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哈克的基础融贯论
2018-04-13陈波
陈 波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5)
“认知证成”(epistemic justification)是一个评价性概念,涉及正确或合适的信念必须满足什么样的条件。一个合理的认知证成理论必须解释如下问题:信念如何得到证成、证成在知识中的作用以及证成的价值。针对各种各样的认知证成理论,本文诠释和讨论苏珊·哈克(Susan Haack)在《证据与探究》一书中提出的基础融贯论及其学术影响。
一、对基础论和融贯论的批评
(一)基础论及其困境
按哈克的解释,基础论(foundationalism)是指这样一种证成的理论,它要求在被证成的信念中区分出基本信念和派生信念,并且把证成看作是单方向的,即只要求用基本信念去支持派生信念,而绝不能相反。也就是说,基本信念构成了被证成信念的整个结构所依赖的基础。一个有资格成为基础论的理论,只要它承认下面两个论题:
(FD1)某些被证成信念是基本的;一个基本信念之被证成,独立于任何其他信念的支持。
(FD2)所有其他被证成信念都是派生的;一个派生信念之被证成,要借助一个或多个基本信念的直接或间接的支持。
(FD1)旨在提出有关成为基本信念的资格条件的最小要求。它允许多个不同的变体,例如有一些理论认为基本信念是经验的,有一些理论则认为它们是非经验的:
(FD1E)某些信念是基本的;基本信念之被证成,独立于任何其他信念的支持;基本信念就其特性而言是经验性的。
(FD1NE)某些信念是基本的;基本信念之被证成,独立于任何其他信念的支持;基本信念就其特性而言是非经验的。
在(FD1E)中,“经验的”应该理解为大致等同于“事实的”,而不必局限于关于外部世界的信念。(FD1NE)的倡导者们心里通常想到的只是逻辑或数学的真理,他们经常把“自明的信念”当作基本的非经验信念。
哈克拒斥非经验的基础论,而只考虑经验的基础论,并进一步将后者区分为如下三个版本:感觉-内省论版本,把关于主体自己的、当下的意识状态的信念作为基本的;外在论版本,把关于外部世界的简单信念视为基本的;内在论版本,则是允许这两者都是基本的。它们表述如下:
(FD1E1)某些被证成信念是基本的;一个基本信念之被证成,不凭借任何其他信念的支持,而是凭借该主体的(感觉的或内省的)经验。
(FD1E2)某些被证成信念是基本的;一个基本信念之被证成,不凭借任何其他信念的支持,而是因为在该主体的信念与使得该信念为真的事态之间存在因果的或似规律的联系。
(FD1E3)某些被证成信念是基本的;一个基本信念之被证成,不凭借任何其他信念的支持,而是依据其内容,即它内在具有的自我证成的特性。
基础论者通常诉诸如下“无穷后退论证”来支持自己的立场。假设如下情形:一个信念被证成,是由于受到另一个信念的支持;这另一个信念被证成,又是由于受到另外一个信念的支持,……如此往复。这种情况是不可能的,因为对于一个信念来说,除非这种理由的后退到达一个终点,否则第一个信念将不会得到证成;所以,必定有基本信念,它们是通过其他信念的支持之外的方式被证成的,因而可以被看作是证成所有其他被证成信念的终极理由。但哈克批评说,这个论证是非结论性的,因为它需要这样的假定:一个信念的理由构成一个链条,该链条或者终止于一个基本信念,或者根本就不会终止。但这个假定并没有列出其他可能的选择:也许该链条终止于一个未被证成的信念;也许它终止于它由之开始的信念,即终止于这样的初始信念,后者得到其他信念的支持,而自己反过来又支持这些信念……。
基础论者还可以构造无穷后退论证的一个更强版本,即没有可忍受的选择论证:
假设A相信p。假设他相信p是因为他相信q。于是,他的信念p未被证成,除非他的信念q被证成。假设他相信q是因为他相信r。于是,他的信念q未被证成,所以信念p也未被证成,除非他的信念r被证成。假设他相信r是因为他相信s。于是,他的信念r未被证成,故信念q也未被证成,故信念p也未被证成,除非……。
只有如下四种可能:(1)这个序列继续进行下去,没有终点;(2)它终止于某个未被证成的信念;(3)它构成一个圆圈;(4)它终止于某个被证成的信念,但后者的证成不依赖于其他任何信念的支持。
