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教育入学标准化考试的影响与效应
——贤能政治话语中的“美国梦”及其中国镜像
2018-04-14戴一飞
戴一飞
(教育部考试中心 命题二处,北京 100084)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国高考制度恢复,重点高校重新出现,学术标准重新得到加强,学校分层制度再次建立起来[1]53。这在很大程度上,和美国自高等教育入学考试中贯彻所谓“贤能政治”,确保社会不同阶层的有序流动理念相契合。事实上,中国的“新富阶层”,往往可以依靠个人的聪明才智与努力勤奋,借由顶尖大学毕业生身份的加持,成为回归后的能人政治机制的首批受益者。但也和美国所经历的过程类似,随着“文革”后第一代大学生的子女开始进入高等院校,借由高考实现社会流动的管道开始出现分化及萎缩的现象。正是从这一现实出发,本文拟从比较研究的视角,考察美国高等教育入学考试中贯彻贤能政治理念的利弊得失及其对我国相关改革的借鉴意义。
一、“贤能政治”理念在美国高等教育入学考试中的贯彻
表面上看起来,通过公共教育,特别是高等学校入学考试的筛选功能,“美国梦”获得了某种程度的实现。毕竟,美国当下数得上的亿万巨富,如股神巴菲特、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谷歌两名创始人、雅虎创始人、亚马逊网店创始人、脸书老板扎克伯格、苹果公司已故老总乔布斯,没有一个人的父母是名人巨富;高盛集团当前首席执行官的父亲是邮局小职员,母亲是接待员[2]。美国学者莱曼(Nicholas Lemann)在其所著《美国式“高考”:标准化考试与美国社会的贤能政治》中刻画的主人公之一——李亮畴(Bill Lann Lee),更是从纽约市哈莱姆黑人居住区说不了几句英文的贫穷中国移民家庭,通过考试进入耶鲁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深造,最终成为负责民权事务的美国助理司法部长[3]437。
20世纪40年代,美国的统治阶级日益缺乏民主性,呈现出明显的“世袭”特征。对此深感忧虑的一些“有识之士”,利用其手中掌握的标准化测验资源以及新的大学录取政策,与当时积极倡导所谓“总体规划”的加利福尼亚大学、耶鲁大学等一流高校领导者联手,通过立法将高等教育加以分层,建构起以研究型大学为顶尖层级的金字塔式高等教育主体布局,从而根据所谓“贤能政治”(Meritocracy)①理念,在保持社会流动性的前提下,重塑美国的精英阶层②。换句话说,为了避免阶层世袭将国家带入万劫不复之危险境地,首要的任务就是反其道而行之,而唯一的解决之道,只能是公共教育——“这种全新类型的社会机制,如果运用得法,将成为塑造一个无阶级国家的救赎之道……藉此,重拾社会流动性,尽可能地实现美国梦”[3]60。
但并不是所有故事,包括建立在贤能政治前提基础上的“美国梦”及承载这一梦想的高等教育选拔机制,都会拥有人们所期待的大团圆结局。莱曼并未谈及“将贤能政治理念作为分配物质利益的手段是否站得住脚”这一重大问题。事实上,标准化的高等学校入学测试虽然造就了一大批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士,但常春藤名校毕业的标签,已经不能直接转化为高薪工作的前提条件。美国大部分百万富翁只具有学士学位,而且其中绝大多数的毕业院校也并非是李亮畴等“标志性人物”所毕业的一流名校。在这个意义上,莱曼希望借此解释过去半个世纪美国社会的机会问题,似乎有些轻率了。诚如有学者所质疑的那样,受过精英教育的人士何时放弃继续为公众服务,或者其是否为公众服务过,都是莱曼应该回答而没有回答的重要问题[4]。
二、高等教育入学考试秉持贤能政治理念之利弊评判
说到底,莱曼之所以冒着失去“贤能政治”这一叙事焦点的风险,阐述高等教育中的平权运动的兴起与衰落,从根本而言,还在于“贤能政治”理念本身的矛盾属性。无论对“贤能政治”概念作何理解,例如,早期技术取向的“智力+努力=成就”,其后个人取向的“能力+努力=成就”,以及晚近市场取向的“资源+喜好=选择”,都存在内在矛盾。一方面,这一概念无视智力的社会历史建构性;另一方面,这一概念无视努力背后的家族因素[5]14。这一内在矛盾,决定了体制设计者只要坚持将贤能政治作为制度设计的前提,就必须面对制度设计上的两难局面。
首先,以考试作为竞争性社会结构的选拔标准,具有高风险性。
