战场上也积极投入到抗日活动,日本占领新加坡后,遂展开大规模报复行为,在新加坡发动了“检证运动”,对华人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日本军部规定所有年龄在18—50岁之间的华人男性需自备一星期干粮,到检证“营地”报到。“通过了盘查检证的人会得到一张用中文写着‘已验’的良民证;而那些不幸被挑出来的人则被盖上三角形的章,从营地被带离,在海边用机枪扫射致死。”*康斯坦丝·玛丽·藤布尔:《新加坡史》,欧阳敏译,上海: 中国出版集团,2016年,第257页。日本宪兵队本已对检证的对象,即反日分子做了明确规定:1.一直从事为中国赈款的活动。2.慷慨资助中国救济基金的富人。3.陈嘉庚的追随者。4.海南人(日本人认为这些人是共产主义者)。5.出生于中国,因中日战争而来到马来亚。6.文身的男人(日本人认为这些人是地下党)。7.自愿加入英军反对日军者。8.亲英的公务员。9.扰乱公共秩序并拥有武装者。*Yoji Akashi, “Japanese Policy towards the Malayan Chinese 1941-1945,”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1, No.2(Sept1970), p.68.并且共设置了五个检证中心,检证活动理应对华人逐个审问排查,但是下级官员为了在预定期限内完成上级下达的既定目标,检证过程中存在各种虚假情况,对华人身份随意定性,这造成了新加坡华人大规模不幸遇难,这些死难者当时还不为人所知,直到1962年大量尸体被挖掘出,真相才大白于天下。因没有资料记载,到底有多少华人死于日本的枪击及刺刀之下是不确定的,从日本官方给出的5000人到华人团体中给出的10万人,很明显带有偏向成分,导致数据的不真实,而可靠数据介于2.5万—5万人。*Kevin Blackburn, “The Collective Memory of the Sook Ching Massacre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Civilian War Memorial of Singapore,” Journal of the Malaysian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Vol.73, No.2(279), 2000, pp.71-90.

除此之外,日本人还对华人进行经济上的勒索,要求马来半岛的华人在一个月内筹5000万元“奉纳金”,作为反日活动的补偿。新加坡华人被分配了1000万,其余将由马来半岛其他各地华人分担。“新加坡华人决定,向个人财产在3000元以上的人征收8%的财产税,对公司资产则征收5%的税。”*康斯坦丝·玛丽·藤布尔:《新加坡史》,第204页。即使如此还是很难凑齐,提出该计划的下级官员高漱也清楚,“这些头头们已使尽了浑身解数,华侨的钱财也榨得差不多光了,可以适可而止了,”*黄浪华、宇之:《新加坡大屠杀》,北京:线装书局,2015年,第226页。但是在上司面前夸下海口的他只能将压力加诸在华人身上。经过多方拼凑及向日本横滨的正金银行贷款,华人们才最终凑足了5000万元。