如果是(1),该链条永远不会终结,A的信念p不会被证成。
如果是(2),该链条终止于一个未被证成的信念,A的信念p不会被证成。
如果是(3),该链条构成一个圆圈,信念p依赖于信念q,q依赖于r,……,z依赖于p,A的信念p不会被证成。
如果是(4),那么,若该链条终止于某个被证成的信念,但没有借助于任何其他信念的支持,则A的信念p被证成。
所以,既然(4)恰好就是基础论所断言的东西,其结论是:仅当基础论为真时,任何人拥有任何信念才会被证成。也就是说,基础论是惟一可以忍受的选择。
哈克批评说,上述论证仍然是非结论性的,因为其中嵌入了一个错误的隐含假设:一个信念的理由必定构成一个链条,也就是这样一个序列,信念p受到信念q的支持,q受到r的支持,……如此往复。假如一个信念的理由必须是一个链条、一个序列,那么相互支持确实必定是一个圆圈,也确实不能承认由理由构成的这种圆圈会起到证成作用。但是,我们完全有可能摆脱这种链条和圆圈式的证成,证成实际上像一座金字塔或者像一棵倒置的树,这正是哈克的基础融贯论和纵横字谜游戏类比所要说明的。
融贯论者对基础论提出了如下“因果不相干反驳”:在一个人的经验与他接受或拒绝一个信念之间可以有因果关系,但没有任何逻辑关系。例如,A看见一只黑天鹅,可能致使他不相信“所有天鹅都是白色的”;但它并不逻辑蕴涵“至少有一只黑天鹅”或者与“所有天鹅都是白色的”逻辑不相容,因为逻辑关系只能存在于信念或命题之间。但证成不是一个因果的或心理学的概念,而是一个逻辑概念,故一个人的信念不可能被他的基本的经验信念所证成。哈克论述说,这一反驳是非结论性的,因为通过改进基础论,可以使因果性因素和逻辑性因素都进入到对信念的证成中,这正是她的基础融贯论所要做的事情。
融贯论者对基础论的第二个反驳论证是:基础论要求基本信念既是可靠的(可以合理地宣称独立于任何其他信念的支持而被证成),又是丰富的(可以合理地宣称能够支持一组足够大的其他信念),但没有任何信念能够同时满足这两个要求。因为这两个要求是相互竞争的:只有去掉基本信念的内容,第一个要求才会得到满足;而只有充实基本信念的内容,第二个要求才会得到满足。于是,基础论者不得不在下述两种情况之间来回穿梭往返:在坚持可靠性时却牺牲了内容,在坚持内容时却牺牲了可靠性。哈克因此把这个反驳论证叫做“来回穿梭往返论证”。她指出,这一论证只对强基础论有效,对于基础论的其他变体并不那么有效,对她本人提出的基础融贯论则是完全无效。因为基础融贯论并不需要(也不可能有)绝对的可靠性,而只需要独立的可靠性,即在证成信念p的理由是安全可靠时,不要直接诉诸p本身,而要诉诸p之外的其他理由。实际上,在证成的整个路途上,我们都需要不断地来回往返穿梭。这并不是基础论者所指责的“恶性循环”,而是我们在证成信念时必须依赖的信念之间普遍存在的相互支持,后者至多是合法的间接“循环”,因为并不存在证成的绝对可靠的初始出发点。
(二)融贯论及其困境
按哈克的表述,融贯论(coherentism)主张:证成只涉及信念之间的关系,一个信念集合的融贯证成了作为其元素的那些信念。表述如下:
(CH)一个信念之被证成,当且仅当,它属于一个融贯的信念集合。
融贯论还有如下的不妥协的平均主义版本:
(CHU)一个信念之被证成,当且仅当,它属于一个融贯的信念集合;在一个融贯的集合内,没有任何信念具有特殊的认识论身份,也没有任何信念具有特殊地位。
哈克指出,如果把相容性视为融贯的必要条件,融贯论至少会遇到“要求过多的反驳”:融贯论似乎蕴涵着,如果一个主体具有不相容的信念,他就具有不相容的信念集合,他的任何信念也就不会被证成。但这是一个过分的要求,因为几乎没有人具有完全相容的信念集。例如,她本人关于俄罗斯地理的一组信念隐含矛盾,这一单纯的事实无论如何不能成为如下说法的理由:她的这些信念,如“雪是白的”“在我面前有一张白纸”“我的名字叫苏珊·哈克”,也未得到证成。但融贯论者还是有可能逃脱这一反驳论证,即承认其融贯构成证成的信念集合将不是该主体的整个信念集,而是该集合的某个子集合,因为下述想法是合理的:即使一个被证成的信念总是会被编织到其他信念的整个复合体之中,对于一个人的每一个信念的证成来说,并非他的所有信念都是相关的。
