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之美
2018-04-13宋尚明
宋尚明
母亲是一位幼儿教师,从小看多了她摆在书桌上的各种童话。因此我初中毕业那年,满怀信心地准备考取幼儿师范,立志做一名幼儿教师。
可是天不遂人愿,就在我将要毕业的时候,由于一场莫名的疾病导致“失语”了。所谓的失语,直接地说就是我变成了一个哑巴。父母为了给我治病,花去了大量精力和积蓄,还要在雪天里带着我到处求医。山村路滑,为了寻医,父亲让我伏在他的脊背上,一步一滑地挨个医院行走。父亲近于告求的问医,打破了他在我心目中一向严厉的形象,我几乎不敢相信父亲从严父到慈父的转换。
大凡有自尊心的人,谁都不愿意做别人的累赘。平时那么活泼的我,谁都没想过会突然失语,由伶牙利齿变成张口就是啊啊呀呀的哑巴。这一打击对于稚气脆弱的我来说可想而知。我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平时循规蹈矩,从不让老师生气,在同学中也人缘很好。父母怕我伤心,对人只说我害了失语症,以免让他人和同学们笑话。
尽管这样,那些日子里心中还是有着说不出的痛苦。在部隊做过军医的父亲多次鼓励我,告诉我这种病只要配合好治疗,就一定能够治好,时间长短不是问题。为做我的思想工作,父亲用尽了心思,绞尽了脑汁。父亲的话语从春天重复到秋天,从秋天再重复到冬天,从春暖花开,到天地冰霜。重复到我学会说第一句话:新—针—疗—法。
时间长短怎么不是问题呢?以前我上语文课,当老师布置下朗诵课文的任务,我都会按时完成。每次都是老师点名让我站起来,掩好课本琅琅而诵。可如今的我,不但不能背课文,就连说话表达的权利都被疾病剥夺。我不能和同学们一样在课堂上回答问题,在课余时间里追逐欢笑,在美术课上谈笑风生,更不能在音乐课上唱出美好的声音……就连体育课我都上得勉强,同学们在操场上笑啊跳啊,用清脆的声调、轻快的话语聊天,我却什么也不能做到,急得汗水一次次从脸上滴落,泪光在眼眶里打转。
喜欢音乐的我沉默了,喜欢体育的我畏缩了,音乐课上再也听不到我的哼唱,体育场上也再没有了我的奔跑。这让我的心怎能不恨,不痛?我茫然,苦闷,流泪,不知所措。也从那一年开始,我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活泼,更没有了小女孩身上惯见的娇气。偶尔听到同学们的评价:“你瞧,那是我们班上的冷美人。”美吗?不美。甚至我把自己当成一只丑小鸭,看到别人那身洁白蓬松的羽毛,眼睛里闪耀的全是羡慕。我只想让自己躲进一个没有美丑之分的世界,一个没有语言也没有交流的地方。
倒是父亲,对我的病一直毫不气馁。苦苦寻医问药后,眼看没有了希望,于是,他自己拿起了银针,将战争年代在部队所学到的银针疗法在自己的身上试用。稍有不慎,针在穴位上扎偏了,鲜红的血一滴滴从针眼里渗出来,顺流而下,父亲只是皱了下眉头,再继续向自己的面部扎下去、拔出来。
随着父亲紧皱的眉头不断舒开,渺茫的希望变成热望、变成期待。经过无数次的反复试验,最终银针在我的脸上扎了下去,密密麻麻的针眼一点点留在我的脸上。为遮住针痕,每次出门母亲都让我戴上口罩。好在不久后便出现良好的效果,约有三四个月左右,我竟又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只是语言功能还是差些,每一句话都是由一个个单字组成。尽管这样,全家人还是破涕为笑,父亲频频后悔自己行动晚了,如果早实行针法治疗的话就好了。
我的语言功能恢复后,高中毕业那年,考上了幼儿师范,两年后做了一名幼儿教师。谁都没有想到,一个曾经失语的女孩,竟然做了必须用大量的语言与孩子交流的幼儿教师。平常,我说话的语速还是很慢,可要给孩子上课,语速以及反应能力就成了一个问题。尽管失语的毛病已经治好,但还是或多或少落下了后遗症,那就是偶尔吐字不清,语言的表达受到限制,我很着急。不久我发现,在课堂上只要说普通话,我的口语就变得出奇的好,为了孩子们,更为了自己的事业,我决心练好普通话。或者更为正确地说,我决心为与人之间正常的交流而练好普通话。
