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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岸小小说三题

2018-04-12江岸

金山 2018年3期
关键词:黄泥滴水婆婆

江岸,男,1967年生,河南省商城县人,郑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已在《百花园》《小说界》《金山》《北京晚报》《羊城晚报》等数百种报刊发表小小说500多篇,中短篇小说、诗歌、散文若干,百余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作家文摘》《中华文摘》《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中国新文学大系》以及连续多年年选转载或收录。著有文集《亲吻爹娘》《黄泥湾风情》等八部。曾获《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全国微型小说年度评选一等奖、小小说金麻雀奖、何景明文学奖。中國作协会员,信阳市作协副主席。

穷 亲 戚

从 我被组织上派到殷城县竹园镇黄泥湾 村担任第一村支书那天起,我就明白,我的命运和这个大别山深处的偏僻山村捆绑在了一起。第一村支书的核心使命就是扶贫攻坚,黄泥湾村只要有一户不脱贫,我就插翅难飞。

上任伊始,我就扑下身子,深入黄泥湾村每一家每一户,核实基本情况。在将该村所有贫困人口的情况大致摸清之后,我惊讶地发现,该村最贫困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壮年男人,而这个在村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男人,户口竟然不在这个村庄里。

从我第一天进村起,我就见到了这个默默劳作的男人,后来几乎每天都能碰到他,他不是在田间地头忙活,就是挑水挑粪,行走在村路上。可以说,他是黄泥湾最勤劳的人。可是,直到我的调查接近尾声,我都没在村里给我提供的贫困人口花名册里找到他的名字。我曾经尾随他,进入他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家,这个男人只是茫然地掠我一眼,依旧忙碌着,不仅没和我打声招呼,更不谈让座、端茶倒水。他的家里除了垃圾一般的破床板破棉絮破桌子破椅子,可以说家徒四壁,穷得让人触目惊心。

“他嘛,户口在几年前就迁到镇上街道里去了,早就不算本村人了。”村支书崔玉山叼着烟,眯缝着眼睛说。

“什么原因迁去的呢?”我追问。

“结婚,他的女人住在街道上。”

“他怎么不住在街道上?”

“人家家庭的事儿,我也不清楚。”

和崔支书攀谈老半天,我只搞清楚这个傻傻的男人名叫曾昭喜,因为和街道上的女人结婚,户口迁走了,其他情况一无所知。

我在走访其他贫困户的时候,顺便打听一下曾昭喜的情况。

“那个傻子,他叫曾昭喜?”

“他结过婚?我怎么没听说过……”

村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本村还有好几个不傻不憨的男人都找不到媳妇,他一个傻得不透气的人,街道上居然会有女人要他?

我觉得这其中必有猫腻,想揭开这个谜底。

镇派出所户籍警李丽查阅户口档案后告诉我:“没错,曾昭喜五年前因为结婚,户口从黄泥湾村迁移到街道居委会。”

“户主名字叫什么?他媳妇叫什么?”

“他媳妇就是户主,名字叫崔玉娥。”

崔玉娥的家十分好找,就在镇中心十字大街上。她家临街的一溜儿门面房全都租出去了,只保留一个进出的院门,院子极宽敞,院后还有一座五层楼,一楼是餐馆,二楼以上是宾馆。餐馆和宾馆的生意都是崔玉娥自己打理。街道上的人都说,崔老板可是咱镇上有名的富婆。我依稀记得,我刚驻村的时候,和崔支书一起到镇政府开会,他还带我到这里喝过酒。

“曾昭喜?什么曾昭喜?”这位浑身像发面团一样又白又暄的中年女人皱着眉头反问我。

“五年前你不是结婚了,你的老公不是叫曾昭喜吗?”

“老娘男人死十多年了,老娘一直是光棍一根,你不要埋汰老娘。”

我刚从镇派出所出来,派出所户籍档案难道搞错了?

崔玉娥警觉地左右看看,沉声说:“你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胡说什么?你如果不是吃饭、休息,就请便。不送!”