哈克指出,即使融贯论者作出某种修正以对付“要求过多的反驳”,它还是必须面对“相容的童话故事的反驳”:融贯论不可能是正确的,因为一个信念集合的相容性显然不足以成为它为真的保证或标志,就像编织得很好的童话或神话故事并不就是真的一样。但有人或许会辩解说,对于一个融贯的信念集合来说,融贯论者所要求的远不止简单的相容性。不过,稍加反思就会明白,增加一个全面性的要求并不会使情况变得更好:无论如何,一个信念集合是相容的和大的,并不比它只具有相容性更能够成为它为真的保证或标志。或许融贯论者仍有可能对融贯概念进行精确阐释去回应该反驳,但哈克指出,像融贯这样的东西,无论对它提供的辨明有多么精致,都不能保证在证成与可能为真之间具有所要求的那种联系。融贯论的基本问题恰恰在于:它试图使证成只依赖于信念之间的相互支持。
哈克指出,融贯论者还必须面对刘易斯(Clarence Irving Lewis)所提出的“喝醉酒的水手论证”。融贯论的断言即经验信念能够仅凭信念之间的相互支持而被证成,就像下述提议一样荒谬:两个喝醉酒的水手在海上能够通过背靠背来相互支撑而站立起来,即使他们俩人都没有站在任何坚实的物体上。她将这个论证更精细地表述为:因为融贯论不允许任何非信念的输入,不允许经验或世界发挥作用,它就不能令人满意地说明,一个信念被证成能够是它为真的标志。哈克相信,这个论证对融贯论来说是致命的,因为融贯论错误地混淆了证成和真理。
(三)基础论和融贯论的变体
哈克总结说:“基础论的优点是:它承认一个人的经验,即他所看到、听到的等等,是与他如何证成他关于这个世界的信念相关的;它的缺点是:它要求一类具有特权地位的基本信念,后者仅由经验证成但能够支持我们其余的被证成信念,但它忽视了一个人的信念之间无处不在的相互依赖。融贯论的优点是:它承认那种无处不在的相互依赖,且不要求区分基本信念和派生信念;它的缺点是:不允许该主体的经验发挥任何作用。”[1]135
为了克服各自的困难,基础论和融贯论都出现了一些变体。例如,弱的基础论只要求基本信念在某种程度上被经验证成;不纯粹的基础论虽然要求所有派生信念都从基本信念那里获得某些支持,却也允许派生信念之间的相互支持以便提高其证成度。表述如下:
(FD1W)某些被证成信念是基本的;基本信念之被证成,初看起来是但有可能弄错,或者在某种程度上是但并非完全是,独立于任何其他信念的支持。
(FD2I)所有其他的被证成信念都是派生的;派生信念之被证成,至少部分地是凭借基本信念的直接或间接的支持。
温和的不平等的融贯论赋予一个人关于其当下经验的信念以突出的初始地位,或者赋予那些从起源上是原发的而不是推论的信念以特别地位,或者赋予那些更深地嵌入一个融贯信念集合的那些信念以特殊地位。表述如下:
哈克评论说,基础论和融贯论的这些变体都在朝着正确的方向行进,但在这样做时,它们却使自身变得不稳定起来。弱基础论承认基本信念完全不必仅由经验证成,那么,它还有什么理由去否认基本信念也能够或多或少地根据它们与其他信念的关系得到证成?不纯粹的基础论承认派生信念之间的相互支持,那么,它还有什么理由去拒斥信念之间更普遍的相互支持?更别说弱的且不纯粹的基础论了。既然温和的不平等的融贯论承认,某些信念因其感觉内容或“原发的”起源而具有特殊地位,为什么就不能进一步承认:证成根本不只是信念之间的关系,来自经验的输入也发挥着实质性作用?哈克由此作出结论:“我们需要一种新的探索,它允许感觉-内省经验与经验证成相关,但不假定任何类别的具有特权地位的基本信念,或者不要求支持关系在本质上是单向的;换句话说,我们需要基础融贯论。”[1]136
二、基础融贯论的要点及其理由
(一)基础融贯论的核心观点
哈克断言,基础论和融贯论并没有穷尽所有的选择,在两者之间还有逻辑空间。因为基础论要求单方向性,而融贯论无此要求;融贯论要求证成只与信念之间的关系有关,基础论则不这样要求。所以,一个理论若允许非信念的输入,它就不可能是融贯论的;而一个理论若不要求单方向性,它就不可能是基础论的。于是,她本人提出了一个中间型理论——基础融贯论,它允许经验与证成相关联,但不要求任何类型的特殊信念只被经验所证成而不需要来自其他信念的任何支持。基础融贯论可近似地刻画如下:
(FH1)一个主体的经验是与其经验信念的证成相关联的,但是不需要任何类型的具有特殊地位的经验信念,后者只能通过经验的支持来得到证成,而与其他信念的支持无关。
