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姆斯基对于分析哲学的继承与超越

孙 艳

(1.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2.吉林财经大学 公共外语部， 吉林 长春 130117)

乔姆斯基之前，在语言学界占统治地位的语言学理论是结构主义。20世纪50年代，乔姆斯基创造性地提出了转换—生成语法理论,以此为起点，创立了生成语言学派，确立了“理性主义”“自然主义”与“心智主义”的语言观。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理论，是语言学界的一场革命，史称“乔姆斯基革命”，乔姆斯基被称为语言学界的爱因斯坦。乔姆斯基的语言学理论自创建以来，经过了不断地“辩证否定”，继承、发扬、批判、创新，经历了第一语言模式时期、标准理论时期、扩展的标准理论时期、支配和约束理论时期和最简方案时期，目前已经成为引领世界语言学发展的重要语言学流派。罗伯特·莱因斯(Robert Lees)指出：“无论乔姆斯基的语法理论正确与否，它无疑是当前最有生命力、最有影响的语法理论。任何不想落后于语言学发展形势的语言学家都不敢忽视乔姆斯基的理论建树。目前，每个语言学‘流派’都要对乔姆斯基就某些问题的看法来阐述自己的立场。”[1]375-408

分析哲学作为现代西方哲学的主要哲学思潮之一，发端于20世纪初的英国，其影响遍及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各国。分析哲学表面上学派林立、思想纷呈，但它们在坚持分析的方法、反对心理主义、抛弃形而上学、强调语言分析的重要性等方面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他们都肯定哲学的任务是澄清语言表达式(逻辑的语言或者是日常的语言)的意义。分析哲学的首要任务和重要标志就是对语言表达式意义的描述和解释。因而，“分析哲学”又被称为“语言分析哲学”,语言转向是其最为突出的特征。

透视乔姆斯基语言学理论的创建，我们会发现，他的理论受到了分析哲学的深刻影响，与分析哲学存在着不可或缺的联系。在其语言学理论的创立、发展和完善的过程中，乔姆斯基从分析哲学中汲取了有价值的方法和理论，同时又没有受限于分析哲学，在诸多方面达到了对分析哲学的超越。那么分析哲学在乔姆斯基的语言学理论的创建中的作用如何？他对于分析哲学的继承和超越又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本文采用理论研究和对比研究的方法，对此问题进行分析和阐释。对此问题的研究将使我们能够洞悉乔姆斯基理论与分析哲学的关系，同时深化对于乔姆斯基革命性成果转换—生成语法理论的理解。

一、分析哲学概述

19世纪后期，以“复兴黑格尔”为旗号的新黑格尔主义在英国哲学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原来在英国哲学中占支配地位的经验派哲学家受到了排斥。新黑格尔主义宣扬理性服从信仰、科学服从宗教。但是英国的资产阶级需要自然科学的发展，他们提出了反对思辨形而上学、恢复科学的主张，对新黑格尔主义进行了批判。20世纪初，数理逻辑的兴起和自然科学的发展，从根本上动摇了绝对唯心主义。罗素、摩尔等人正由此从新黑格尔主义转向语言和逻辑分析哲学，一个“分析的时代”开始了。对分析哲学进行探究的主要人物有弗雷格、罗素、维特根斯坦、奎因、卡尔纳普和古德曼等。

分析哲学的主要理论贡献之一是其分析的方法。摩尔和罗素是分析哲学的创始人，他们分别创立了“日常语言分析”的方法和“逻辑分析”的方法。“日常语言分析”比较看重对日常语言的内涵探究，在摩尔看来，概念的内涵同其表达形式之间存在相关性，使用概念的主体的心理状况变动与概念内涵不存在任何联系，对复杂的概念进行具体分析，将其分析为简单概念，是哲学家的主要工作内容，从本质上来讲，这是对简单概念之间的关系的阐明。“逻辑分析”注重语言的逻辑分析。罗素提出哲学的问题经过分析都是语言的问题，从本质上讲都是逻辑的问题，对语言进行逻辑的分析可以解决一切哲学问题。