走出崔玉娥的院子,我心中的疑团更大了。

镇政府的办公室主任老汪是本地人,解开了我心中的疑团。他说,五年前竹园乡撤乡建镇,加大城镇建设力度,不仅征用了周边村民的土地,而且按人头赔付拆迁费。有一阵子,周边村民结婚人数空前高涨,黄泥湾的曾昭喜,应该就是那时候和崔玉娥办理的假结婚。

镇里高度重视我反映的情况,立案查处。经查,曾昭喜和崔玉娥确实是无效婚姻;崔玉娥退出了多领的一人份的拆迁费,曾昭喜的户口迁回了黄泥湾;村支书崔玉山因为参与弄虚作假,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原来,崔玉娥年轻的时候是从黄泥湾村嫁到街道去的,村支书崔玉山是她的亲哥哥。

崔玉山怒气冲冲地对我说:“人家都是有包袱往外扔,你倒好,又捡个包袱背上了!咱黄泥湾三十五户贫困户,脱贫任务都包给市、县、乡各级领导了,他们都来结了穷亲戚。多出来的曾昭喜这一户,你说怎么办?”

我沉吟一下,咬咬牙说:“曾昭喜这门穷亲戚,我结了!”

回到市里,我把这个情况原原本本向局长汇报了。局长迟疑地问:“这个曾昭喜,打扫卫生、清理垃圾应该没问题吧?”

我拍拍胸脯说:“您让他描龙绣凤,他肯定不会,干些粗活,绝对没问题。”

“市里正创全国文明城市,对环境要求很高。咱局里正缺少一个长期清洁工呢,你把他领来吧。”

“好咧!”我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我刚结的穷亲戚曾昭喜,这下脱贫有门啦。

滴水观音

秦 玉兰不是不想和婆婆亲近,而是婆婆的 所作所为实在难入她的法眼。产假休完以后,要不是自己和老公工作忙,娘家妈还没有退休,她是不会同意老公将婆婆从老家黄泥湾接过来的。

她主要看不惯婆婆两个方面的行为:一是婆婆进门之后,就在她住的卧室里摆上了一尊白色观音瓷像,还将一绺红布披在观音像上,早晚毕恭毕敬地叩拜。如果和她聊天,说到社会上、单位里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婆婆总会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二是婆婆不知听小区里哪个老太太传授的经验,总是故意将家里的水龙头不关紧,滴滴答答地滴着水,下面用水桶接着。开始的时候,秦玉兰以为水龙头坏了,可是随手拧一下,就不滴水了。有时候她刚关严实了,过一会儿又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滴水声被无限放大,搅扰了她的清梦,让她无比气恼。

老公劝她说:“公民有信仰宗教的自由,国家还不反对人民有宗教信仰,你一个当儿媳妇的,凭什么反对?再说,咱妈虔心向佛,与人为善,有什么不好?”

老公这样一说,秦玉兰琢磨一下,也确实如此,婆婆信她的佛,由她去信好了,自己真没有反对的理由。

老公又说:“咱妈让水龙头滴水,还不是想替咱家节约些水费?”

“这样不好吧?咱家是穷,但也不在乎她节约这点水费吧?况且,这哪里是节约?这应该是偷盗行为吧?”

老公脸红了一下,说:“我和咱妈说一下,让她别这样做了。”

过了一段时间,秦玉兰再也没发现家里的水龙头滴水了。有一天,她替单位外出办事,办完事,时间尚早,她懒得拐回单位,顺道回来了,比平时下班早回来一些。见她进门,婆婆闪身冲进了厨房。后来秦玉兰发现,水桶里已经接了半桶水。原来,婆婆趁她上班去了,还在偷滴国家的自来水。

秦玉兰有一次和老公拌嘴,火气有点大,嚷道:“我不好,我没有一点好的地方,哪像你们家的滴水观音,什么地方都好!”

老公一愣:“你说谁?谁是滴水观音?”