(FH2)证成不只是单方向的,而是包含着信念之间无处不在的相互支持。
哈克指出,她的基础融贯论把如下表述作为被辨明项(要说明的东西):“A的信念p在t时或多或少被证成,这取决于A关于p的证据有多好。”由此出发,派生出基础融贯论的如下一些特点[2]:
(1)这个理论是证据论的:核心观念是,有多好地证成一个主体对某物的信念取决于他关于这个信念的证据有多好。
(2)它是渐进的:从始至终的假设是,证据可以更好或更坏,一个人对某物信念的证成也可以更好或更坏。
(3)它是个人的:证成的程度依赖于主体证据的质量(这当然不是说它是主观的,即依赖于主体认为他的证据如何好)。
(4)它是经验论的:“他的证据”被解释为不仅包含一个主体的背景信念(他的“理性”),也包括他的感觉或内省的经验(他的“经验证据”)。
(5)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因果的:一个主体关于p的证据是因果地被识别为使他实际地相信p的证据;什么使这个证据更好或更坏,这是一个拟逻辑问题。
(6)它是多维度的:一个人关于一个信念的证据的质量取决于:(i)信念对证据的支持度;(ii)他独立于所讨论信念的理由的可靠性;(iii)证据的全面性。
(二)认知证成的两个方面:因果的和逻辑的
哈克认为,一个人的感觉-内省经验在其信念证成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在她的基础融贯论中,既允许一个人的经验与对他的信念的证成(因果)相关,也允许证成概念包括非因果的评价性要素(逻辑关联)。她通过诉诸一个双面的“状态-内容”的二分来做到这一点,其大致路径是:“第一个步骤,如果按照A的S-信念和A的其他状态(包括知觉状态)之间的因果关系来表达,将试图刻画‘A关于p的S-证据’。第二个步骤,也即中间步骤,将是一个策略,通过该策略,在对‘A关于p的S-证据’(由A的特定状态组成)进行刻画的基础上,得出‘A关于p的C-证据’的刻画(由特定的语句和命题组成)。第三个步骤是评价步骤,将通过刻画‘A关于p的C-证据有多好’完成对‘A相信p或多或少被证成’的辨明。”[3]119-120
这里只能述其大略。哈克把“A的信念”区分为S-信念和C-信念。S-信念是状态信念,即基于A的知觉或内省状态如看到、听到、读到、记忆而产生的信念。C-信念是内容信念,是A对其所相信的东西即命题——其内容是:A处于某种特定的知觉或内省状态中——的信念。假设A有信念p。哈克引入A关于p的各种“证据”和“理由”概念,它们既可以是正面和支持性的,也可以是反面和抑制性的,前者支持或强化A相信p,后者反对或削弱A相信p。“A的证据”分为S-证据和C-证据。A关于p的S-证据是指因果地致使A相信p或不相信p的那些状态的集合;A关于p的C-证据是指能够与A的信念p处于某种逻辑关系中的那些命题的集合。只有C-证据才能使A关于p的证据更好或更坏。但A的C-证据由哪些命题组成,却取决于A的哪些S-证据(感觉-内省状态)因果地致使A相信p。由于背景信念(可能为真,也可能为假)在信念证成中也发挥重要作用,哈克进而区分了A相信p的“S-理由”和“C-理由”,前者是指支持A的S-信念p的那些S-信念,后者是指A所相信的C-信念,它们构成A相信p的S-理由。A关于p的经验S-证据由A的非信念状态组成,后者不是那种A关于它有证据或需要证据的事物;A相信p的S-证据是指A的S-理由和经验的S-证据。“A相信p的经验C-证据”指一些语句或命题,其大意是:A处于某些特定的知觉或内省或记忆的状态中——这样的状态构成了A相信p的经验S-证据;A的经验C-证据将由全都为真的语句或命题所组成,这些命题的大意是:A处于如此这般的状态中。除非A确实处于那种状态中,那种状态不可能成为A的信念p的因果连接,故A的经验的S-证据和C-证据都是确实为真的。“A相信p的C-证据”指A相信p的C-理由和经验的C-证据。从S-证据过渡到C-证据,就是从辨明的因果方面过渡到评价方面,从主体的信念状态过渡到内容即命题或语句。在辨明的评价阶段,“证据”将不得不意指“C-证据”,因为正是语句或命题,而不是人的知觉或内省或记忆状态,能够相互支持或削弱、相互保持一致或不一致以及作为解释性说辞保持融贯或未能保持融贯,等等。
