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童年的小路

何亦捷

六月的乡下，烈日舔舐着大地，知了聒噪着，似是宣泄对这酷暑的不满。我慵懒地躺在一条老藤椅上休息，百无聊赖地打量四周的一切——院子里奔跑追逐的鸡群、池塘里不时蹦出水面的小鱼小虾，以及水池旁一边捶打衣服一边嬉笑的女人们，似乎所有事物都传达出躁动的气息。这里是父亲成长的地方，也是父亲梦想开始的地方。然而，面对这里的一切，我觉得很陌生，甚至带有一丝丝排斥。父亲侍弄完菜地回来，见我闷坐着，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笑呵呵地说下午要带我去他曾经上学的路上走一走。

夏天天气变幻莫测，午后突然下起倾盆大雨，很快又雨过天晴。湿漉漉的乡间小路有些泥泞，父亲昂首阔步地在前头走着，毫不在意泥土溅上裤脚。我跟在父亲身后，东一脚、西一脚地踩在散落的石块上，可鞋子上还是沾了不少泥土，我因此不太愉快。父亲回过头看我一眼，说：“我小时候，家里非常穷，米饭都吃不饱，更别谈什么穿球鞋、皮鞋，穿上一双崭新的解放牌胶鞋要高兴一两个月！在下雨天我心痛宝贝新鞋，便打着赤脚翻过一座座山坳去学校——家里九口人共用一把雨伞，我哪能帶到学校去呢？我只能趁雨停或者雨小一点儿的时候，像离弦的箭一样狂奔回家哟！”“以前生活水平不高，怎么能和现在相比？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生活方式嘛！”我嘴上虽然嘟囔着，却加快脚步跟紧父亲，不再去管泥泞。父亲笑着说：“那时候虽然穷但挺快乐，我很感谢那段时光！”

我们在大雨冲洗过的泥巴路上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脚印，走过一片田野，穿过两个村落，翻过好几座小山丘了，却依然没见到学校的影子。我向前方望去，远处稻田里依稀有一个劳作的人影，没待我问，父亲就大声喊出那人的名字，两人热络地呼喊着交谈，热情弥漫山野。再走近些，我细细打量这个勤劳的汉子，他的脸黝黑发亮，身体结实，手臂粗壮有力，一双粗糙的大手上布满老茧，高高挽起的裤脚上溅满泥巴，背上背着背篓，里面装着瓜果蔬菜，看上去新鲜诱人，他歇息在这乡间小路旁的田埂上，吐着烟圈，同父亲叙着家长里短。

太阳逐渐西斜，我聚精会神地注视他们，在夕阳下，父亲和那汉子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眉眼和发梢柔柔地泛着光，似乎与土地融为一体，在这天地之间，这一刻的场景和谐又安谧。我觉得这样的画面很美好，不再有陌生之感，我想不同时代的人生活方式固然不同，但我也不该囿于自己狭隘的想法而排斥父辈的质朴与坚韧。

谈话间，父亲默默地蹲下去，捧起一把泥土，仔细瞧了瞧，又凑在鼻尖闻了闻，似乎在寻找什么。“我读小学的时候，每天天一亮就起床，种菜、砍柴、放牛、插秧、收稻谷……尽量多帮父母干点儿农活，再开开心心地去上学。那时我还不到锄头把儿高，干活儿却很在行，种的蔬菜一家人都吃不完呢……”父亲骄傲地向我夸耀。那些又脏又累的农活儿在父亲眼中是如此有趣，我心里有些酸涩。我回过头看与父亲一齐走过来的小路，仿佛看到一个衣衫单薄的小男孩儿斜背着布书包，光着脚丫走来……

我们道别那个勤劳的汉子，沿着小路继续前行，转过稻田，一口池塘映入眼帘。塘边有一棵歪脖老桃树，水面倒映出它婀娜的身姿，父亲拍拍手，一气呵成地爬上树干，动作似少年般灵活。他拍了拍老桃树龟裂的树干，摩挲着那粗糙的树皮，又小心地拣去枝干上的枯叶，似是问候许久未见的老友。“有一年夏天，这棵桃树结满了桃子，我为了摘树顶那个最大最红的桃子，人仰马翻地跌进了塘里……”说着说着，父亲笑起来。“哈哈，那你不也像孙猴子进蟠桃园，为了贪吃而闯祸了吗？”我揶揄道。我们的笑声回荡在田野间，看着这棵歪脖老桃树，昔日的场景仿佛再现眼前。

霞光万丈，映红了父亲的脸，我真真切切地看见他的目光中闪烁着满满的坚毅——我恍然大悟，那是年少时无论生活如何艰苦，也要坚持的对幸福的追求；无论求学之路如何遥远，起早贪黑、栉风沐雨也须抵达的执著。这片田野、这棵老树、这条泥泞的小路，见证着父亲如何在懵懂年少走出小山村，如今他又带着少年的我回到这里……我循着父亲深情的目光，环顾这方天地，深吸一口气，也开始眷恋起这片天地！

这时，稚嫩的读书声响起，我和父亲相视一笑，紧紧地牵起手，向前方大步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