秦玉兰也没想到自己和老公吵架,情急之下竟说出滴水观音这个词来,想一想婆婆的所作所为,还真挺贴切的,这个词一下子囊括了她所看不惯的婆婆两个方面的毛病。她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从那以后,秦玉兰心情好的时候,和老公谈到婆婆,总是说咱家的滴水观音如何如何。老公怪她没大没小的,乱给长辈起绰号,恶狠狠地剜她一眼,她就哏儿哏儿地笑。后来老公偷偷到百度上搜索,知道滴水观音是产于华南等地的大型常绿观叶植物,也没有什么贬意,才听之任之,并没有禁止秦玉兰背后这样称呼自己的母亲。

秦玉兰虽然在背后老拿婆婆的缺点和老公开玩笑,但是当着婆婆的面,她还是谨言慎行的,婆媳关系也还算和谐。和婆婆一起生活的这两年多,虽然心存芥蒂,彼此倒也相安无事,没有红过脸。

儿子三岁了,要送幼儿园了。婆婆红着眼圈,将小家伙胖嘟嘟的脸蛋亲了又亲。可是,秦玉兰刚刚将儿子送去幼儿园,婆婆就收拾了自己的包,让老公送她去长途汽车站,她要回老家黄泥湾。

“妈,您照看小宝两年多,您走了,小宝回来见不到您,会闹人的。”秦玉兰诚心诚意地挽留她。

“小宝会慢慢习惯的。我是真不放心你爸。你爸不会煮饭,我出来这几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要回去照顾你爸爸。”婆婆说。

“妈,您带小宝几年,我们咋的也不能让您空手回去吧?周末我们上街,给您和我爸买几件衣服,您带回去。”秦玉兰说。

无论秦玉兰怎么挽留,婆婆执意不从,坚持立即要走。秦玉兰无奈,急匆匆去银行取了三千元钱,塞进了婆婆的包里。这才让老公把婆婆送走了。

当天晚上,婆婆从老家打来电话的时候,小宝正在闹人,拼命要找奶奶。祖孙俩在电话里都哭得稀里哗啦的。最后,婆婆让秦玉兰接电话,对她说:“玉兰,你翻一下我床上的枕头,下面压着钱,快收起来。你们挣钱也不容易,妈心领了!”

秦玉兰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沉闷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婆婆走后,很长一段时间,秦玉兰一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再也没和老公开滴水观音的玩笑。

有一天,秦玉兰从花卉市场里买回一株绿色盆栽,端端正正摆在客厅里。盆栽叶片肥大,像一只只上扬的手掌。

老公问:“这是什么植物?”

秦玉兰说:“这就是滴水观音。”

杏 花 雨

整 整一年了,梅月陷于对李绍平的羡慕嫉 妒恨中无法自拔。

她和李绍平是一起参加义阳市公务员考试而进入同一个机关工作的,李绍平综合成绩第一,梅月只排名第二。梅月暗下决心,我还就不信了,我一个985院校优秀毕业生,居然被一个义阳师范学院的黄毛丫头抢了风头。两个人一起工作了半年多,居然平分秋色。机关里的同事只要提到她们俩,就说,这次选拔来的两个小姑娘,还真不错!

最让梅月咽不下的一口气,是李绍平在机关同事微信群里发的一段视频:在春风细雨中,一袭白衣的李绍平被从天而降的杏花粉白的落英包围着,她仰着脸,闭着眼睛,在漫天漫地的杏花雨中旋舞着,被春天陶醉……

梅月承认这段视频的画面美艳动人,但是,李绍平绝对是沾了杏花雨的光,在这般妩媚雅静的环境下,任何一个姿色平庸的女人,都能演繹出动人心魄的画面!

梅月暗暗地想,如果换了我呢?如果是我在杏花雨中旋舞呢?春天啊,你就这样被辜负了啊!

梅月没有理由不自信:她的脸是典型的鸭蛋脸,皮肤粉嫩得似乎吹弹即破;李绍平呢,脸扁平还不说,肤色还暗黑,粉刺星罗棋布,鼻子尖上的黑头触目惊心!更别提梅月有高高隆起的胸、修长的美腿,比起李绍平停机坪似的胸脯、田径运动员似的粗腿,当然有天壤之别了。

李绍平发出这段视频的时候,春天已经接近尾声,百花凋残,让梅月空有超越的梦想而无法施展了。

好不容易熬过这一年,春天又姗姗来到了人间!梅月松了一口气,呵呵,大显身手的时候就这样到了!

