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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江归棹图》 画里江山犹胜

2018-04-13艾江涛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15期
关键词:徽宗余辉张伯驹

艾江涛

雪江归棹之意

由于未过故宫重要书画作品要求三年以上的休眠期,此次“张伯驹诞辰120周年纪念展”上的《雪江归棹图》,也只是一件复制品。尽管如此,展位前依然人头攒动,人们想从这幅纵30.3厘米、横190.8厘米的绢本设色长卷中,去捕捉这件传为宋徽宗唯一传世山水图卷的画意。

从右向左,跳过乾隆御笔亲题的“积素超神”卷首,一幅冬日雪景的画卷便徐徐展现在人们眼前。画面起首,远山平缓,江面空阔,近处岸边一处低矮的阜石冈伸向江边,石冈上几组丛树,两个纤夫正将船拉靠岸边。江对岸远山隐隐,树林中隐现路径相连的亭舍村落,洲渚汀峦间出现晚归的渔夫和樵夫,一队三人组成的行旅,还有似乎正在打扫院落的仆童。画面继续往前推进,两岸山峦渐渐高耸,远处的城市楼阁掩映在山后雪色之中,高山坡脚延河,一直伸至左边江心,村落屋舍隐现林中。画面最左边丛林环绕的楼阁飞檐旁,一个人正将船缆系在江边树上,先上岸的两人似乎一边聊天一边朝楼阁走去。一片迷茫的雪色中,整个画面显得肃穆凝重,安然平和。

宋 赵佶《雪江归棹图》卷(现藏故宫博物院)

仅从画面来看,一幅江山雪景、城市村落、行旅渔樵的渔景晚归图跃然纸上。但要深入理解画中含义,显然还需要更多的信息。画卷拖尾处,徽宗宠臣蔡京的一段题跋给出重要提示:“臣伏观御制雪江归棹。水远无波,天长一色,群山皎洁,行客萧条,鼓棹中流,片帆天际,雪江归棹之意尽矣。天地四时之气不同,万物生天地间,随气所运。炎凉晦明,生息荣枯,飞走蠢动,变化无方,莫之能穷。皇帝陛下以丹青妙笔,备四时之景色,究万物之情态于四图之内,盖神智与造化等也。大观庚寅季春朔,太师楚图公致仕臣京谨记。”从这段题跋不难发现,《雪江归棹图》描绘的是春、夏、秋、冬四时山水之一的冬景,而画当作于大观四年(1110)之前,徽宗时年至多29岁。

继位皇帝近10年的宋徽宗,当时为何作这样一幅山水画、画卷背后究竟有何深意?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余辉认为,蔡京跋中所谓“雪江归棹之意尽矣”的“意”,显然别有深意。在他看来,画中人物活动情节丰富,举凡泊舟、捕鱼、渔归、背纤、樵夫、行旅等等,每个情节都可作为画名;以“归棹”之意而言,经常用作画名的也有“归帆”“归浦”“渔归”,或“还舟”“落帆”“暮舟”等等,徽宗何以独取“归棹”为名呢?余辉的推论是,这里的“归棹”更有可能是取天下“归赵”的谐音。为此,他还举例说明宋徽宗对谐音的在意。宋徽宗被俘陷落北方五国城后,一次令属下买茴香,没想到包茴香的黄纸所写正是宋高宗在南方即位的赦书,联想到茴香是“回乡”的谐音,他不禁大喜过望。

再以大观四年的创作年份考以史籍,余辉发现,在崇宁至大观年间(1102~1110),徽宗利用辽金之间日益加剧的冲突,在西北、西南不断扩充疆域,在短短6年时间连续恢复和设置了十州,开创了北宋后期极少有的国土扩充的局面。为此徽宗写诗抒发自己的得意心情:“玉关驰奏捷章来,鄯部洮湟万里开。阊阖通衢人意乐,争看宣舞凯歌回。”结合上述史料分析,余辉认为“可以判定此时此刻画家的心境是多么的怡然自得,可以说,这是宋徽宗在得意之时画出的得意之作”。

