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诰封江安县主墓志铭”考

2018-04-14谢春明

荆楚学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江安县墓志铭荆州

陈程，彭军，谢春明

(荆州博物馆 a.考古所；b.陈列部，湖北荆州 434020)

彭军(1973-)，男，湖北荆州人，荆州博物馆考古所馆员，主要研究方向：秦汉文化；

谢春明(1989-)，女，湖北荆州人，荆州博物馆陈列部馆员，硕士，主要研究方向：文物与博物馆研究。

2016年荆州市纪南文旅区岳山村东南部李家草场墓地出土明代墓志铭一块，为“诰封江安县主墓志铭”，现藏荆州博物馆。通过对墓志铭初步释读，知墓主人是辽藩肃宁王之长女毓桂，该墓志铭文所提及内容，是研究明代辽藩、贵族女性及明代历史的重要史料线索。

一、墓志及录文

“诰封江安县主墓志铭”出土时为1盒2块，以两道铁箍相束。志石质灰白，质地坚硬，形体厚重，分为盖、身，平面皆近方形，纵52.5cm，横52cm，厚14cm。墓志正面磨制光滑并于边缘刻一周边框及翔云龙凤，内铭文为楷体直书，文首为“诰封江安县主墓志铭”，正文19行，无末题，全文223字。现录墓志全文如下：

诰封江安县主墓志铭

县主讳毓桂，辽藩肃宁王之长女，母妃刘氏。正德六年五月初一日诰封，正德十二年三月初三日出阁，配仪宾陈经，乃太常典簿陈宁之孙也，是年四月十九日以疾故，享年二十有一。讣闻，遣中官赐祭，命有司治丧葬如制。慈圣康寿太皇太后、慈寿皇太后各赐祭一壇以故之。明年十二月初七日，安厝于郡，江陵郢城之原。呜呼！县主以金玉之枝荣赝封命，夫何出阁一月之余，倏然厌世，惜乎!富贵无备而寿年不足,此因有数也,亦有可哀也,遂为之铭。

铭曰：生有坤德享有天禄富贵荣显

□顺贞淑数不可移情有可哭

维其閟矣幽光永烛

从墓志铭文中可知几点基本信息，墓主江安县主之名为毓桂，父母分别为辽藩肃宁王、刘氏，诰封、出阁、疾故时间及其婚嫁、丧葬基本情况。

二、墓志铭上的“县主”称呼

墓主人名毓桂，其身份为辽藩肃宁王长女，江安县主。要了解墓主人的具体身份和家世情况，首先需要理清“县主”这一对于贵族女性的特殊称呼。

“县主”之称历史由来已久。东汉时已有“县公主”之称，简称“县主”，一般指帝王之女，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汉制规定“皇女，皆封县公主，仪服同列侯，汉法大县侯视三公”(1)。魏晋南北朝，皇帝之女沿袭此称呼，如“子观，尚武帝长女，吴县公主”(2)。这里的“吴县公主”即为齐武帝萧赜之女。至隋唐，“县主”与“公主”始有区别。“县主，后汉帝女皆封县公主或别为美名，此疑县主之始也，其诸王女自为公主，其父得自主婚故也。隋唐以来，虽诸王之女亦封郡县，但曰某郡县主也”(3)。唐代在职官上，沿袭前制，实行九等爵制，“皇姑封大长公主，皇姊妹封长公主，皇女封公主，皆视正一品。皇太子之女封郡主，视从一品。亲王之女封县主，视正二品下”(4)，并明确规定了，诸亲王之女则为“县主”。目前的考古发掘也证实了此制度，如《南川县主墓志铭》记载，南川县主为唐玄宗李隆基第四子棣王琰之第五女[1]。唐金乡县主是唐高祖李渊之孙女，滕王李元婴第三女[2]。这里所称“县主”即为亲王之女。

至明代，县主则始为郡王之女。明初一统，朱元璋在洪武二年即“诏中书编祖训录，定封建诸王国邑及官属之制”(5)，推行分封诸王的制度，将其诸子，各赐爵位，藩封各地，分镇诸国。明朝的分封制度规定，皇帝嫡长子立皇太子继承王位，其余诸子分封各地，为亲王，皇帝女儿封为公主；亲王嫡长子承袭王位为亲王，其余诸子封为郡王，亲王之女为郡主；郡王之下的子孙，皆按照等级，授之以官职：“子授镇国将军，孙授辅国将军，曾孙授奉国将军，玄孙授镇国中尉，五世孙授辅国中尉，六世孙以下，世授奉国中尉”，“郡王女曰县主，郡王孙女曰郡君，郡王曾孙女曰县君，郡王玄孙女曰乡君”(6)，据此可知墓主人毓桂是明代的“县主”，郡王之女，也即辽藩肃宁王之女。很显然，辽藩肃宁王就是明朝某一代郡王，其王妃为刘氏。那么进一步揭示墓主人身份的关键就是辽藩肃宁王。