初春时节,围在她身边的几个男人纷纷开车拉着梅月,满世界地转,在市郊转了几山并几洼,可惜都白跑了,杏花、李花、樱桃花刚刚在枝头上绽出几个花苞。正当满山遍野鲜花盛开的时候,科长又派她外出学习,等她回到单位,只能惆怅地欣赏满地的落英了。梅月懊丧透了,这长达一年的期待,居然就这样泡汤了?

机关里有一个比梅月早工作两年的男同事罗坤,自告奋勇地说:“到我老家黄泥湾去看看吧,那里属于深山区,海拔高,花儿开放得要晩一些。”

“真的假的啊?”梅月的眼睛瞬间亮了。

“我怎么敢骗你呢?”罗坤低垂着脑袋回答。

罗坤虽然也是985院校毕业生,但是,他来自偏远农村,有自知之明,他并不是围绕在梅月这朵带露的玫瑰周边的蜜蜂中的一只,他只能是一只墙角上的蜘蛛,默默编织自己的网,期待有蛾子等昆虫往上撞,不敢主动出击。

梅月披一肩秀发,着一袭白色长裙,跟随罗坤来到了黄泥湾。

果然,黄泥湾房前屋后、山坡山洼,杏花、李花、樱桃花正开得灿烂!在这高山上,气温恐怕比市郊要低好几度。梅月甩掉肩上披着的罗坤的外套,围绕一棵杏树手舞足蹈起来。

真正要拍摄的时候,问题来了,花朵都好好地在枝头上绽放,并没有花瓣从天而降,地上也没有缤纷的落英。梅月让罗坤去摇晃杏树,罗坤使出吃奶的力气,脸憋得通红,粗大的树身却纹丝不动。梅月又让罗坤攀上杏树去摇树枝,罗坤一顿猛摇,倒是摇下了一些花瓣,但是没人拍摄,罗坤白摇了,梅月也白白作陶醉的舞蹈状了。

“这样吧,你到我们家去吃午饭,吃过午饭,我让我爹我娘过来摇树,我给你拍摄。”罗坤从树上溜下来,擦了一把汗,想出了主意。

梅月耸耸肩,也只好这样了。

罗坤家的午餐非常丰盛,让梅月吃得满口生津口齿留香。虽然罗坤介绍梅月是他的同事,但是,梅月看着罗坤爹娘殷勤而兴奋的神色,心里明白,他们肯定把自己当成准儿媳了。梅月也不点破,抿嘴偷偷乐。

饭后,罗坤把让爹娘去帮忙摇杏树的想法说了出来,爹娘竟装聋作哑,仿佛没听到。他们老两口死活不接罗坤的话茬。沉默了一会儿,罗坤还想再说一遍,梅月悄悄扯扯他的衣袖,怏怏地摆摆手。

罗坤爹沉缓地说:“你们下个星期六来吧,正好赶上杏花凋谢。”

罗坤娘也立即说:“是啊是啊,你们下个星期六来,我提前杀一只老母鸡炖上。”

送罗坤和梅月离开村庄的时候,路过那棵杏树,看到地面上散落的花瓣,罗坤爹的脸立即黑了。

“臭小子,这准是你干的好事!”罗坤的爹怒吼道。

“好啦好啦,孩子已经做错了,发火有什么用?”罗坤娘解劝道。

梅月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大叔,这一棵杏樹挂果了,能值多少钱?我都买下来好吗?”说着,梅月从挎包里掏出钱夹,拽出几张红彤彤的钞票,往罗坤爹的手上递。

罗坤爹使劲一甩手,转身走了。

罗坤娘挡住了梅月,说:“姑娘,这根本不是钱不钱的事儿。俺们农村人,别的也不懂,就知道这庄稼啊、花草啊,都是老天爷赐给我们养活我们的,都有个节令,该开的时候开,该落的时候落,哪有强迫的道理啊?”

梅月讪讪地缩了手,挤出一点笑容,说:“大娘,给您老添麻烦了。”说着,梅月扭过身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罗坤冲娘一摆手:“娘,您就送到这里吧。”说完,几个箭步跨过去,去追赶前头的梅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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