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
2018-04-12辛茜
辛茜
娜仁草原上,藏着一座神秘的城堡,住在城堡里的老人和孩子、女人和武士由一位首领管辖。
这听上去让人容易产生古老的感觉。但城堡的确存在,而且,还容纳着一个华丽的世界。
当地的牧人,称这个地方为通大海。
蜿蜒曲折的小河,发着银光。这条河像一条泥泞的弯曲小路,深藏在草原深处,有着通往大海的强烈愿望。尽管不断隆起的祁连山脉,做出了要挡住它的去路的样子,但那连绵不绝的水流却像古人制陶使用的结绳一样,坚韧得不容许受任何人摆布,就连当地的牛羊也从不靠近、饮用河里的水。
孤耸海拔4000米。
讓人望而却步的偏远和高度,自然地回避了一些人为干扰的因素,也就在事实上婉拒了无端的造访者,使它更好地保持了天然的美。
它简单,它朴素,它甚至有点儿贫苦。而喜不喜欢它,当然取决于人对大自然的态度。
放眼望去,牧场辽阔,远山浩渺无垠。湛蓝的天空下,碧绿的青草厚重而富有弹性,犹如加工过的藏式地毯。随着光线的变化,又像一朵一朵疏散开来的蘑菇云,紧紧贴在土地上,云朵下面则是丰盈的地下水。正是这水孕育了这条河,使整个天然牧场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美。这种美简约、坦荡、雅致、安静,富有宗教般的神秘和张力,不但没有孤独的恐惧,反而能听到牧人心里流淌出的无词的歌谣。虽然简朴的几乎有些许的笨拙,但灵气十足。因此,喜欢这里的人,如果有机会与它对话,这种话一定是情话。
和我同行的人是南加。
这会儿,南加领着我缓缓前行,向上看,连着天边的地方虽然空旷,但似乎并不寂寥。诧异的是,走了不一会儿,就出现了一块一块形状大小各不相同的石块。这些石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一堆连着一堆,像成群的牛羊一般洒落在松软的草地上。而再退后些距离看,它们又像一座一座的城堡,既团团相连在一起,又各是独立的一体。打眼望去,一会儿如埃及金字塔的形状,一会儿像城市里的摩天大楼。再仔细端详,它们却是光洁温润的鹅卵石,有的像海豚,有的像犀牛,有的像鹰,还有的似鱼似蛙似龟,似恐龙蛋,或者似同金元宝的模样。
难道这是一种有生命的尤物?它们的思想和感情和追求又是什么?它们命定的意义究竟与什么发生着某种关联?
如此的猜想,来自于它们面朝的一个方向。
那是东方。是太阳升起来的地方,是温暖的源头,是光明的象征,是人类的希望所在。如若不是每一块石头都有眼睛,它们又怎么会像人一样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东方的太阳。
不能因为一般人听不见、看不见就否认这座城堡的存在,就无视这座城堡的首领以及子民们复杂的情绪。当然,大多数人无法深刻理解,但它的确提供了足以让人们欣赏的场面,那场面宏大、壮阔。然而,假如人们的智慧能从中看出这些子民时而优雅、时而从容、时而嗔怒的表情,是否有可能体会到城堡里的子民,虔诚而强大的力量。此时,青藏高原的太阳在微微颤抖,阳光灼烈。大自然的威力时而狂暴,时而温柔,但同样触及人的灵魂。
一片精美的牧场。一片充满诗意的牧场。一个未知的值得探求的世界。
隐约中,被南加慌乱紧张的眼神所诱惑的景象,是四面八方莲花座一般雍容华贵的植被,绵密而厚实,披露着不同凡响的威仪和尊严。而身边的石头们仍然一群一群地集体出现,翻过一堆,还有一堆。究竟是天外来客,还是亿万年前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致使山地隆起、海水退去,留下了遗物。有幸经过这里的人,有谁不惊奇,在这如此柔软的地方,竟会冒出这么大量硬朗的石头。这根本不是一个奇石收藏家,抑或是一个石头爱好者所能够想象的。它们身上所具有的令人敬畏的霸气,连同它们深沉的气质,无法复制,也必将永恒。
不觉得孤单。恍若与城堡的子民们在一起行走似的,不多时,我已经站在了一个悬在空中、由三四块庞大的石头垒筑起来的石洞前,南加有些激动。他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连攀带爬,绕过一块大石壁,钻进了一个洞。当然,严格地说,这只是由若干个大石头搭起来能够遮风避雨的空地,里面只有一块光滑的、可以落坐的石头。颤巍巍地站直身子后。一股清凉、通透、潮湿的气息透入心脾。刹那间,眼前出现了一种奇异美妙的画面……有一面掏空了心一样形同蛋壳般润滑的石壁上,烙着一些指尖向上,红色纤秀的手印,不仅清晰可辨,而且娟秀细致。手印的旁边,还有像古战场上箭簇一样红色的符号,同样一律朝上,仿佛在召唤什么,又宛似被某种力量牵引着而一起努力向上。