分析哲学的主要方法和基本理论突出地表现为经验主义的传统。逻辑经验主义是分析哲学的主要流派之一，其基础是经验主义的传统，其特征是逻辑分析的方法。逻辑经验主义是由石里克所创立，其代表是卡尔纳普及其“维也纳学派”。维也纳学派继承了经验主义传统，接受了逻辑分析的思想，以逻辑为手段、科学为模式、以物理学为统一的语言。

但是逻辑经验主义在奎因那里走向了终结。奎因于1951年发表了《经验论的两个教条》一书，提出了反对经验论的两个教条。“奎因认为，逻辑实证主义等现代经验论大都受到两个教条的制约：第一是相信分析真理与事实真理之间的严格区分；第二是还原论。”[2]287分析真理以分析命题的形式表达，其意义由语言表达式自身的逻辑意义决定，不受外在世界的事实的影响；事实真理以综合命题的形式表达，其意义受限于外在世界的客观事实。奎因对经验论的这两个教条进行了批判，指出他们是没有根据的，从而终结了逻辑经验主义运动，颠覆了整个分析哲学。既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看作是与经验命题无关的纯粹分析的，那么，分析哲学自诩能够通过分析解决一切哲学问题的理想就破灭了。同时，“本体论承诺”和“翻译的不确定性原理”由奎因提了出来，为分析哲学的发展开辟了新的道路。

分析哲学给予了乔姆斯基以深刻的影响，乔姆斯基曾师从分析哲学家古德曼和奎因，后来乔姆斯基和奎因在学术上进行了长期的论战。“古德曼和奎因向乔姆斯基先后介绍了卡尔纳普、罗素、弗雷格和早期维特根斯坦的著作。”[3]36博士毕业之后，乔姆斯基在麻省理工学院讲授语言与哲学课程，在讲授课程的过程中，他积累了大量的手稿和原始讲义，为其语言学理论的创建打下了基础。1957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著作《句法结构》，此书脱胎于其一门课程的讲义，标志性地提出了转换—生成语法理论，以此为起点，他创立了生成语言学派，确立了其“理性主义”“自然主义”和“心智主义”的语言观。

乔姆斯基的生成语言学理论与其他的语言学理论具有明显的区别。他认为，人类的大脑中存在着一个专门的语言官能，语言官能是人类的生理器官和认识器官，也是语言器官，具有普遍语法。他还认为，语言不是学会的，而是在外在经验的激发下自行“生长”的，所以乔姆斯基认为语言是“天赋”的。生成语言学研究的是I-语言，采用的是假设—演绎推理的研究方法，属于自然科学研究。其他的语言学派研究的是E-语言，属于社会科学研究。他又认为语言是“心灵的镜子”，具有心理学意义，对普遍语法的构建是语言研究工作的重心，以此为基础，探究人类如何习得语言，并进而探究人类如何获得知识。语言研究是认识论研究的最佳切入点，因此生成语言学的研究具有认识论意义。

二、乔姆斯基对于分析哲学的继承

(一)继承了分析哲学的形式化的分析方法

分析哲学专注于逻辑的研究，对语言进行形式化的分析。乔姆斯基在其语言学理论的创建过程中，从分析哲学那里继承了形式化的分析方法。

弗雷格以1879年《概念文字》的出版为标志，创立了现代数理逻辑，一种纯粹的形式语言由此建立，构造形式语言的方法由此产生，逻辑的形式化道路由此开始。形式语言可以刻画推理规则和逻辑规律的公式，几条公式可以作为公理，公理加上推理规则使一切真的规律都可以作为定理在这个系统中推演出来。

罗素运用弗雷格开创的现代数理逻辑，系统而深入地构造普遍的数学基础，发表了三卷本的《数学原理》(与怀特海合著)一书。至此，数学基础问题可以采用逻辑分析的方式来处理，这是一项伟业，人类哲学思考的方式从此被逻辑分析的方法所改变。逻辑分析法后被用于对语言表达式的分析。