(三)好证据的三个维度:支持性、独立安全性和全面性
哈克指出,证成有程度之分。A关于信念p的C-证据有多好,将取决于:
(1)支持性:A关于p的C-证据在多大程度上是有利的;
(2)独立安全性:不考虑C-信念p,A关于p的C-理由有多可靠;
(3)全面性:A关于p的C-证据有多全面。
首先说“支持性”。假设关于A的信念p有C-证据E。仅当给E增加p比给它增加p的竞争者更多地提高了E的解释整体性(即证据E和信念p在一个解释性故事多好地相互吻合),E对于p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支持性的。E可以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是支持性的,但有可能未决定性地证成p为真;也可以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是破坏性的,但有可能并非致命的,即未结论性地证明p为假。仅仅在E的p-外推(给E增加p的结果)一致并且它的非p-外推不一致的情况下,E对于p才是决定性的;仅仅在E的非p-外推一致并且它的p-外推不一致的情况下,E对于p才是致命的。如果E本身是不一致的,E的p-外推和E的非p-外推也都是不一致的,那么,E对于p的证成来说就是不相干的。关于A的信念p的证成,诉诸于E对于p的演绎蕴涵和归纳支持是不一样的。如果E对于p是结论性的,E就演绎地蕴涵p(由不一致的前提所产生的演绎蕴涵必须排除在外),这时E对p提供了最强的支持,但这种支持在经验研究中几乎见不到,我们只能更多地求助最佳解释推理和解释的融贯去刻画支持关系。
在说明证据与信念的支持关系时,哈克断言:根本不需要诉诸(可在句法上刻画的)归纳逻辑,“后者往好里说容易导致悖论,往坏里说可能就是虚构”[3]129,因为证成涉及各证成项的内容关系,而不只是形式关系;也无法求助于数学概率论,“因为认知证成的程度有一个与数学概率不同的逻辑侧面:(1)由于证据质量的多种决定因素,证成的程度没有概率中的线性序;(2)p和非p的概率必须合计为1,但在两者没有证据或者仅有弱证据时,p的信念和非p的信念在任何程度上都没有被证成;(3)(对于相互独立的p和q来说)p∧q的概率是p的概率和q的概率的积,所以总是比两者中任何一个都小;但是结合起来的证据却可以提高证成的程度”[2]。
其次说“独立安全性”。哈克认为,证成关系不是单链条式的,仅仅沿一个方向往前延伸,信念p被信念q证成,q被r证成,r被s证成,……。相反,就像英语填字游戏所表明的,证成关系更可能是一种树状或网状结构,信念p被q、r和s所证成,其中q可能被t、u和v所证成,其中u可能又被w、x和y所证成,其中y可能被m、o和p所证成……。在这个过程中,只要对q、r和s的证成不直接依赖于p,而有另外的理由,那么,就可以说对p的证成是独立安全的。她断言,经验C-证据没有证成问题,它们是待证成信念p的“经验支撑点”。这并不会退回到基础论的如下主张:其他信念只能由基本的经验信念来证成,而只是重述和强调了基础融贯论的如下主张:经验信念的最终证据是经验性的。正是在这里,体现了基础融贯论与基础论的相同和不同之处。
再次说“全面性”。“全面性”很难严格地定义,大约是指一个认知主体的证据中是否包括了足够多的相关证据,这又涉及如何解释“证据的相关性”。根据笔者的理解,证据相关与否是由我们的认知意图和目标所决定的,仅就司法证据而言,“在一个司法案件中,某个证据是相关的,是指对该证据的采纳将有助于证明案件中某个待证事项的存在或不存在,从而有助于对案件中争议事项的裁决,引起相应法律关系的产生、改变或消灭”[4]。笔者的理解也与哈克的如下理解大致吻合:“对全面性的判断是视角性的,也就是说,取决于做出这种判断的那个人的背景信念。”[1]140哈克还指出,就否定方面而言,当我们判断某个人的一个信念因为未能考虑到一些相关证据而未被证成或几乎未被证成时,全面性条件的作用就是最明显的。全面性维度不可能产生一种线性序,因为证据的相关性本身是一个程度问题,所以存在一种更复杂的情形:相对于未能考虑到非常少的、处于更中心位置的相关证据来说,在如何去权衡未能考虑到大量处于边缘的相关证据这一点上,存在着某种不确定性。