在中央美院美术史论系主任黄小峰看来,余辉别开生面的看法,虽然由于无法看到徽宗的其他三幅画而难以验证,却也由此打开一个有趣的讨论空间。“从宋代雪江山水的脉络看,这幅画蕴含‘江山的概念,有点像《千里江山图》一样,里面也有很多打鱼场面。江山既是空间概念,也是时间概念。春夏秋冬就是一套时间概念,用雪景表现冬,用其他地方的特殊景观表现其他季节,以此凸显一个完整的世界。把时间和空间结合在一起的观念,在宋代山水画中表现得很清楚。这种清晰的时间概念,不仅包含春夏秋冬大的四时,还包括一天之中晨昼暮夜小的四时。”黄小峰说。

无论是表现恢复江山的“归赵”之意,还是以时空建立完整江山概念的宏图,无疑,宋徽宗的這幅画蕴含着某种政治含义。笃信道教的徽宗素来迷信天人感应之说,喜欢向群臣展示他表现祥瑞之兆的花鸟画,他借画作传递治国理念、震慑群臣的意图也不难理解。南宋邓椿在《画继》中就记录了这样一件事。政和五年(1115),宋徽宗向赴宴群臣展示自己绘制的《龙翔池鸂鶒图》,群臣“皆起立环视,无不仰圣文,睹奎画,赞叹乎天下之至神至精也”。

但宋徽宗没有想到,在《雪江归棹图》创作仅17年后,他自己以及大宋的半壁江山便全部陷落在金人手中。

也正因此,后人在看此画时不免感慨。明代文坛领袖王世贞便在题跋中写道:“而帝以雪时避狄(按:原跋无此字)幸江南,虽黄麾紫仗斐亹于璚浪瑶岛中,而白羽旁舞,更有羡于一披蓑之渔翁,而不可得。又二年而北窜五国,大雪没驰足,缩身穹庐,与食毡子卿伍。吾尝记其渡黄河一小词,有云:‘孟婆,孟婆,你做个方便,吹个船儿倒转。于戏,风景杀且尽矣。视‘雪江归棹中王子猷何啻天壤,题毕不觉三叹。”

亲笔还是代笔?

宋徽宗虽然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帝,但确是留名青史的艺术家。他在位时广收历代名家书画,亲自主持翰林图画院,编辑《宣和书谱》与《宣和画谱》,极一时之盛。此外,他还能书善画,自创“瘦金体”书法。他自己说:“朕万机余暇,别无他好,惟好画耳。”

正因为他勤于创作,按照现代书画鉴定大家徐邦达的看法,“为了借以留名后世”“自甘做‘捉刀人”,仅以徽宗及其代笔所绘的《宣和睿览册》统计,便有一万多幅画作。而据余辉在《画里江山犹胜:百年艺术家族之赵宋家族》一书中的统计,就目前公私收藏情况推测,属于文物级别的谓宋徽宗之作便达百余幅之多。

由于大量代笔的存在,宋徽宗画作真伪的鉴别便成为绘画史的公认难题。对其画作的代笔现象,早在南宋便有讨论。蔡京的儿子蔡绦在《铁围山丛谈》中指出:“……独丹青以上皇(赵佶)自擅其神逸,故凡名手,多入内供奉,代御染写,是以无闻焉尔。”可见,给徽宗代笔的人包含大批国朝名手。元人汤垕更在《古今画鉴》中直接质疑,宋徽宗如何能在日理万机中创作如此之多的画作,“余度其万机之余,安得工暇至于此?要是当时画院诸人仿效其作,特题印之耳。然徽宗亲作者,余自可望而识之”。

徐邦达在《宋徽宗赵佶亲笔画与代笔画的考辨》中便认为,包含《雪江归棹图》在内的较为精细工丽的画作,多属画院高手代笔之作,而较为简拙墨笔居多的花鸟画,可被认定为徽宗亲笔。