日军在新加坡领土上,尤其是针对华人所犯下的罪行,直到1946年,才对其进行审判、清查。1946年3月10日起,新加坡大屠杀审判在维多利亚纪念堂二楼公开进行,对肃清大屠杀中的日本战犯进行审判。鉴于山下奉文在菲律宾被处以绞刑,审判的对象分别是:西村琢磨中将、河村三郎少将、大石正行中佐、横田吉隆中佐、城朝龙少佐、大西觉少佐、久松春冶大尉。经过18天的审判,最终宣布:河村三郎、大石正行处以绞刑;其余五人处以无期徒刑。该结果在华人内部引发一片哗然,各类报刊发文对该结果表示强烈不满。海外华人救济委员会主席评论道,“我们对法庭的结果十分不满,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希望有一个更为严厉的判决”。一时间,大量的信件被传送给《海峡时报》的主编,声称其他七位被告也该处以死刑。*Simon C. Smith, “Crimes and Punishment: Local Responces to the Trial of Japnese War Criminals in Malay and Singapore 1946-1948,” Southeast Asia Reaserch,1997, 5(1), p.49.其实除了这七名战犯以外,还有很多日本凶犯没有列入战犯名单。新加坡军事法庭的审判尽管在程序上是公开公正的,但其审理过程中存在偏颇。“主导新加坡大屠杀的审判者是英国人。不仅仅是新加坡军事法庭的组成、法官的任命、战犯名单的确定,均由英国人定夺”,*黄浪华、宇之:《新加坡大屠杀》,第339页。而由于英美特殊利益关系,加上英国对华人长期歧视政策,他们是不可能在该问题上做到完全公正的。华人妇女联合会成员李佩春称:“我们想要活着……如果有5000华人遭遇不幸,我们同样想用5000条日本人的生命来弥补。”*Singapore Free Press, 5 April,1947.从审判的结果来看,对日本战犯过于宽容,并且没有着手解决日本占领期间对华人经济上的压榨。该场“华人屠杀审判,显示的只是个别官员的罪行,华人团体对此并不满意,直到20世纪60年代华人团体还要求对日本人进行报复”。*Wai Keng Kwok, Justice done? Criminal and Moral Responsibility Issues in the Chinese MassacresTrail Singapore,1947, New Haven, CT: Yale Center for International and Area Studies,2001.

“血债”问题的提出及含义的固化存在着一个动态演变的过程。1958年8月3日,成功在审判中躲过一劫的绪方,曾在“昭南时期”任新加坡警卫队司令,现摇身一变,成为了日本政府教育部门的要员。他代表日本政府出席在日内瓦召开的国际公众教育会议,回国途径新加坡并在此停留,引发人民的不满。在新加坡屠杀救济委员会成员的领导下,新加坡人民进行抗议,第一次提出“血债”问题,要求日本对华人进行补偿。*Lim Tin Seng, Forgotten Promises:Constructing the Civilian War Memorial and Setting the “Blood-Debt”, 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 2006.但是此时的提出的“补偿”并没有具体化,“我们仅仅希望这位任职东京高等教育部门官员的日本人能意识到日本军队在新加坡的残酷暴行以及新加坡人民的愤慨,希望日本人为此感到忏悔”,*Nanfang Evening Post, 6 August 1958.与后来所提对屠杀中受难者的经济赔偿存在着差异。

1962年2月19日,新加坡《海峡时报》报道,“在离实岂纳不远的洗沙工程中发现了‘被遗弃的尸骨’。中华总商会相信,这就是日本占领期间大屠杀中受害的平民,经过勘探,在这附近也发现了大量尸骨,实岂纳地区也被称为‘死亡之谷’”。*The Straits Times, 24 February 1962.中华总商会还领导华人团体对其他肃清中受害者的坟墓进行调查挖掘。几天之后,新加坡其他地区,如樟宜、勿洛、五吉知马、杨厝港等地,也纷纷发现了尸骨。*转引自:Sin Chew Jit Poh, 19, 20, 21, 23, 28 February 1962, 2 March 1962.大量尸骨浮出水面后,原先在审判中暗藏的愤慨又一次被激发。华人社团内各类报纸纷纷献言,要求日本对此做出经济赔偿,3月3日,《星洲日报》发表评论,“如果中华总商会没有承担处理这个问题,该问题永远也得不到解决。然而,总商会承担起了这份责任,理应受到所有新加坡人民的支持”,并希望人民行动党也参与到“血债”运动中来,“在这种境况下,解决‘血债’问题是任何人都不能逃避的责任。新加坡政府也应毫无条件地提供帮助,确定坟墓的位置、挖掘并重埋受害者,使得受害者亲属得到心灵上的抚慰。至于赔偿问题,日本外交部声称1951年的“旧金山协定”已解决了该问题。但事实上,英国所谈之条件并没有包括对大屠杀受害者的赔偿。如果能得到新加坡政府的支持,英国和日本政府就不会对赔偿提出质疑”。*转引自:Sin Chew Jit Poh, 3 March 1962.