朱元璋第十五子辽简王朱植被封藩辽东，于洪武二十六年就藩广宁，到建文元年渡海归朝，在辽东为王七年，经“靖难之役”后，被改封荆州，此为荆州辽藩之始。辽简王朱植有十八个儿子，子孙世袭藩王六代七王。其长子朱贵煐早逝；二子朱贵烚因罪被降为庶人；第三子因不孝，降为庶人；其四子朱贵于正统四年袭封辽王，史称辽肃王。辽肃王之子豪墭袭封辽王，被称为辽靖王，辽靖王有四子[3]。据《皇明祖训》之制，皆应世袭为荆州辽藩郡王，子孙世袭爵位。辽靖王嫡三子恩鉹被封为肃宁王，即为辽藩郡王之一。文献记载“肃宁王恩鉹，豪墭嫡三子，成化十三年(1477)封，十九年薨，传宠汕，成化二十三年(1487)袭，嘉靖十四年(1535)薨，传致栟，嘉靖二十三年(1544)袭，万历四年(1576)薨，宪万历七年(1579)袭，薨年缺，术崇祯中袭”(7)。可知辽藩肃宁王前后世袭共有五王，分别是恩鉹、宠汕、致栟、宪、术。

墓主人毓桂为其中一位肃宁王之女(8)。志文载墓主年龄二十一岁，于正德十二年(1517)四月亡故，可知其生于弘治十年(1497)，母妃为刘氏。据《明孝宗实录》载，在弘治十年之前的肃宁王有恩鉹及其嫡长子宠汕。成化十三年(1487)四月，“辽王第三子镇国将军恩鉹为肃宁王，进夫人王氏为肃宁王妃”。成化二十三年(1487)六月，“肃宁悼靖王嫡长子宠汕为肃宁王”。其中肃宁悼靖王即为恩鉹。弘治五年(1492)十月，“南城兵马副指挥刘溶嫡次女为肃宁王妃”(9)。据上可知，墓主人诰封江安县主毓桂即为第二代肃宁王宠汕之长女，其母妃为南城兵马副指挥刘溶嫡次女刘氏，按照明代藩封之制，郡王之女为县主。

三、葬地的选择与“县主”的封号

墓葬位于荆州岳山村李家草场，西邻郢城遗址，东为谢家桥古墓群。从墓葬地理位置上，应该属于荆州辖属区域内。墓主为“江安县主”，文献记载荆州之“江安县”并不多。《舆地广记》载：“公安县本二汉孱陵县地，建安中左将军刘备为荆州牧，自襄阳来镇油口使筑而居之，时号左公因名其地曰公安。杜预平江南，置江安县属南平郡宋为郡治，后改为公安”(10)。《明一统志》载：“公安县在府城东南七十里，本汉武陵郡之孱陵县地，汉末以刘备为左公居此，号公安。晋置江安县，刘宋为南平郡治所，复改公安”(11)。从《舆地广记》及《明一统志》所记载的荆州之“江安县”情况来看，“江安县”称呼始于三国刘备都荆州，“置江安县，又置南平郡治此，公安省入江安”(12)。后刘宋时，复改为公安县。至此，荆州再无“江安县”之说，很显然铭文中所藩封江安县主之“江安县”，明代荆州并无此地。

那么，能够较为合理解释的墓主所封之“江安县”问题的应该是明代的“虚封”。明初建立了分封诸王的制度，诸王分封各地，世袭爵位，并有固定封地。随着王朝延续，明代藩王形成一个庞大的体系。自皇帝下有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等王子王孙。这对于明王朝在财政上无疑是一个棘手的难题。庞大的明藩封体系与封地有限的矛盾凸显。

辽藩改封荆州之始，所封亲王、郡王皆有府第。辽王府，在府城内北，永乐二年自辽东广宁移建于此；松滋王府，在府城内西；益阳王府，在府城内东；湘阴王府，在府城内东；衡阳王府，在府城内东；应山王府，在府城内东；宜城王府，在府城内西；枝江王府，在府城内西南；阮陵王府，在府城内东；衡山王府、蕲水王府，俱在府城内西[4]。荆州辽藩诸王封号来看，其藩封之地皆为今湖南、湖北之地。从其府第情况来看，皆在“府城”之内，也就是荆州城内。这样看来，荆州辽藩诸王虽有藩封封号，但都聚居于荆州城内。1987年辽简王墓发掘，其墓葬位于江陵县西部的八岭山南麓，东南距荆州古城约20公里[5]。辽简王朱植之后，辽藩王系在荆州传袭七世八王，其陵寝都在荆州八岭山[6]。2010年，荆州魏家草场遗址发掘明代辽藩“益阳辅国将军复斋墓志铭”及“益阳辅国夫人何氏墓志铭”等[7]，荆州魏家草场遗址正位于荆州郢城镇郢北村。“江安县主”墓葬位于荆州郢城遗址以东。结合考古发掘，可以初步得知，明代辽藩所封之亲王、郡王及其后代子孙，随着辽藩人数的不断增多，形成了以荆州古城及郢城为中心聚居。辽藩庞大的人数也导致的藩封封地不够，虽予以封号，但并无实地，仅聚居在荆州府府城中心。辽藩人数庞大，封地不够，聚居于府城，自然形成“虚封”的情况，即仅仅分封世禄，按官员级别分封，给予俸禄，不享受封地。明藩“虚封”的情况也有很多，如明故夏阳县主，为太祖高皇帝五世孙，秦康王之孙，临潼惠简王之女。据考“明代无夏阳县建置，县主所封为虚封，其封地当即古之夏阳城地。”[8]这是以古地名，作为藩封之地，赐给封号，并无实际封地的情况。结合墓主“江安县主”其所处明代中期，所封之“江安县”在明代荆州并不存在，这正反映只予封号、俸禄而用荆州古地名做为封号的“虚封”历史现象。