哈克强调指出,她的基础融贯论与英语填字游戏之间有非常强的类似。一个纵横字谜的提示可以看作是经验性证据的类似物,而已经填完的格可以看作理由的类似物;一个纵横字谜的格填得有多合理,取决于它多好地符合了给出的提示,以及其他任何已经填完的、交叉在一起的格;取决于其他那些格有多合理,而与所讨论的这一个格无关,此外还取决于这个纵横字谜已经填完了多少。与此类似,一个人对p的相信得到了多大程度的证成,取决于他的证据提供了多大的支持;取决于他提供的理由有多可靠,而与该信念本身无关;取决于他的证据包括了多少相关的证据。在判断一个人对某个格的信心有多合理的时候,他将最终达至一点,在那里,问题不在于某个格得到其他格多么好的支持,而在于它得到它的提示多么好的支持。类似地,在评价不依赖C-信念p如何证成A相信他关于这个信念的C-理由的时候,他将最终达至一点,在那里,问题不在于某个信念得到其他C-信念多么好的支持,而在于它得到经验的C-证据多么好的支持(见表1)。
表1 基础融贯论与英语填字游戏之间的类似
哈克指出,A的信念p被完全证成,要求A的C-证据具有决定性和最大程度的全面性,而且还要求他的C-理由具有最大程度的独立安全性,这在理论上和实践中几乎都是不可能达到的。她还谈到,我们可以根据单个人的证成程度推断出一个群体的证成程度,方法是从这样一个程度开始,一个假想的其证据包括了这个群体的每个成员的证据的主体,其信念将会在这个程度上得到证成,然后再根据某种措施对其进行折扣而得到该群体成员的证成度的平均值,其中困难的问题是如何“折扣”,哈克对此并没有给出最终答案。
(四)认可问题:基础融贯论的元证成
对一种证成方案的辨明和认可,就是问该方案是否以真理为导向,是否重点关注可靠性、真性、显示真理的性质,而显示真理正是证成标准成为好标准所需要的东西。哈克在《证据与探究》的最后一章中粗略地给出了对她的基础融贯论的元证成。根据基础融贯论的标准,A的信念p越是被证成,这个信念就越是更好地依托于经验,在被整合到一个解释性理论中时,它更好地得到其他信念的支持,而该解释性理论的成分也依托于经验并得到其他信念的支持……,如此等等。哈克断言,一个信念按照这些标准被证成的程度,就是它为真的标志。不过,认知证成有不同于填纵横字谜游戏的特点。你可以对照一个纵横字谜的答案,检查你先前对该纵横字谜的填写是否正确;但任何人都不能开列出所有存在着的真理,我们可以对照它们去检查我们的信念是否为真。因此,哈克只能提供对基础融贯论的一种有条件的认可:如果对我们来说任何对真理的显示是可能的,那么,满足基础融贯论的标准就是我们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对真理的显示。她为这种认可论证给出了两个理由:第一,基础融贯论的如下假定是相当合理的:一是对我们来说,感觉和内省经验是经验性信息的来源;二是除此之外,经验性信息就没有其他终极来源了。更具体地说,按照基础融贯论的标准,关于经验信念的最终证据就是经验证据,也就是感觉和内省。所以,基础融贯论标准显示真理的性质要求这样的情形:我们的感觉给我们提供了关于周遭事物和事件的信息,而内省给我们提供了关于我们自己的心智状态的信息。它并不要求感觉和内省是不可错的信息来源,但确实要求它们是信息的来源。第二,基础融贯论把关于人类本性的认知融进了其证成标准之中。尽管不同时代、不同文化或社会共同体关于“什么算作证据”和“什么是好证据的标准”的看法很不相同,但基础融贯论却充分地揭示了:对经验支撑的关注并不是一个局部的或狭隘的怪癖,而是不同时代和文化所共有的东西,初看起来,依靠由人的感官所传达的信息是人的本性。
①参见:Louis Pojman.TheTheoryofKnowledge:ClassicandContemporaryReadings(Wadsworth, 2nd edition, 1998; 3rd edition, 2002);Emest Sosa.Epistemology:AnAnthology(Blackwell Publishing, 2000; 2nd edition, 2008);Michael Huemer.Epistemology:ContemporaryReadings(Routledge, 2002);Stephen Luper.EssentialKnowledge(Longman’s, 2004)。