60年代,中华总商会以及华人舆论界经常使用“血债”一词,该含义也被固化。“血”这个字透射出两层含义:1. 寻求日本人向华人勒索的5000万元的补偿,这也正和1962年中华总商会一开始要求日本5000万元经济赔偿的回应相呼应。2. 涉及在肃清屠杀中大量新加坡华人被害的“血”的事实。华人认为:日本并没有充分意识到,日本占领期间给新加坡人民带来的不幸,并为此而忏悔。 “血债”本质上要求的只是日本经济赔偿,但也应使日本人承认1942—1945年给新加坡人民带来的痛苦与不幸。*Jung Yun Kwok, Voices of the Fallen: Singapore and Australian Memories of the fall of Singapore, University of Wollongong Thesis Collections, 2010, p.232.“血债”二字,突出在这场战债中“血”的成分,即使做不到血债血偿,至少使日本做出应有的补偿。

二、人民行动党的态度:由漠然到主动参与

正当华人团体如火如荼地开展为受害者建立纪念碑以及向日本索求赔偿之时,新加坡政府并没有公开对此做出积极反应,反而设置几道障碍。在建立人民纪念碑问题上,政府一开始仅仅是给出一块偏远低洼郊区之地,这使得建立纪念碑出师不利。《联合早报》评论道:“对于日本在新加坡犯下的战争罪行,新加坡政府采取的立场是:不会忘却历史,也不会让历史阻碍新加坡跟日本关系的发展。所以,当年新加坡既要建个纪念碑,让后世子孙‘勿忘历史’,又不要这座纪念碑让日本难堪。而当初日本也曾希望这座纪念碑不要在市区出现,而是建立在偏远郊区的某个角落。”中华总商会领导下的人民对受难尸骨的挖掘工作,也迟迟没有得到卫生部的许可。反对党利用时机向人民行动党发难,社会主义阵线成员质疑李光耀:何以不批准中华总商会提出的对肃清屠杀中受难者尸骨的挖掘工作,李光耀无奈中只是以存在技术难题为推脱,*Singapore Legislative Assembly, Singapore Legislative Assembly Debates: Official Report 3rd Session of the first Legislative Assembly, Part Ⅳ, Vol.18, 29 June, 1962(Singapore: Lim Bian Han, 1964), pp.288-289.这使得挖掘工作不得不推迟进行。李光耀访问日本期间,也只是个人对“血债”问题进行了有限的探讨。*Lim Tim Seng, Forgotten Promises:Constructing the Civilian War Memorial and Setting the “Blood-Debt”, p.72.起初人民行动党对重申赔偿问题甚冷淡,直到1963年态度才陡然发生转变。

1963年4月21日,纪念基金委员会会议在维多利亚剧场举行,委员会1000名代表中有609名提议解决建设纪念碑资金的问题,核算后统计还需要10万马来币。这很自然地又一次引发新加坡人民向日本索要经济补偿。李光耀也是在该会议中第一次公开发表关于建立纪念碑及对“血债”问题的看法,并谴责日本以“旧金山协定”已解决“血债”问题进行推脱。在阐述该问题时,李光耀一再强调的是“各种族人民都在战争期间遭遇了不幸”,*Text of Speech by The Prime Minister, Mr. Lee Kuan Yew, at a Meeting of the Memorial Fund Committee at the Victoria theatre on Sunday, 21 April 1963, at 10 A.M., in PM’s Speeches.人民行动党已经开始承担解决该问题的责任,并将之转向为“整个新加坡人民的不幸”,该问题由一开始只是华人团体下层舆论界的诉求转为一个政治问题。1963年8月,在中华总商会的领导下,新加坡人民在巴东进行了大规模的“血债”集会,使得该问题更加扩大化,共有12万人加入,如此箭在弦上之际,人民行动党也不得不参与进来。此时李光耀发表演讲:“在巴东,仅仅有过一次如此大规模人群的集合。上一次是在1959年6月3日,是我们向自由迈进关键性的一步。这是个庄严的场合,政府决定支持今天的集会。”*Singapore Government Press Statement: Text of speech by the Prime Minister, Mr.Lee Kuan Yew, at Malyasia Solidarity Day Mass Rally and March-Past on the Padang on Sunday, 25 August 1963, 1ky/1963/1ky0825.doc.这也就意味着政府公开支持“血债”运动。此后,政府从中华总商会的手中承接解决“血债”问题的领导权,但李光耀领导下的人民行动党首先坚持该问题是新加坡整个民族的问题,而不仅仅是华人问题,对肃清屠杀的历史记忆很明显偏向于为当时新加坡民族整合服务。