尽管如此,鉴定家杨仁恺和启功等人还是提出了不同看法。杨仁恺认为,徽宗早年经过严格科班训练,在绘画方面的天赋与才能毋庸置疑;作为一代帝王,徽宗并不存在应付索画、人事应酬的困扰,在皇帝与画家的身份选择上,他没有必要非得选择以画家名世。因而今天存世的徽宗书画,除后人刻意造假外,并不存在“代御染写”的问题。如此,《雪江归棹图》则属真迹无疑。启功未作长篇考证,只在一首诗中肯定了张伯驹对这件旧藏的判断:“虽为误国君臣,而艺苑风流,自足千古。”这首名为《题丛碧堂张伯驹先生鉴藏捐献法书名画纪念册》的诗中,有一句“‘御题归棹鉴非讹”。

然而,无论是徽宗亲笔,还是画院高手代笔,《雪江归棹图》无疑是北宋那个山水画黄金时代中的一幅重要作品。

山水画的黄金时代

谈及雪景山水,后人一直存在一个“王维”的影响焦虑。也正因此,董其昌在《雪江归棹图》题跋中猜想这幅画其实是王维的原作,宋徽宗与蔡京君臣一题一跋,戏笔而已。

在黄小峰看来,董其昌带有戏谑的想法,恰恰来源于自宋以来人们头脑中一直以来的印象:王维特别擅长画雪景。据他统计,仅在《宣和画谱》中记载的126件王维画作中,与雪景相关的便有20件之多。“北宋是山水画的黄金时代。如何画好一座山、一处水、一片林、一块石、一棵松,对于画家而言早已不是问题。对于北宋的画家而言,他们的理想是如何通过景物营造,用画笔来表现出宇宙与自然的内在规律。”

《雪江归棹图》也是这种绘画理念的体现。黄小峰仔细研究了这幅画的高清版本,认为这幅画明显受到王诜《渔村小雪图》的影响:“也是水墨为主,有点颜色。比较起来你会发现,从构图到具体景物如山脉和树的画法,都有些相似。”此外,从传为五代赵幹所画的《江行初雪图》也能看出类似影响:“画的也是南方冰天雪地的江上,文人骑驴行走,打鱼做饭的人家。”

“这张画蔡京题跋中已经指出,徽宗画了四张四时图,可以看到,徽宗在绘画时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主题:四时变幻。题跋中‘水远无波,天长一色,群山皎洁,行客萧条,鼓棹中流,片帆天际的描述,实际上都是北宋全景山水‘由大到小的常用描述方式,不像南宋,经常是我们称为‘小景山水的一角半边的特写。”黄小峰说。

《雪江归棹图》在画面中如何表现雪景?在黄小峰看来,那种“用不同的墨渲染天空和水面,比整个大地和山川染得还重”的画法,很可能正是从北宋才逐渐发展而来。而对于暮色的描绘,则通过小舟靠岸、行客萧条来表现。细察画面,黄小峰还发现不少有趣的细节:画面中间高山左边有人收网打鱼,大人收网,小孩在背后帮他,“有点像动画片中拔萝卜的感觉”;而在画面前半段靠近前景的部分,一艘小渔船靠在岸边,船上渔夫正将一个类似装鱼器皿的东西递给岸上的人,则很可能是一幅卖鱼的场景。充满整个画面的,完全是一派万物平和、安居乐业的景象。

在北宋,墨笔山水和青绿山水双峰并峙,都取得了巨大的发展。余辉分析,宋徽宗的山水画受到王诜的直接影响,由于后者的山水画青绿、墨笔并举,徽宗应该也精通两种山水画法,虽然并无青绿山水画传世,但从其极力扶持画院学生王希孟绘制青绿山水长卷《千里江山图》,便会发现他本人也精于此道。