卡尔纳普是逻辑经验主义的代表。卡尔纳普提出了逻辑句法问题。卡尔纳普的逻辑句法理论，关注的是语言形式的问题。卡尔纳普围绕语言的逻辑句法展开了研究，他将语言描述为一种演算方式，演算的具体法则即为逻辑。为了符合构建结构体系的需求，卡尔纳普又对语言系统进行了具体的分类，即句法法则和符号库，句法法则再被划分为“形成法则”与“转换法则”，形成法则和语法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在语言系统中，它们对句子的构造和符号的运用等进行了严格、明确的限制。转换法则本质上是运用逻辑进行推理的方式，它能够依据相关的规则从既定句子中推演出相关句子。

乔姆斯基继承了弗雷格和罗素的观点，同时从卡尔纳普逻辑句法的研究中汲取了养分。乔姆斯基在研究语法的生成和转换的时候，借鉴了卡尔纳普的逻辑句法理论中的形成法则和转换法则。

乔姆斯基认为语言学研究可以采用形式化的方法，语言系统的原始项可以由经验推演而来。他指出：“对语言学方法形式化特征以及这一方法的哪些部分可以实现完全形式化进行研究，并检验这一方法在更大范围内运用的可能性，是非常有益的。要实现这一目标，首先必须建立一个恰当的程序，通过这一程序语言学家可以从语言使用者的行为中获取语法概念。这些语法概念作为结构系统中的被定义项，不仅在形式与经验上有明显区分，而且均可以从某一通过经验定义原始项的语言系统中形式化地推演出来。”[4]242

(二)继承了分析哲学的现代唯名论的立场

奎因和古德曼都是唯名论者，他们共同发表了《走向结构唯名论的步骤》一文，建立了现代唯名论。他们不相信抽象实体，拒斥“类”的概念。但是奎因和古德曼的观点亦有所不同：奎因拒斥“类”的概念，是为了否定抽象实体；古德曼拒斥“类”的概念，是为了取消非个体。乔姆斯基在构建其语言体系的过程中继承了奎因和古德曼的现代唯名论立场。

古德曼意欲建立一个理想的语言系统，理性地重构知识。他的哲学研究主要是解释性的。在他看来，抽象的假定物诸如意义、属性、类、倾向、可能性、必然性等，不允许进入解释的范围，因为抽象的假定物不能解决任何哲学问题。他唯恐抽象概念最后会毁灭哲学。对于如何判定概念是否抽象，古德曼认为这是一个哲学上的道德问题，而不是逻辑问题。

古德曼的唯名论概念系统是现象主义的。他说：“一个既是现象主义的又是唯名论的系统，只能有一个有限的本体论。在范围或分辨性方面，我们感觉能力不是无限的，换句话说，只存在有限多个最小的现象个体。一种柏拉图主义式的现象主义系统会承认一个无限的等级分类秩序，但是唯名论式的现象主义系统的论域至多包含有限多个由一个或多个现象个体组成的总和。无论如何，在这样一个显然同无限相关的系统中，解释非个体的或物理的事物时，必须同这样一个有限的本体论相容。”[5]37

乔姆斯基继承了奎因和古德曼的唯名论立场。乔姆斯基在《句法分析系统》中，表明了其“铭刻式唯名论”的立场，拒斥集合理论和“类”的概念。乔姆斯基认为在进行语言学研究的时候，运用此种铭刻式的方法十分自然，特别是当此方法被运用于分析同形异义现象。在对结构问题进行解决的时候，可以运用个体运算的方法来取代集合理论，在此种情况下，能够减少不必要的种类分层，有效增强系统的处理能力。

(三)继承了分析哲学对结构系统简单性的追求

结构系统的简单性，受到古德曼和奎因的高度重视，是他们研究的重要论题。结构系统的简单性，同样也是乔姆斯基的追求，对结构系统简单性的追求贯穿了乔姆斯基句法研究的始终，也是乔姆斯基语言学理论发展与变革的动力。

古德曼认为简单性是对概念系统做出选择时首先要考虑的因素。同对系统的选择紧密相关的是简单性，只有被运用的基本词汇和原则达到充分的简单性时，解释构造的系统化才能够达到。系统构建的目的就是为了符合简单性的需求，之后才进行认识论的思考。