关于新加坡人民对二战的历史记忆,国家有意地将其作为加强新加坡民族国家认同建设的一部分。二战一结束,陈嘉庚最初提出的为肃清大屠杀中华人受害者建立纪念碑的想法,实践的最终结果是:在市政厅附近的公园建立了以四根柱子为标志的死难人民纪念碑,其纪念的对象是四类不同民族融合成的整个新加坡民族的不幸,这种象征物的塑造是人民行动党思想的外在呈现,1967年李光耀在纪念碑揭幕仪式上的演讲中说道:“该纪念碑主要是纪念二战的遭遇,尽管它是可怕的经历,但是它服务于年轻国家的建立及多元移民社团的融合。我们共同的遭遇,告诉我们拥有共同的命运,这种共享的经历让我们形成统一的民族国家。”*Prime Minister’s Speech at the Unveiling Ceremony of Memorial to Civilian Victims of Japanese Occupation 15th February, 1967, 1ky/1967/1ky0215.doc.此后历届新加坡政府的行为都是对该思想的延伸,2015年,二战70周年纪念日的仪式中开篇就写道:“这是新加坡历史中最黑暗的篇章。所有的新加坡人民,无论其什么种族、语言、宗教都在二战中遭遇了不幸。这使得我们凝成一个整体,我们在这艰难的岁月中幸存下来了,并实现了国家的独立。”*About the 70th Anniversary of the Battle for Singapore 1941-1942, For details, please visit www.nhb.gov.sg.另一方面,人民行动党有技巧地控制住了国内人民的情绪,依旧在涉及国家根本利益方面力求维持和日本之间的经济联系,李光耀谈道:“我们承担着保护在新加坡的日本人民的生命财产的责任。我们希望日本的投资能推动我国工业的发展,如果人民相信我的话,就该对我们的工业计划而感到自豪。”*Singapore Government Press Statement: Text of Speech by The Prime Minister, Mr.Lee Kuan Yew, at Malyasia Solidarity Day Mass Rally and March-Past a on the Padang on Sunday, 25 August 1963, 1ky/1963/1ky0825.doc.

三、态度转变的政治考量

从“血债”问题的提出到在整个社会下层团体掀起集会运动,中华总商会是承担并为此奔走呼号的领导组织,而人民行动党游走于边缘地带,对此态度不明朗,表现出一种漠然。原因如下:

(一)意图加入马来西亚联邦

1958年新加坡取得英联邦内的自治后,人民行动党在1959年开始执政。战后的新加坡面临的最大的困境主要是解决生存问题。新加坡地理位置优越,又是良好的转口贸易港口,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处于外围势力包围之下,时常有受到外来势力颠覆的危机;新加坡是个弹丸之地,国土面积狭小,国内资源缺乏,经济发展后劲不足。在此种情势之下,人民行动党寻求的出路是加入马来西亚联邦,实现和马来亚的政治合并,建立共同的市场,马来西亚联邦对新加坡而言是个理想的腹地和产品销售市场。同时,也期望获得马来亚军队的庇护,维护国家安全。李光耀在1959年演讲中说道:“殖民主义并没有完全消除,它已经转变了其统治形式。但是,人民最终会从国外的统治中解放出来。我们的目标是追求联邦的合并,建立独立民主的马来西亚。”*Prime Minister’s Speech for the Chinese Chamber of Commerce Reception to be held on 8th August 1959, 1ky/1959/1ky0808.doc, www.nas.gov.sg/archivesonline/date/pdfdoc/lky19590808.pdf.1962年,新加坡向联合国呈递了一份有关殖民主义的官方备忘录,其中坚称:“新加坡……在淡水供应、贸易和生存方面都依赖于马来西亚联邦,它要独立生存下去不太可能。”*康斯坦丝·玛丽·藤布尔:《新加坡史》,第403页。李光耀也多次表示加入马来西亚联邦的愿望,在关于马来西亚协议的合法集会上,李光耀的演讲中谈道:“新加坡在很多方面都依赖于马来西亚联邦,只要保持在联邦中友好的政府身份,它就能无限期地维持半独立的军事基地。”*Singapore Government Press Statement:Text of Speech by the Prime Minister, Mr. Lee Kuan Yew, on his Motion on Malaysia Agreement in the Legislative Assembly on Tuesday, July 30 1963, 1ky/1963/1ky0730.doc.同时,他也将加入马来亚联邦作为反共的桥头堡,“从1959—1961年的两年中,英国也相信了以下观点:如果新加坡不属于马来西亚,新加坡和马来亚最终会败于共产主义者。”*Singapore Government Press Statement:Text of Speech by the Prime Minister,Mr. Lee Kuan Yew, on his Motion on Malaysia Agreement in the Legislative Assembly on Tuesday, July 30 1963, 1ky/1963/1ky0730.doc.

新加坡意图加入马来亚联邦,但是一直受到马来亚政府的质疑,“新加坡超过了百分之七十五是华人,人民行动党尽管在表面上是代表多元种族的利益诉求,但展现出来的确实是华人政党的面貌”,*Micheal Leifer, “Singapore in Malaysia:the Politics of Federation,” Journal of Southest Asian History,Vol.6, 1965, pp.54-70.这与在马来人占据主导地位的马来亚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阿卜杜勒·拉赫曼本人也极不赞成新加坡加入联邦,他担忧“如果华人占据主导地位的新加坡加入联邦,这会使得华人(而不是马来人)成为最大的种族群体”,“1960年,联邦中的马来人是310万,华人是230万,如果新加坡加入,则华人达到360万,这将在数量上超过马来人。”*Albert Lau, A Moment of Anguist:Singapore in Malaysia and the Politics on Disagreement, Singapore:Times Academic Press, 1998, pp.10-11.它会使得华人的议席位置增加,这可能会危及马来人在政治上的统治地位,因而加入到马来西亚联邦已经是步履维艰。而此时,本该是仅仅涉及华人问题的“血债”再一次提出很明显会使得双方关系更加僵化,加重已不平衡天平的砝码,势必造成倾斜。李光耀也为此感到为难,“合并的日子越来越迫近,中华总商会的领导人这时不断催促我同日本解决“血债”问题……于是以当时外交事务还由英国人掌管为由,便要求英国人向日本提出“血债”问题”。*Lee Kuan Yew, The Singapore Story(Chinese Student Edition):Memoirs of Lee Kuan Yew, Singapore: Marshall Cavendish Editions: Straits Times Press Pte Ltd, 2015.为了维持与马来亚政府的关系,人民行动党于情于理都不愿意使得“血债”问题扩大为政治问题。

