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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木板,木板黑

2018-04-12游义平

金山 2018年3期
关键词:灶膛老爹木匠

游义平

那 块泛着光亮的木板,在灶膛里蹦着跳 着,噼里啪啦,质变的衍生物照亮了整个火膛。这些,没有打动耿林的心。耿林正转身望着窗外。妻子只看着火焰上的铁锅。木板什么时候变成木炭,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在意的,还有火焰,燃烧的火焰像极了两副沧桑的面庞。

十分钟以前。妻子用脚踹了踹地上这块黑不溜秋的木板,木板翻动了一下。妻子一脚踩上去,又跳了一下,双脚落在木板上,说:“好吧,当作柴火,也许还能发挥点儿作用。”放进灶膛里略显得过长的木板,没有因为被践踏而折断。妻子把木板搭在一块石头上,形成斜面,并不费力地一跺。“咔嚓”一声,木板断为两截。妻子在生火做饭的时候,和着杂草把这两截木板一并撂进了灶膛中。

半个小时前。耿林穿梭在木块与半成品的家具之间,传入耳际的,是“呼哧呼哧”的锯子刺入木料的身体中,来回宰割分解的声音。脚下踩踏的,是从木材上砍下,或者是推磨下的刨花。说是穿梭,是因为还有一些支棱的木方子,随意存放在各自的位置上。耿林在转头与木匠说话的时候,一块木板拍打了一下耿林的头部,然后又稳稳地砸在了耿林的脚上。耿林没有听到木板落地时那轻柔的声音。但是,一股热流迅速地涌上他的面部。而这股热流,来自脚背上生生的疼痛。耿林一脚踢飞了木板。木匠看到木板在空中画了一个漂亮的弧线。木板掉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木板的棱角,因为与地面碰撞,破碎的木屑,分明是洒落的几许泪花。木匠听到耿林大声地嚷嚷:“媳妇,这块木板当柴火烧了吧!”木匠看着耿林的背影,一种叫惋惜的表情在木匠的脸上滞留了一下。而这时,耿林的妻子应声出现在那块木板面前。

一个小时前。木匠问:“如果你有合适的木材,可以找出来做家具时备用。”耿林拍了一下脑袋,说:“还恰好有。昨天我收拾房间时,刚好看到一块比较方正的木板,放了很久,不知该做什么用。你可以看看。”耿林从杂物间翻找出了一块布满灰尘的木板。耿林用两个手指头,拈着木板的边缘,避免灰尘沾染到身上。耿林把木板摔在木匠面前。木板上的灰尘与地面上的木屑扬了起来,在木匠与耿林之间,迷蒙了一片。木匠在木板掉地的声音中,放下手中的活计。木匠轻轻地用布擦拭了一下木板,这块黑色中泛着些微光的木板,就亮了木匠的眼球。木匠屈起右手的中指,和拇指扣成一个圆环,弹击了一下木板的表面,然后把耳朵凑近,静静地听了一下。“好材,好材。”木匠连声说,“用来做家具可惜了。”木匠很小心地把木板递给了耿林。耿林接过来,左右看了看,随手就放在了半成品的柜子顶上。

耿林在放木板时,嘴扁了一扁,鼻孔里喷出两股有声音的气流——这个表情、这个话语,耿林太熟悉了。他想起了他的老爹。

五年前。耿老爹躺在床上。此时,耿老爹出气比进气多,眼睛闭着的时间比睁着的时间多,皮比包着的肉多。死神已经在不远处徘徊。耿老爹忽然睁开眼睛,看着跪守在床边的耿林,嘴不停地嚅动着。耿林匍匐在耿老爹的嘴边,听了老爹不连贯的嘀咕后,惊疑和拒绝写在耿林脸上。耿老爹用尽余力,瞪着耿林。好一会儿,耿林才不情愿地翻动了耿老爹的身子。

在耿老爹的示意下,耿林从耿老爹的床褥子下掏出一個包裹,与床长度差不多,宽四十厘米光景。耿林打开一层布,又是一层布,再打开,还是布层。在耿林有些不耐烦时,庐山真面目终于从布层里露出——一块光滑的、黑里透亮的板子,一块厚度不到一寸的木板。这块久违、被耿林忘却的木板,又出现了。耿老爹在耿林虔诚地捧着木板时,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耿老爹闭上眼睛的时候,十年前的那幕浮现在耿林眼前,耿林心一紧,就把那块木板丢进了杂物间。包木板的布,被耿林踩在脚下,污渍就印在布上,不知多少人踏过后,进了垃圾堆。

十五年前。耿老爹奉若至宝地捧着长长的木板,趁着夜色走进村主任的家。耿老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迈进去,走出来时就没有了澎湃的情怀,啥心思都没有了。耿老爹没心没肺抱着被村主任拒收的木板回了家。耿林看着耿老爹提起推刨,把这从数十里外带回的书法家的手迹——花了近三个月印浸雕凿而成的木匾——三下五下刨成了平面,原本一寸多厚的木板,几乎薄了一半。耿林当即明白,求村主任安排自己进厂的事没着落了。失望之余的耿林,看见耿老爹缓缓地摩挲着木板,屈起中指,和拇指扣成一个环,弹击在木板上,然后把耳朵凑在木板上:“好材呀,好材。”不屑的耿林没有听出耿老爹声音中的哽咽,风就拽走了耿林。那块木板有十年的时间里再没出现在耿林眼中。

五十年前的一个夜晚,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蜷缩在风雨中。他们怀中,抱着一块黑里发亮的木板。这两人,刚刚用自家的四合小院子,换回这块木板。“爸爸,这木板被水淋湿了,怎么像钢铁一般?”“这叫水砚。弹击还可发出钢铁般的延声。你试试看。”说话中,他们慢慢隐没在雨夜中。长者是耿老爹的父亲,远近闻名的耿木匠。小孩,也就是后来的耿老爹,从小跟着学做木匠活儿。耿木匠传给耿老爹的唯一财产,就是那块木板。

耿木匠临终时说:“我不敢擅自用这块料,怕糟蹋了珍物。”

这句话烙在了耿老爹心中。

耿木匠的手艺在耿林这代没能延续。过不惯漂泊生活的耿林做了地道的庄稼汉子。

水砚木的故事,耿林从不知道。正在变成黑木炭的曾经的黑木板上,渐渐淡去的火焰里,也静静地消逝了耿老爹和耿木匠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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