美国式“贤能政治”及其实现机制,属于“高风险、高回报”测试模式。所谓“高风险、高回报”(High Stakes High Return)测试,是指仅仅依据某种评估手段,如SAT或ACT考试的结果,就足以引发非常重大的实际后果[6]。SAT等类型的考试的确具有一定优势,例如,在处理大批次学生测试时极有效率,但如果用之不慎或用之不当,就很有可能会对社会的民主、进步造成损害。例如,导致学校运营以考试马首是瞻,影响企业雇佣(很多企业要求申请者披露自己的SAT成绩),同时还可能会加重种族、性别不平等的社会顽疾。[7]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考试,尤其是高等教育入学考试实现的所谓“贤能政治”,强调竞争,并以此建立自然淘汰、末位淘汰的优胜劣败的社会机制和公共机制,由此必然导致一种相互防范、非合作的残酷生存环境,人际交往将失去和谐,社会将变得冷漠、功利及不人道,因交往冲突带来的社会成本加大,会在很大程度上抵消竞争所带来的所谓效率[8]。通过教育体系,以智商、能力乃至更为深层次的资源为入口,以文凭为出口,在学校的权力空间中,知识为经,纪律为纬,贤能主义按照一套权威的规则、秩序对学生进行隐秘的分类。其核心是学生以服从纪律交换知识,以知识交换文凭,再以文凭交换工作或社会地位[5]15。难怪,马克思·韦伯会如是说,“学院生活是一场疯狂的赌博”[9]。
其次,如果不对以考试为代表的贤能政治落实机制加以限制,会导致自相矛盾的结果。
高等教育入学考试本身具有高风险、高回报性,如果制度设计者采取无视态度,不积极介入干预,势必会导致优势阶级和族群因其文化的优势地位,在学习和课程上占据优势地位,而其他阶级和族群则处于不利地位,甚至遭遇玻璃天花板,进而影响其向上的社会流动[10]。虽然表面上看,以“智力+努力=成就”的经典“贤能政治”范式看似公平,且不论其现在究竟还是否真的存在,仅就人类智力水平而言,是无法最终通过数字加以浓缩表示的③。设计者不加以限制的结果,难免会让人质疑标准化高等教育入学考试的公平性,因为如果真的公平,那么城市贫民的子弟,应当和生活在郊区的富家子弟取得相同的成绩,毕竟智商与社会阶层或生活环境并无关系④。但事实上,凭借自身的聪明才智获得一定经济地位后,大批新富阶层可以步美国东北部蓝血世家后尘,将子女从小就送到各所贵族预校就读。而这些预校至今还是常春藤名校的“输送学校”,因而形成“财富—精英教育—社会地位—财富”的“良性循环”[2]。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批判称,在美国这个“虚假的贤能政治社会中,智力测试只不过是对于一个人在其所处现状的基础上能够获得多大成功的预测,或者对于一个群体受到压迫或歧视的程度的表征”[11]。
再次,现有的限制措施,都存在无法自洽的结构性问题。
莱曼对SAT等标准化高等教育入学考试持批判态度,认为其事实上构成了对于少数族裔的不公,并主张通过平权行动对其加以限制,从而在某种程度上减小此种贤能政治落实机制的副作用。但如果将平权行动,即所谓的积极差别待遇录取政策作为最终救济措施,从逻辑上来讲,学校如何判断少数族裔学生已经达到了临界规模?显然,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如果从定量的角度界定,那么无论学校将录取少数族裔学生的数量或者比例设定为任何固定值,均构成宪法所禁止的种族配额。而如果从定性的角度界定,那么是否实现临界规模甚至是否实现教育获益的判断权掌握在学校手中,而难以从司法审查的角度对其是否必须考虑种族因素进行谨慎裁定。更何况,如前所述,平权行动虽然旨在帮助弱势群体,但实际上只会让少数族裔群体中的富裕阶层从中获益。[12]因此,才会有学者认为,以种族配额制度为代表的平权法案背离了贤能政治理念,为其敲响了丧钟[13]。也因此,加州宪法才会修正为:本州将不会在公共机构招聘雇员,公立教育以及公务合同中,基于种族、性别、肤色、民族,对于任何个人或族群给予优惠待遇⑤。同时,有学者主张,加州大学的招生权因为这一宪法修正,得到了加强而非削弱[14]。
三、美国高等教育入学考试经验对中国相关改革的借鉴意义
和20世纪40年代甚至20世纪中后期的情况相比,美国教育体系的确越来越成为一个世代复制特权的有力机制[15],下层阶级接受高等教育机会的社会上升通道变得狭窄低效。换句话说,第二个“李亮畴”即便仍有机会出现,概率也会极低。但这并不能作为放弃以标准化高等教育入学考试为落实方法的贤能政治理念的主要根据。一方面,通过选贤任能的许诺,下层子弟只能将其位于社会经济底层的结果,归咎于自身学业的“失败”,这种自我谴责的心理机制使得任何对于财富、权利和特权的不合理的分配的质疑都得到有效限制,教育系统也有效地使得现存的社会秩序得到保全[1]56。质言之,和所谓民主机制一样,能人政治理念在维持包括教育体制在内社会结构的稳定性方面,具有先验的避嫌机能。另一方面,关键的问题并不在于现行的标准化考试制度绝对好坏,而在于相对优劣。和之前主要考察寄宿制学校所教授的拉丁语及其他文理科目不同,现在的SAT等标准化测试强调基本的数学及语言技巧⑥。尽可能弱化出生背景的影响,并强化SAT成绩和学生在大学表现的相关性[14]。即便对SAT、GRE、LSAT以及MCAT等入学考试持批判态度的学者,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考试在预测受验未来学业表现方面发挥了一定作用[16]。总之,贤能政治已经变成没有争议的观念,成了像“母爱和苹果馅饼”一样令人感到亲切的东西[17]。