(二)奉行多元民族政策

有着“世界人种博览馆”之称的新加坡,是个多元民族国家。人民行动党一直谨小慎微地维持着不同民族之间的平衡,加强民族间的融合。“在1962年3月,中华总商会要求对肃清屠杀中的受害者进行经济赔偿来解决‘血债’”*Kevin Blackurn, “The Collective Memory of Sook Ching Massacre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Civilian War Memorial of Singapore,” Journal of the Malaysian Branch Of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Vol.73, Part 2, No.279(December 2000), pp.71-79.,而肃清屠杀中涉及的对象主要是华人,因而“血债”的赔偿本应该仅仅是华人的利益诉求,这也是中华总商会一开始提出来的口号,但这会在无形之中触动其他民族的情感。相比于华人,尽管其他民族在日本占领期间的境遇要好,但也直接或间接地经历了日本占领时带来的不幸。若政府出面仅仅是以华人利益为导向,则很可能会触碰其他民族敏感的神经线,不利于国内民族融合,更和人民行动党一直将建立多元民族国家奉为圭臬的精神不相吻合。更为重要的是,一旦获得经济赔偿,该笔资金该如何分配?政府出面解决问题势必要衡量各民族间的利益。稍微处理不当便会出现各种族之间的利益失衡,进而导致族群冲突,新加坡内部民族认同建设便会步履维艰。“人民行动党想让新加坡建设成为以‘道德和知识’为标榜的‘精英社会’,而不是以种族身份和宗教作为社会象征和评判的标准”*Zhang Wei-Bin, Singapore’s Modernization Westernization and Modernizing Confucian Manifestations, Nova Science Publishers, 2002, pp.63-65.。亚历克斯·乔西也认为,“‘血债’问题存在着一定的危险性,可能会使得本和谐的华人‘资本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反对已经当选的政府”*Alex Josey, Lee Kuan Yew: the Crucial Years, Singapore: Times, 1980.。故而该问题一经提出,即使官方层面没有反应,李光耀却多次表示,整个新加坡人民在屠杀中遭遇了不幸,“血债”问题不只是华人问题,而且是整个新加坡人民的问题,意图将问题引向另一个发展轨道。

(三)牵制中华总商会,吸引日本投资

继承殖民时期发展的经济模式,新加坡经济发展主要依靠转口贸易,但这种发展模式无法为不断增加的人口提供充分就业,其结果便是“新加坡高失业率及普遍的贫困”。*Ian Patrick Austin, Goh keng swee and Southeast Asian Governmence, Singapore: Marshall Cavendish Academic, 2004, pp.71-72.针对这种困境,荷兰经济学家阿尔伯特·温斯米厄斯提出一些方案,解决之路在于实现新加坡的工业化,扩大工业部门;吸引外资,鼓励地方和国外的企业联合投资。温斯米厄斯进一步呼吁,“需要政府在某种程度上的干预,而不能仅仅依靠地方商人和投资方单独发展”。*John Drysdale, Singapore:Struggle for Success, Singapore: Marshall Cavendish International Pte Ltd, 2010, pp.250-252.根据他的报告,人民行动党在1961年建立经济发展局,并实行工业五年发展计划。*John Drysdale, Singapore:Struggle for Success, Singapore: Times Books International,1984, pp.252-253.

在初步稳定政权后,人民行动党开始将日本作为主要的外资来源地。在李光耀看来,“日本相比于世界其他的国家,能提供最廉价的技术和管理经验”*Singapore Government Press Statement: Text of speech by the Prime Minister, Mr. Lee Kuan Yew, at Malyasia Solidarity Day Mass Rally and March-Past on the Padang on Sunday, 25 August 1963, 1ky/1963/1ky0825.doc. Micheal Leifer, Singapore’s Foreign Policy: Coping with Vulnerability, Psychology Press, 2000, p.124.,并且人民行动党还对日本工业组织极其感兴趣。此种情形之下,日本公司在新加坡发展各类项目,如房屋建设以及出售消费品都享有优先权,这在一定程度上打压了中华总商会的经济地位,一时之间,日本也就成为了中华总商会的众矢之的。中华总商会意图利用“血债”问题对其进行回击。有意识地组织对肃清屠杀中受难者的尸骨进行挖掘,并煽动华人团体要求日本对此赔偿,以扩大其影响力。并进一步激发华人反日情绪,打击日本对新加坡的投资,维护自身的经济利益。这种意图在1963年9月24日,中华总商会发动对日的抵抗运动中可侧面反映出,“该场运动直接指向日本向新加坡输入的商品,而并没有反对日本向新加坡提供服务”。人民行动党认清了中华总商会的意图,同时为了维持和日本经济上的联系,推动国家工业化的进展,当然不乐意将该问题扩大化。