“物之成毁,故自有数也”

《雪江归棹图》完成之后,不久便不知所终,直到明万历年间才重见天日,流传过程中有长达近500年的空白。到了明代,这幅画被太保朱希孝收藏,后经明人王世懋、董其昌、朱煜收藏,最后进入乾隆内府,收录于《石渠宝笈》续编。

清亡之后,这幅画连同许多珍贵的历代书画一起被溥仪带出宫,后辗转到长春伪满皇宫的小白楼存放。1945年伪满政权垮台,除溥仪出逃时随身携带的小部分文物,伪皇宫多数文物遭到哄抢而流散民间。《雪江归棹图》正是在这时被琉璃厂画商郝葆初收藏。张伯驹在郝葆初那儿见到这幅画后,花重金买下。长春伪皇宫流散的文物中还有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这幅画被北京古玩商马霁川从东北购回后,张伯驹曾将其立即推荐给故宫博物院。由于后者经费匮乏无力购买,为免该画流落海外,张伯驹典屋鬻钗,不惜以200两黄金(到1948年陆续付黄金170两)的价格买下此图。

中央美院美术史论系主任黄小峰

收藏《雪江归棹图》之后,张伯驹仔细考证发现,在这幅图卷中王世懋题跋记录的流传故事,正是民间野史中记录的那段严嵩父子夺取兵部侍郎王忬(王世贞与王世懋的父亲)所藏《清明上河图》之事。这段野史曾经由明末戏曲家李玉改编为传奇《一捧雪》,变得深入人心。

从王世懋跋语可以看到,朱希孝去世后,他收藏的文物多数散尽,当王世懋到京城做官时,便有人带着这件《雪江归棹图》求售。王不惜卖掉行李购得此画。后来宰相张居正四处收购朱希孝的藏品,急迫地想得到此画,但王拒不卖出。几年之后,张居正败落,所收藏的法书名画多被付之一炬。这时,王才庆幸自己当初的抉择,感慨“物之成毁,故自有数也”。

这件事本与奸相严嵩并无关系,后世传说又如何将他牵连其中?原来,王世贞、王世懋两兄弟与严嵩有杀父之仇。据《明史·王世贞传》记载,嘉靖时期杨继盛因为上书弹劾严嵩十大罪状,反遭诬陷下狱。为人耿直的王忬去监狱探视杨继盛,王世貞不但为他送汤药,还代他的妻子写状申冤,等他去世后,又为他料理后事。因此严嵩父子对王忬父子恨之入骨。后来,王忬与蒙古交战失利后,便遭严嵩父子弹劾而被杀。见闻广博的张伯驹从这幅画的题跋,解开了画史上广为流传的误解。

1949年之后,旨在让收藏“予所收蓄 永存吾土”的张伯驹,陆续将自己所藏法书名画捐献、转让给国家。在1956年捐藏八件珍稀书法作品后,1958年,他又以2万元将《雪江归棹图》转让给故宫博物院收藏。

多年之后,张伯驹被关入吉林舒兰县的“牛棚”学习改造,在交代材料中写下当年转让此画的情形:“五八年自然灾害时期,故宫博物院要买我收藏的宋徽宗《雪江归棹》图卷,这时我的图在荣宝斋复制,故宫博物院急于要,由我给荣宝斋写信,故宫博物院直接拿去,给价两万元。因为故宫博物院先买去惠孝同的宋王诜《渔村小雪》价两万元,宋徽宗这一卷比王诜卷重要,后有宋蔡京及明王世贞、王世懋、董其昌跋。我有这两万元,制衣服、买手表及饮食方面。几年间根本不知道有自然灾害,这不仅是生活奢侈问题,要与劳动(人民)来对比是一个罪恶。”

(本文写作参考余辉著《画里江山犹胜:百年艺术家族之赵宋家族》、荣宏君著《国宝传奇:张伯驹》,感谢陈慰平、张震对采访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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