长时间热烈的注视,让这魅人而奇特的画面产生了极强的吸引力,它告诉人们,这是一处曾经有人生活过的地方。可会是谁呢?是修行者。是逃亡者。还是浪迹天涯的民间艺人。是哪个朝代被禁锢在这里的囚犯经受烈火焚烧般的痛苦时所留下的印记?那些作为印记的图案会不会是闭关修行的僧人所绘?但又是怎样把它们一一烙在石壁上的呢?还有一种可能,它就是大自然的某种暗示。它能让人一下子想到火,想到力量,乃至宗教中那神圣的、不可被妄加猜忌、具备着不可思议的凝聚力和无限慈悲的女神——空心母。
确实也有过关于青海湖流域常有名僧在此苦修的传说。比如像莲花生大师。比如夏嘎巴活佛。他们在草原上,牧人的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到现在也有一些僧人至今仍在青海湖的海心山上闭关修行。
这是圣湖的北岸。四下里是茫茫草原,到处能触摸到被掩映的历史悲剧的碎片。它和起伏流畅的地貌及令人心醉痴迷的草地一样,带给人的是无限的彷徨和追思。当然,除了彷徨和追思剩下的就是希望。草原上少女春梦的色彩,牧子笛声的悠扬,老人们手持的念珠所放射出的光芒,都在艰难的劳作中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日子。尤其是孩子的梦想,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
哦,终于钻出洞口,又一度远望苍天近看眼前。
沉静片刻,突然发现这个洞竟然与山脚下闪闪烁烁的通大海遥遥相对。阔大的视野中,通大海清晰、深邃。不远处有牛羊在悠闲地啃食青草,还有一间红色的小房子若隐若现。这样看来,神灵与人类的生存,与自然的命脉离得并不遥远,甚至同呼吸,共命运。
继续向上,登到山顶后,连绵不绝的祁连山在金色的霞光中,越发显得生动挺拔。山下,绿色的草原、黄色的野花、晶亮的小河以及白色帐房里飘出的炊烟,如一幅美丽的油彩长卷映在了天边。山顶上,有一座五人合抱不住,顶端酷似莲花瓣的石柱,似神一样矗立着。
不知何时,南加的眼里已經盈满了泪水,眼神非常谦恭。他双手合十。他嘴里念念有词。他躬下身向后退去。难道石柱的顶端还有更加神奇的秘密?我只好鼓足气力,攀上石柱,附在顶端。按捺住急促的心跳静心看,不禁大惊失色,惊讶地叫出声来。是石柱顶端,赤红色的自然纹路,如同雕琢般突起的沟壑。不仅如此,更要紧的是,它们曲折的线条居然和山脚下通大海的地形地貌异常相近,甚至那些沟壑四周,凸起的纹路和挡在通大海面前祁连山的走向一模一样。这是公开的秘密,但如果不靠近它,不抵达它,不亲近它,不敬畏它,就永远不可能获知这个秘密,也不可能得到它的护佑。
这时,天蓝得像水一样清澈,棉花般轻柔的云朵在轻轻荡漾,山下的一切尽收眼底。可以清晰地看出,每一块石头,都像一群一群部落里的子民,服从同一个密令,为同一个目标,匍匐朝上,向着山顶的这如同祭坛般神圣的至高点顶礼膜拜。
能够亲眼目睹这一切,是多么大的幸运。这究竟是在考验人类的悟性,还是要让人类感知,神灵祈福、护佑苍生的声声呼唤呢。
其实,语言在描绘眼前这个奇迹的时候是苍白的。天地之间,大美无限,自然神力无处不在,而人类的智慧和创造力始终延伸着它的造化。青海湖流域历经沧桑变迁,其中蕴藏着的历史文化、民族文化的精髓,不但养育着人们的生活,塑造着人们从容的人生态度,豁达仁慈的性格,提炼着人的精神品质,同时也使青海湖周围这片浩荡的土地,产生了绵长而隽永的魅力。站在山上,纵目远眺,通大海以及由通大海延伸出的万千景象,层层展开。天空透明、干净,象征着宇宙的浩渺、博大。草地富丽、明媚,预示着天堂的美丽。黑色的牦牛、白色的群羊回归时缠绵悱恻,一声又一声温柔的叫声,像安魂的曲子悠扬、动人。这一切都向着太阳的光辉,智慧的源头……
面对这片草原,面对神祇、天地创造的万般美景、千般多姿,以及无需靠张扬来维持的城堡与城堡的子民,人类还能再设想什么?还能够再贪图什么呢?每一个时代的美都是,而且也是为那一时代而存在的。虽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显得愈加弥足珍贵,然而更重要的是,还能为现在的人打开一扇通向精神高度的窗户。但,人类又有什么资格强行惊扰这里的平静呢。
一处低矮的湿地上,一只褐色的小鸟一动不动,停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相机里已经留下了它一张又一张可爱的面容,可它依旧站在那里,没有一丝一毫忌惮地站在那里,似乎想与人交流、攀谈。
我恋恋不舍,一再回头张望。
它的眼珠又黑又亮,直视前方,神情极其乖巧,甚至面含微笑。
它是在等它的妈妈——谁都会相信南加的话。
——选自《散文》201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