直到1963年人民行动党态度开始明了,公开表明支持并参与“血债”集会。人民行动党态度转变之因主要是:基于维护政治的稳定,巩固政权的领导地位。就在国内华人团体、报刊一浪高过一浪呼吁人民行动党应该承接该责任之际,恰好赶在李光耀为1963年大选策划之时,人民行动党只有将该问题从中华总商会承接过来,并将之引向良性的方向发展,才能维护国内的政局稳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同时,凯文·布莱克伯恩也谈到,“李光耀加入到群众运动中来,并不是为了报复日本没有即刻解决‘血债’问题,而是为了接管并控制该行动,避免其政治敌人利用并使其势力发展起来”,*Kevin Blackburn, Forgotten Promises:Constructing the Civilian War Memorial and Setting the “Blood-Debt”, p.121.以巩固自身政权。此处的政治敌人暗指联合人民党和亲共的社会主义阵线,它们被学者称之为“新加坡历史上最有力量的反对势力”。*Hussin Mutaib, Parties and Politics:A Study of Opposition Parties and the PAP in Singapore, Eastern Universities Press, 2004, p.73.社会主义阵线将中华总商会提出的“血债”运动视为代表新加坡多数种族华人的利益,因而它们能更好地被用来反对人民行动党。*Jung Yun Kwok, Voices of the Fallen: Singapore and Australian Memories of the Fall of Singapore, University of Wollongong Thesis Collections, 2010, p.236.早在1962年2月15日,社会主义阵线已经宣告支持中华总商会的要求:呼吁日本政府对肃清屠杀中受害者的家属做出经济赔偿。中华总商会公开地向政府施压,希望政府“不要逃避向日本索求经济赔偿的责任”。当中华总商会进一步提出发起“血债”的群众集会时,人民行动党的情报机构发文称:“社会主义阵线亲共分子正试图利用此次群众集会来进一步抵抗马来西亚联邦并造成政治上的动荡……并利用中华总商会来激发人民的情感、引发社会事件……他们希望国家处于骚乱和平民混乱的情景之下”。*Singapore Government Press Statement: Chinese Chamber of Commerce of Mass Rally of Japanese Reparations, 22 August 1963. Singapore Government Press Statement, Pro-communist Trade Union and other Anti-Malaysia Elements Preparing to Creat Disturbances, 24 August 1963.李光耀也将其视为社会主义阵线反政府的一个契机, “社会主义阵线及共产主义分子将‘血债’集会视为增强势力的机遇”,如此箭在弦上之际,人民行动党承接“血债”问题的领导权,并使得该问题政治化,很好地控制了该问题发展的态势。

1966年,李光耀在对中华总商会发表的政论中谈到对“血债问题”的看法:“但是我认为这些尸骨和所有过去的悲伤应该让我们思考比“血债”更为重要的事情:你能确保,这种事情(肃清大屠杀)不会再发生吗?上一次有多少人死亡?1万?2万?可能达到了5万吧。世上如果存在着某种错误,我想那就是某些人只顾着去收拾尸骨,沉浸在悲痛中所导致的吧!南部越南发生的事就给了我们一些教训。希望中华总商会代表的华人能忘却伤痛,面向未来。”*Singapore Government Press Statement: Transcript of a Speech by the Prime Minister, Mr. Lee Kuan Yew, at the Chinese Chamber of Commerce on 4th July, 1966, 1ky/1966/1ky0704.pdf.人民行动党的领导人提倡务实主义,在选择性的记忆中,尽量过滤掉伤痛,期望在保持和日本经济联系的框架下,维护国家的稳定。