马克吐温曾说,“历史不会重演,但却神似”[18]。
无独有偶,贤能政治同样是中国政治文化史的主题,很早,便伴随着春秋时期建立在门第血统基础之上的贵族秩序的崩溃而产生。这是战国时期大多数著名思想家所共有的观念。在中国,相对于“自由民主话语”,大多数人更认可“贤能政治话语”[19]。“文革”中血统论的风靡一时所造成的成千上万人的悲剧和对社会、经济的巨大破坏便是铁证[20]。“文化大革命”试图摧毁贤能政治理念,以期一夜之间消除阶级差异。这一时期,高等学校的入学制度明确规定不再基于高考成绩,而是劳动阶层的推荐。以往社会优越阶层的子弟被有意剥夺高等教育机会,工农子弟则获得了更多入学机会。有学者将目前中国社会流动机会分布,以阶层高低分割为一个“菱形结构”:上层的精英阶层和社会底层多表现为家庭地位继承的流动模式,向上或向下的机会都不多,而处于中间阶层的大量普通社会成员受益于市场化进程所带来的社会开放性,其流动模式趋向自由竞争模式,他们会拥有较多的流动机会[21]。
随着高等教育大众化程度加深以及招生方式的改革,目前我国高考作为贤能政治理念落实机制的地位正在逐步弱化,对于多数学生与家长而言,文凭是一种“防御性投资”——即免于最坏(没有资格入围),而非一种积极投资[5]17。可以预见,如果继续遵循招生与考试相对分离这种“教育考试改革的既定方向”[22],势必重走我国台湾地区⑦乃至韩国⑧等亚洲国家的高等教育改革老路,进一步剥离高考或类似高等教育遴选考试与贤能政治之间的对应关系。
注释:
① 一般认为英国学者迈克尔·杨在其1958年出版的《贤能政治之崛起》一书中,首创“贤能政治”这个词汇,而这也是《牛津英语辞典》中对这个词的最早引用。但实际上,1956年阿兰·福克斯就在其发表在《社会主义评论》杂志上的《阶级与平等》一文中使用了该词。参见[英]乔·里特尔:《作为经济寡头统治的贤能政治——新自由主义制度下“平等”的市场化》,吴万伟译,载《开放时代》2014年第3期,第107页。
② 参见[美]格林:《大实验:美国英才教育秘史》,力文译,载《国外社会科学文摘》,2000年第1期,第76页。值得一提的是,该文对于原书英文书名的译法与本译文不同。
③ 目前的标准化测试,和一战期间的智力测试实质无异。智力测试的前提如下:(1)智力水平相对稳定;(2)可以精确衡量;(3)可以发展出一种足以剥夺政治与社会政治经济背景,展现真正智力水平的测试方法;(4)可以通过数字,或几组数字,对智力的实质加以表达;(5)从事这样测试的目的,是为了让这个社会选拔最聪明,最好的人才。参见Ulric Neisser等:Intelligence:Knowns and Unknowns,载American Psychologist,1996年第51卷第2期77页。
④ 有学者指出,即便聪明才能完全由基因决定(对此迄今尚无任何科学证据),这些基因也往往会在传宗接代的过程中消失殆尽。一个基因的表达程度往往取决于来自父亲拷贝和母亲拷贝的共同组合。而来自父(或母)亲的单份基因拷贝往往不能决定基因表达程度的高低。参见郭孙伟:《血统、基因与天才》,载《科学文化评论》2008年第5期,第115页。
⑤ 参见CAL.CONST.Art I§31。
⑥ 最新一轮SAT改革把2005年增加的作文考试部分作为可以不考的选项,而恢复到早先的语文、数学两部分满分1600分的形式,同时对这两部分内容做出大幅度变动。参见于时语:《从总统大选看美国社会竞争和“高考”改革(上)》,载《21世纪经济报道》2016年3月18日,第008版。
⑦ 台湾地区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将之前类似于大陆地区高考的联考,改变为“多元入学制度”,简单来说,就是围绕入学考试的具体方法路径进行设计,实现多种多样的入学可能,其最大的特征即在于所谓“招考分离”,具体包括繁星计划、选拔入学以及考试分配入学等复杂的多元招考机制。参见黃崑峯:《現代台湾における高学歴化の諸相──1980年代以降に注目して》,载《同志社社会学研究》,2010年14号,第33页。
⑧ 在韩国,随着大学毕业生人数的激增,与大学毕业生对应的平均薪酬水平则出现大幅滑落。参见[日]有田伸:《韓国の教育と社会階層-「学歴社会」への実証的アプローチ》,東京大学出版会2006年版,第20页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