于是,我特意订阅了只有小学生才订阅的那种带有汉语拼音的报刊,一字一句地每天晨间练习阅读,语速由慢及快。有次在路上听到广播,我被播音员甜美的声音吸引了,可只有一遍,那个甜美的声音就播完了。我只好每天都站在那个高音喇叭下面,等待播音员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知父亲怎么知道了,托人给我捎来一个小型收音机,不多久又为我买来了录音机。有了这两个宝贝,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那一刻感觉天是蓝的,地是绿的,人生中再也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每天回到家就打开收音机和录音机,一边放播音员的播报,一边将它们录下来。到了晚上,把小录音机放在枕边,听一遍,自己模仿一遍。收音机更是离不开枕畔,每天临睡之前,总有一番清晰甜美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我由此习惯了对每个优美动听的声音的模拟。
经过刻苦努力,我很快掌握了普通话,并达到一定的水平,口齿也逐渐清晰伶俐起来,在全县幼儿教师七项技能比赛中,除了绘画、舞蹈、美术,我的普通话水平也得到评委们的一致好评,成为那一届全县幼儿教师七项技能大赛中的第一名。由于我工作认真,对孩子亲切如一,教学方法独到,自从教以来,年年都被评为优秀教师。优秀幼儿教育工作者,省、市级骨干幼儿教师,各种荣誉增添了我扎根幼儿教育的信心。
所有这些,都从我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开始。如果我不会普通话,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让孩子们喜欢我、接受我。一个语言迟钝、讲话磕磕绊绊、无时无刻不在停顿的教师,哪怕他有更多对孩子们的爱心,可工作中必然受到很多制约,语言上的无力也一定会打击他的积极性,使一颗不平凡的心走向平庸。而我,在语言上、在普通话上站起来了,它成了我与孩子们接近的桥梁。可谁又能知道,这成绩背后的苦涩和辛酸呢?成功之花的一枝一叶,都是从充满泪水与勤奋的土壤中生发出的。
语言是重要的交际工具和信息载体,它是民族团结和社会进步的重要基础。普通话则是汉语形式美的又一个升华。记得一位朗诵爱好者曾经朗诵过我的散文,我被他的声音深深打动。可他对我说过,其实每个人都说他很丑;他之所以喜欢朗诵,就是为在不让人看见自己的情况下,让别人听到并且喜欢他的声音、理解他的心情,除此之外,他再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地方能出众了。
现在,我不仅会说流利的普通话,还自修了汉语言文学、教育科学等专业。因为文字,我爱上了文学,加入了中国作协,成为一名作家,并拥有了许多喜欢我文字的读者。我在电脑前敲打文字,每天面对的是纷繁的字体结构、字段意义,而这些文字和结构,都要先流过我的心,才能抵达我的指尖,成为键盘下的符号。这些美丽的文字,总有那么一部分,要被我轻轻琢磨、默默念起,用最标准最甜美的读音,对它们清晰悦耳地一一体会。有了这些文字,我的生活才变得充实,人生也好似从头开始,就像美丽的太阳从东方初升,普照着大地,以及一切的生灵和人类。而我为孩子们读课文的声音,也便有了更美的韵致。
传说中,凤凰是人世间幸福的使者,每五百年,它就要背负着积累于人世间的所有仇恨和恩怨,投身于熊熊烈火中自焚,以生命和美丽的终结换取人世的祥和与幸福。在烈火中新生,其羽更丰,其音更清,其神更髓。浩然大均,乃曰涅磐。古老的传说教育我们不畏痛苦、义无返顾、不断追求、提升自我的执着精神。这涅磐之美,这美丽的伤口,只有在百花盛开的时节,才能掩饰曾经浴火的伤痕。因为这时候的我们,生命的年轮上早已经枝繁叶茂、硕果累累了。如凤凰一般,在成长的烈火中达到升华,得以重生。
(作者单位:山东蒙阴县第一中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