古德曼引入了初始词“o”，称为“相交”。他将相交的概念描述为“两个个体相交，当它们具有某些共同的内容。”以起始词“o”为起点，对其他词项进行描述，如部分可以定义为“一事物是另一事物的部分，当且仅当所有与前者相交的东西也与后者相交。”[5]38用相交还可以定义诸如离散、真部分、积、否定和集合等词项。简单性是古德曼进行起始词的选择的原则，这不仅是出于实用的目的，而且是因为概念系统可以精确地表述简单性。在选择个体单位即系统原子的标准时，同样是应用简单性的原则。把经验之流分割为最小的具体部分，进而分割为感官的可感受特性，适用于实在论系统的个体，以原子的形式，就可以被得到。实在论系统的简单性是获取原子时唯一要考虑的要素。

简单性同样是奎因研究的重要论题。1953年，奎因出版了《从逻辑的观点看》一书，对表层经济性和真实经济性进行明确区分。他认为：“在逻辑和数学系统中，我们可以在互相对立的两种经济性之间追求任何一种，而每一种都有它的特殊的实际效用。一方面，我们可以寻求实际用语的经济，即轻易简便地陈述各种各样的关系。这种经济通常要求用特殊的简明记号来表示许多概念。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寻求语法和词汇的经济。我们可以尽力找到最少量的基本概念，以便一旦其中每个都有了特殊的记号，我们就可以通过基本记号的单纯结合与重复来表达想要得到的任何其他概念。”[6]22

乔姆斯基在其语言学理论创建过程中，始终不渝地追求结构系统的简单性，简单性是乔姆斯基理论发展与变革的动力，其语言学理论发展过程中最简方案研究规划的提出就是对此最好的诠释。他认为，语言跟其他生命系统不同，是一个没有任何冗余成分的完美系统。乔姆斯基意欲建立完美的句法理论，基于此原因，其形式语法发展到了最简方案时期。最简方案还是一个研究规划与设定，尚未形成包括具体论点的理论，为语言学界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发展方向和新的思路。在这一时期，他在维持原来理论的理论框架和基本原则的同时，简化了转换—生成语法的理论结构和具体操作过程，向高度概括的普遍语法再靠近了一步。

三、乔姆斯基对于分析哲学的超越

(一)在语言观上对于分析哲学的超越

人工语言学派和日常语言学派，是分析哲学内部的两大主要派别。人工语言学派认为哲学上的混乱和形而上学是由于自然语言有缺陷导致的——自然语言的意义模糊不清，因而有必要构造一种理想语言，它具有严密精确性。日常语言学派认为没有必要构造一种所谓的理想语言，因为自然语言本身并没有缺陷，是完善的，概念的混乱是由于人们误用了自然语言导致的，因此要澄清日常使用中词句的意义。人工语言学派分析语言的方法主要采用逻辑分析的方法，日常语言学派研究语言的方法侧重把语词放在具体的语言环境中，对语词的意义进行分析和对语词与句子的分类进行研究。

人工语言学派和日常语言学派对于语言的理解均有一定的道理，但又都存在缺陷。人工语言学派的研究以现代数理逻辑为基础，追求表达式的严谨，采用形式化的方法。但是，人工语言不足以替代自然语言，自然语言才是对生活世界的真实反映。在这一点上，日常语言学派的观点是正确的。不过，对日常语言进行分析工作量非常巨大，同时难以揭示语言的普遍性和本质。

乔姆斯基对于语言的研究正是在人工语言学派和日常语言学派的研究中间开辟了一条道路，以自然语言为对象，采用形式化的方法来揭示语言的本质以及人类的认知。

乔姆斯基采用内在化的方法对语言进行研究，即关注I-语言的研究，而非E-语言的研究。E-语言是指人们在特定条件下所使用的(说或听)的话语，要通过学习获得，是明示的知识。I-语言是存储在人类大脑内部的语言规则和语言知识，是人类大脑的内在属性，为人类所共有，是默示的知识。I-语言是一个生成程序，生成一系列内在的语言表达式。想要揭示语言的本质,进而通过语言研究揭示人类的认识之谜,唯有研究内在语言能力及其内在运作过程，研究儿童习得语言的过程。