四、出土文物与“县主”的墓葬规格

丧葬之礼自古即为礼仪习俗中较为重要的部分。明代的墓志是反映明代丧葬及历史的重要线索之一。明代对于县主的丧葬有一定的制度规范。从志文中可知墓主毓桂于正德十二年三月出阁，是年四月因疾故。朝廷对于这位“江安县主”的亡故，形式上是“遣中官赐祭，命有司治丧葬如制”，并且是“慈圣康寿太皇太后、慈寿皇太后各赐祭一壇以故之”，而实际上这位江安县主的丧葬仅仅是“安厝于江陵郢城之原”，这无疑与明代中后期的经济有着密切关联。

志文中县主毓桂亡故后，对其予以祭奠的两位皇室女性就是“慈圣康寿太皇太后”及“慈寿皇太后”。慈圣康寿太皇太后，姓王，上元人，明宪宗朱见深皇后，明孝宗朱祐樘即位后，被尊为皇太后，明武宗朱厚照即位后，又被尊为太皇太后。正德五年(1511)尊号为“慈圣康寿”，即为“慈圣康寿太皇太后”(13)。慈寿皇太后，张氏，兴济人，成化二十三年，明孝宗朱祐樘即位，册立为皇后，明武宗朱厚照继位后，尊之为皇太后。正德五年十二月，上尊为“慈寿皇太后”(14)。这两位高贵的皇室女性对于“江安县主”的亡故各赐祭一壇以祭奠，在形式上予以重视。

实际上，从这位“江安县主”墓葬中出土的文物来看，仅仅是明代墓葬中非常普通的陶屋、瓷碗、陶罐等。墓主葬礼形式上的重视与实际上的简单葬式反差之大，与明代的削藩及财政情况有极大的关联。明代藩王体系庞大，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上，对皇权都是一种威胁。政治上，永乐以后推行藩禁政策，进一步削藩，避免藩府与公侯伯爵之间的政治婚姻，这样藩府子孙只能与当地的低级官员甚至平民结婚，削弱了藩府势力。经济上，明代中后期，出现“宗禄亏乏”局面[9]，无法支撑宗室岁禄。在辽藩府第、墓园的建置上就造成了地方巨大的财政压力。在明代成化十年(1474)，荆州府知府赵链则提出：“本府城内原有辽府，自郡王以下至将军、中尉、郡主、县主、县君、乡君等府共七十余处，递年修建宫室，创造坟墓，略无停息，民疲财耗”[10]。面对如此巨大的财政压力，明朝政府则只能减少对藩府财政开支，丧葬从简。在明中后期，明朝就开始大量削减藩府墓园建制(15)，正统十三年(1488)规定：“郡主、县主，地十亩、房三间”。至嘉靖四十四年(1565)则规定：“郡王、将军、中尉、郡县主君，坟价一概免给”。这样以来，这位“江安县主”毓桂虽然贵为郡王之女，其婚嫁所配仪宾陈经，不见经传，其葬礼也只是简单“安厝于江陵郢城之原”就可以理解了。

江安县主墓志内容为我们研究明代藩王制度、婚丧制度以及辽藩谱谱系提供了宝贵的文字资料。近年来，明代藩王有关的考古发掘逐渐增多，也为我们深入研究明代藩王提供更多可靠依据。

注释：

(1) [南朝]范晔:《后汉书》卷十《皇后纪》,百衲本景宋绍熙刻本。

(2) [唐]李延寿:《南史》卷二十二列传第十二,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3) [宋]高承:《事物纪原》卷一,明弘治十八年魏氏仁实堂重刻正统本。

(4) 《旧唐书》卷四三《职官志》。

(5) 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勘:《明太祖实录》,上海：上海书店,1982年,第818页。

(6) 张德信，毛佩琦主编：《洪武御制全书》,合肥：黄山书社,1995年,第406页。

(7) [清]嵇璜：《续文献通考》卷二百八《封建考》,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3389页。

(8) 《明显宗实录》卷一百六十五。

(9) 《明孝宗实录》卷二十八。

(10) [宋]欧阳忞:《舆地广记》卷二十七,士礼居丛书景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