1966年10月25日,日本外相椎名悦三郎访问新加坡,作为阻碍新日关系的一大症结——“血债”再一次被提上了议程。26日,双方就宣告,该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协商的结果是:日本向新加坡提供2500万马来币的补助金及在“特殊项目上”提供2500万元马来币的贷款。人民行动党对于如此迅速达成协定给出的解释是:希望新加坡能进一步加深和日本的友好合作关系。而中华总商会为人民行动党在达成协定之时并没有征求其建议,且与原先提出的日方赔款5000万元马来币的要求不相吻合而感到不满,并提出批评。*转引自:Sin Chew Jit Poh 27 and 30 October 1966.针对于此,李光耀向中华总商会新任主席黄祖耀做出解释,呼吁其应考虑现实的需要,“我们理应把国家的工业化放在第一位,不应认为钱就能弥补人民的损失,必须让过去的就此过去,因为无论如何我们都改变不了历史事实。我们必须接受日本为弥补而做出的姿态,新加坡的生存并不是仅仅依靠日本给予的5000万”。*转引自:Sin Chew Jit Poh 1 December 1966.木已成舟,中华总商会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值得称赞的是,“血债”问题的解决并没有在华人团体引发任何形式的抗议,《星洲日报》的主编甚至认为,即使5000万并不是一大笔金钱,但是日本在解决该问题的真诚值得我们赞赏。人民行动党在处理该问题上是成功的,出于对现实的考量,选择“淡忘”历史,强调和日本间的合作关系。李光耀在东京的一次采访中被问及对“血债”赔偿的看法时,他坦言道:“首先,我认为金钱不可能完全弥补日本占领时对新加坡人民带来的伤痛。尽管很多东西不可能用金钱来衡量,但是日本已对此有所表示,而且我们也已经接受了。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倡导面向未来,双方建立和平合作的关系,这也有益于世界和平。”*The Prime Minister of Singapore, Mr. Lee Kuan Yew, Interviewed by Professor Shinkichi eto of Tokyo University at nhk Television Studio, Tokyo, on 16th October, 1968, lky/1968/1ky1016c.doc.这就是当时人民行动党对“血债” 问题的基本立场,强调不忘历史,却也不会因历史而阻碍国家的经济发展。

结 语

人民行动党在面对来自民众感情与呼声的挑战中,采取了两方面的措施:1.向民众说明“血债”问题是代表新加坡人民的呼声,而不仅仅是华人的诉求,以此表示政府是与整个新加坡人民站在一起的。这凸显了政府的意图:加强新加坡的民族认同建设,这为新加坡的国家发展打下了基础。在其发展的历程中,政府的每一项政策都极力体现民族融合的理念,也使得新加坡国家成为民族认同建设极为成功的典范。在此层面上,人民行动党对肃清大屠杀记忆的构筑具有选择性,突出各民族生死与共的共识。2.日本方面,人民行动党声明政府依旧会尽责任保护日本在新加坡人民的人身财产安全,希望“血债”问题的解决和日本的投资不会受到影响,这是十分理智的行为。在此层面,人民行动党对肃清大屠杀的历史记忆是立足于当下,具有历史现实性,适应了新加坡当时经济发展的需要。

新加坡政府做出的回应是有效的。虽然没有完全达到中华总商会当初提出的目标,但政府把“血债”引入到民主与法制的轨道上来,使得该问题良性发展并最终得以解决。一方面,政府倾听民众的呼声并卓有成效地解决了他们所关心的问题。另一方面,根据国际通用的战争法规与道义原则,把日本成功地拉上谈判桌并促使问题得以化解。国家的根本在于人,政府有责任引导人们共同实现公平正义,这就要求避免与民众对立,避免事态升级,把事态的发展引入到民主与法制的理性轨道上来解决。新加坡政府面对“血债”的“挑战”与“应战”的方式,值得我们反思与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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