(二)在本体论上对于分析哲学的超越

分析哲学家们普遍反对形而上学，认为形而上学命题是无意义的命题，因此他们大多也认为本体论问题是无意义的，但这不代表他们不对“何物存在问题”做出判断。分析哲学家们反对心理主义，把逻辑从心理学和认识论中分离出来，心理的东西和逻辑的东西被严格区分，如同主观的东西与客观的东西被严格区分。因此，分析哲学家们在本体论上是否认心智现象的存在的，他们在自然科学尚未做出证实之前，先入为主地将心智现象设定为主观的、不可信赖的。

乔姆斯基在本体论上的立场是自然主义的，他相信诸如物质和能量等物质的或物理的世界的存在，同时他也相信像心灵、观念、价值、想象和逻辑关系等非物质的世界的存在。因此，他肯定了心智现象的存在。

乔姆斯基认为，在现阶段做任何有关物质的绝对的判定都不符合科学的严谨态度。正确的态度是在科学确证之前，对任何事物的最终性质，不要妄下断言。研究者应该构建对于经验事实具有最佳解释力的理论假说。他的心灵的表征与计算机制有效地解释了心智现象，虽然目前还存在诸多不完善之处，但也不失为一个阶段性成果。

(三)在认识论上对于分析哲学的超越

分析哲学家们在认识论上持有一种基础主义的立场，即为知识体系的构建设定一个基础的、不可改变的认识信念。“认识信念是自明的、无须经受进一步的辨明，而其他的非基础信念则必须借助它们才能得到证明。”[7]392比如，笛卡尔的天赋观念，康德的先验认识形式，经验主义者的感觉经验，都属于这一认识信念的范畴。在认识论上持有基础主义的立场的缺陷是执着于对基础的认识信念的追寻，而一旦不可得，极有可能强行地进行人为的设定，而这种人为设定往往会脱离其所处时代的自然科学发展水平。

乔姆斯基在认识论上向我们彰显了一种反基础主义的立场，乔姆斯基主张不要脱离目前的自然科学发展水平，强行地为知识体系的构建设定一个基础的认识信念。科学的严谨的态度是构建最佳的理论假说，使其能够对经验事实进行解释。乔姆斯基在认识论上的反基础主义的立场使研究者不会困于先哲们所设定的基础的认识信念，解放了研究者的手脚。

(四)在理论传统上对于分析哲学的超越

分析哲学的主要方法和基本理论突出地表现为经验主义的传统，但经验主义的立场却使得分析哲学家们无法解决认识论的问题。面对分析哲学所面临的认识论的困境，乔姆斯基认为，应该恢复理性主义的传统，重建理性主义。理性主义的立场是乔姆斯基超越分析哲学的实质所在，乔姆斯基本人被称为理性主义的“当代复兴者”。

分析哲学实现了语言转向，强调对语言进行逻辑分析，这就使得认识的起点从感觉经验转向了表达感觉经验的初始命题，对经验的认定被从内在的感觉经验推进到外在的语言表达形式。逻辑经验主义关注的基础是观察句，直接记录感觉经验的语言表达被称为观察句。但是分析哲学家所面临的问题是观察本身具有一定的主观性，这样观察句本身的可靠性就值得质疑，因此知识的起源的可靠性也就无法保证。

分析哲学家们认为人类可以通过还原和逻辑构建来获得知识。通过还原，认识的起点被追溯到感觉经验，或罗素与维特根斯坦的事实，或卡尔纳普的现象。

通过逻辑构建，分析哲学家们建立了构建知识的途径，一个命题是否有意义在于，它是否是以分析哲学家所认可的逻辑手段构建而形成的。逻辑经验主义者对此进一步解释，认为科学上一切有意义的命题只有两类：分析命题与综合命题，前者的证实取决于逻辑推理本身，后者的证实取决于经验。逻辑经验主义者以此来判定命题是否有意义，从而排除无意义的形而上学命题。

