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十九年
2018-04-13胡廷楣
胡廷楣
和老贾相识,最初是买他的蚕豆。指着他剥好的豆,我说:“一斤。”他说:“老哥是要炒来吃还是剥了做豆瓣酥?”
“炒来吃。”
“那么,老哥还是称上三斤带壳的,那样嫩。你先去买别的菜,转一圈回来,我就剥好了。”
我们这个菜场位于市中心,又在一栋大楼的底层。菜价比外面贵。其他菜贩忙着挣钱,很少和买菜的人啰唆。老贾却不厌其烦:“蚕豆花先由下面开,最后才是上面,下面的豆荚变黑了,上面还嫩着呀。瞧瞧,无论哪个摊位都把黑了的豆荚先剥了。”
依照惯例,我把一元钱放在他的秤盘里。老贾笑笑,摇了下头。
他将剥好的鲜嫩蚕豆倒入食品袋,加上一把葱,递给我,说:“急火快炒,豆太嫩,不要煮烂了。”
回家后,我倒出蚕豆,“当”的一声,掉出一枚一元硬币。这个老贾!
此后,每次买菜我们都要聊上三五句。
老贾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叫作休闲的时候。我看见他最多蹲在菜场外面的台阶上抽一根烟而已。
有一次他茫然地问我,上海有哪些地方可以去看看。我说上海博物馆有精美的青铜器和瓷器,中华艺术宫里有活动的《清明上河图》……还说交通便利,乘地铁很快就能到。他很认真地说:“听人家讲过,没有去过。”
大约有一周,他的妻子没有出现在摊位。
“太太回家去了?”
“回家了。伺候女儿去了,女儿坐了月子。”
“喜事啊,那还不在家中待个一年半载?”
“很快就回来了。女儿要上班,孩子就交给奶奶了。”
他知道我在带外孙,就说:“乡下和城里不一样,姥姥服侍产妇就行了,孩子都是交给奶奶带。”
“你的孩子也是奶奶带大的吗?”
“哪里有那样的福分?奶奶去世得早。大的是女儿,读到高中,我老婆就来上海帮我。两个儿子都是女儿带大的——大的带小的,她做了小老师。”
不得了,他的三个孩子都已经大学本科毕业,其中一个在读博士。我见过那个博士,戴一副眼镜,在中国人民大学读土地规划,放假的日子一般都在农村考察,假期偶然还余几天,就来上海在菜场帮忙。他笑嘻嘻的,穿着几乎有一些破旧,是那种不愿显山露水的人。不过卖菜是一把好手,剥蚕豆、笋,切冬瓜、南瓜都很熟练。他会和买菜的人唠家常,有一回还给一个老太太提建议,说血压高应该多吃什么蔬菜。
博士的姐姐我也见过。她是在徐家汇上班的白领,就算是穿着菜场的工作服,语气也平和,笑容一直挂在脸上,有一種装不出来的气质。她经常周末来为老两口搭一把手。
博士卖菜的时候,围观的卖菜人和买菜人不免会啧啧称赞,投以羡慕的目光。
老贾也会调侃:“谁看着喜欢,给谁做儿子好了。”
周围的人全都嘿嘿笑了:“你舍得?”老贾便很骄傲地说:“我们家姑娘和小子都说了,让我们什么都不要做,他们挣的钱够我们花了,要我们好好保养身体,说今后我们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很少听老贾说过这样高调的言语,他的老婆急得一直在扯他的衣袖。
这是老贾最快乐的时候。他留下老婆陪着儿子和女儿卖菜、说家常话,自己却走得远远的,在菜场门口抽烟,同时斜着眼瞄自己的孩子。那神态像是毕加索或者林风眠,画着画,不时往后退两步,对着自己心爱的作品左看右看。
2017年清明节前两天,隔壁的菜贩把自己的摊位扩展到老贾的位置。我正在诧异,人群中有谁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正是老贾。
“老哥,我要走了。”
“回家上坟?”我问。老贾很珍惜时间。回信阳要坐六七个小时动车,他往往晚上到达,扫完墓,住一两天缓口气,很快就又出现在摊位上。
“不是,在广东工作的我家老二,媳妇生了孩子,我们当上了爷爷奶奶。”他笑着,笑容融化了脸上的皱纹。
他是来退摊位的。我想起他说过“孩子交给奶奶,姥姥服侍产妇”。那么此去虽和女儿、女婿别离,却是和儿子、儿媳,以及孙子团聚。他们是典型的中国农民,讲究家族的传承。因为长孙的诞生,广东自然成为一家的重心,老贾的二儿子显然成为一个家庭新的顶梁柱。
在老贾的手中买了这么多年的菜,没有听全他的故事。如今他不会再来了,我便有一些留恋,同时也有一些遗憾。十九年了,一个大大的“家”字,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灵空间,他几乎没有休闲的时光。恍然想起,老贾曾经说起哪些地方可以看看,大概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要离开上海了吧。可是最后,他还是没有去过我所介绍的任何一个地方。
(潘光贤摘自《文汇报》2018年2月27日,刘程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