哈克用这样的断言结束了她的《证据与探究》一书:“当笛卡尔的认识论故事结尾时说,‘从此以后,一切太平’,我们知道这一说法太好了以致不会是真的。也许这样结束我的故事是适当的——‘从此以后,充满希望’,可以说,这一说法把普遍的可错论与关于我们的认知条件的适度的乐观主义结合在一起了。”[5]
三、新近的回响:谢尔的基础整体论
哈克的基础融贯论被视作当代认识论中几种主要的认知证成理论之一。她概述其基础融贯论的论文AFoundherentistTheoryofEmpiricalJustification被收入至少4本重要的认识论文选之中①。她的基础融贯论也激起了很多不同的反响,有人认为它基本上是正确的,新近还有人试图发展和完善它,还有人试图用它去说明科学保证(scientific warrant)概念;也有些人对它提出批评,说它仍然是一种基础论,或者说它仍然是一种融贯论,或者说它是可靠论的一种变种;也有人似乎有意忽略它,这在年轻西方学者中似乎较为常见,例如《斯坦福哲学百科全书》中关于“认知证成”的基础论和融贯论辞条中,甚至都不把哈克的《证据与探究》一书列入文献目录。不过也有例外,在西方哲学界大器晚成、近些年异军突起、影响日盛的美国哲学家吉拉·谢尔(Gila Sher)在其新著《认知摩擦:论知识、真理和逻辑》中,发展了基础整体论、实质真理论和一种新的逻辑哲学,她明确把苏珊·哈克列为自己的理论先驱,承认受到她的影响:“我们可以像哈克(1993)所做的那样,从基础论和融贯论开始,然后在它们之间建立一座桥梁”[6]。谢尔于2016年应笔者之邀在北京大学作系列讲演,如此概述了她的第一次讲演“基础整体论”:认识论的中心任务是为所有知识(包括经验的和抽象的)在世界和心灵中做实质性奠基,或寻找其基础。然而,这种基础论计划在当代被认为名声不佳,一个主要原因是它与一种失败的方法论即基础论紧密关联。她本人将发展一种替代的方法论——基础整体论,它既关联于又区别于其他的后基础论的方法论,其突出特征有:可应用于所有的知识分支;要求实质性奠基于实在(reality);聚焦于有结构的整体论;不仅接受理论之间丰富的联系网络,而且也接受理论与世界之间丰富的联系网络;对循环性的精细探究,包括引入“建设性”的循环性。由此导致的基础方法论,与其他先已存在的方法论(包括基础论、融贯论和基础融贯论)相比,既要求更多,也更为灵活。
本文主要聚焦于清晰、准确地诠释和介绍哈克的基础融贯论,对于像哈克的基础融贯论这样的哲学理论建构,我们只能交给哲学界同行去判断,交给未来的哲学史去裁定。
[1]Susan Haack.A foundherentism of epistemic justification[M]//Ernest Sosa,et al.Epistemology:An Anthology.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2008.
[2]苏珊·哈克,陈波.走向哲学的重构——陈波与苏珊·哈克的对话[J].河南社会科学,2016(1):12-23.
[3]SusanHaack.Evidenceandinquiry:apragmatist reconstruction of epistemology[M].Amherst, NY: Prometheus Books,2009.
[4]陈波.“以事实为依据”还是“以证据为依据”——科学研究和司法审判中的哲学考量[J].南国学术,2017(1):33.
[5]苏珊·哈克.证据与探究——走向认识论的重构[M].陈波,张力锋,刘叶涛,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200.
[6]GilaSher.Epistemicfriction:anessayonknowl-edge,truth,and logic[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