但是逻辑经验主义在奎因那里走向了终结。奎因提出了反对经验论的两个教条，指出经验论者所奉行的两个教条——一是严格区分分析命题与综合命题；二是还原论——是没有根据的，从而终结了逻辑经验主义运动。

面对分析哲学所面临的认识论的困境，乔姆斯基认为应该恢复理性主义的传统，重建理性主义。乔姆斯基的理性主义思想主要来源于笛卡尔和康德，但是乔姆斯基并非是对传统理性主义的简单继承，是在继承基础上的发展。

前面我们谈及了乔姆斯基认为语言是“天赋”的，但是乔姆斯基的“天赋语言”观是一种“假说”，是基于“溯因推理”而得来的，并不是对笛卡尔传统理性主义的天赋观念论的简单继承，而是在继承笛卡尔的理性主义天赋观念的同时，又汲取了普遍语法的合理内核。语言官能是人类的生理器官和认识器官，此项人体机能能够通过遗传基因方式保留下来并传递下去，而非上帝赋予。在乔姆斯基眼中，先天性具有生物学意义，是一种遗传的认知结构，天赋语言观应从自然科学的视角来加以理解。

笛卡尔将世界分为物质和精神两种性质不同、各自独立的实体，这就是笛卡尔的“二元论”。但是，乔姆斯基指出，“物质和精神、灵魂和肉体在人的身上能同时存在。”[8]31-34他在继承笛卡尔理性主义的同时摈弃了笛卡尔的二元论，认为“与物质实体并存的精神实体并不存在。笛卡尔所谓的精神实体的心智应是人脑的一部分，人类知识(包括语言知识)并非来源于上帝，而是由人脑的结构决定的。”[8]31-34可以采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研究人脑的结构，探究人类如何习得语言，并进而探究人类如何获得知识，这样，乔姆斯基就走向了自然化的理性主义。

结 语

乔姆斯基从分析哲学中汲取了有价值的方法和理论，形式化的分析方法、现代唯名论的立场以及对于结构系统简单性的追求，同时又没有受限于分析哲学，在语言观、本体论、认识论和理论传统上达到了对于分析哲学的超越，创立了被称之为乔姆斯基革命的生成语言学理论。乔姆斯基很像罗素，罗素是一位哲学家，但是罗素的主要贡献在数学领域。

分析哲学运用逻辑分析的方法，通过对语言的分析(逻辑的语言或日常的语言)，来澄清语言表达式的意义，试图以此来抛弃无意义的形而上学命题，逻辑分析的方法是分析哲学最为突出的理论贡献之一，也是其理论精髓。弗雷格创立了现代数理逻辑，罗素运用弗雷格开创的现代数理逻辑，构造普遍的数学基础，采用逻辑分析的方式来处理数学基础问题，逻辑分析的方法后被用于对语言表达式的分析，对语言进行形式化的思考。乔姆斯基在创建其转换—生成语法理论的过程中，汲取了这一理论精髓，并借鉴了卡尔纳普的逻辑句法理论，逻辑句法理论的转换法则和形成法则可视为是乔姆斯基转换—生成语言理论的初始模式。可以说，弗雷格、罗素的现代数理逻辑和卡尔纳普的逻辑句法理论，为乔姆斯基转换—生成语法理论的创建进行了至关重要的理论铺垫。

但是，分析哲学自身内部存在着诸多的问题，其主要方法和基本理论突出地表现为经验主义的传统。经验主义的立场使分析哲学家们面临着认识论的困境，如试图建立逻辑严谨的人工语言的构想难以实现，在自然科学尚未确证之前断然心智现象的不存在等。乔姆斯基的不凡之处在于他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些问题，在汲取了分析哲学有价值的方法和理论的同时，没有囿于分析哲学的桎梏，在语言观、本体论、认识论和理论传统上达到了对于分析哲学的超越。乔姆斯基的语言学理论在本质上是超越分析哲学的，最终创立了生成语言学理论。

乔姆斯基的语言学理论，自问世以来，受到了广泛的关注，至今已成为语言学界一支重要的流派，其强大的生命力根源于其理论之基，生成语法本体论建构有着深层的哲学基础，其中分析哲学在其语言学理论创建中的作用值得我们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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