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方法论问题
2018-04-11季红真
季红真
(沈阳师范大学 中国文化研究所,辽宁 沈阳 110034)
由于多年的禁锢与荒废,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风基本是顺应拨乱反正历史要求的“六书注我”,到九十年代才有学者意识到建立学术规范的必要,开始向“我注六书”转变。由于政治场域的急剧动荡,价值观念的频繁翻转,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与方法都受到直接的冲击和干扰,基本处于平反冤假错案的阶段,大量的工作是发掘被文学史掩埋、政治上被封杀的作家。直至上个世纪末,还没有一部严格校注过的新文学作家全集出版。这就造成了研究基础的薄弱,影响到立论的随意与逻辑的混乱。至于相关资料的缺失与错讹,更是研究工作的死角,需要从方法论的根本环节作学理的疏导。
一
现当代文学像电脑的终端,我们在屏幕上看见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信息的传递却经历了一个漫长、曲折、复杂的过程。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文化史、思想史、政治史)是一个大的系统,现当代文学只是其中的一个子系统,而且是一个衍生出来不过一百多年的小系统。子系统依赖于大系统是两者之间最基本的联系方式,也是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基本逻辑前提,变异与断裂是依赖这个逻辑前提才能确立的。这个基本的逻辑前提决定了现当代文学的研究在方法论上不能忽略大系统的存在,特别不能忽略大系统自身的变异对子系统形成的决定性作用。现当代文学的发生与发展都是和这个大系统的运动紧密纠结,是顺应或者抵抗这个大系统运动的产物。以至于有学者认为20世纪是一个非文学的世纪,文学史家也多有把近代以降的文学看做中国文学的衰变期。
所谓文学信息传递的漫长,是指汉字仍然是现当代文学书写的基本符号体系,而这一符号体系指涉的语音所承载的文化信息,流经久远的历史时间长河,浓缩在文体以及独特的组合方式中,虽经若干次大的整理与规范,但基本的形态与造字原则没有变。汉字由图画到标记的漫长发展过程中,由简到繁是生产生活复杂化的认知与交际的需要,由繁到简与合并同类项的历次整理,则是抽象思维能力发展之后,文化精神在不断整合中凝聚与交际的需要。但是基本的造字原则保留了下来,基本的文化精神也薪火相传。毫无疑问,只要是以汉字写作,文化精神的DNA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延续下来。傅斯年在西南联大主持汇集了陈寅恪等一批大师的研究机构,名字叫历史语言所,就是从这个大的语言系统出发的学术理念。尽管从五四时期开始,为了思想启蒙与开启民智,以及与强势的欧洲民族创造的现代文明接轨,就反复讨论汉语拉丁化问题,折中的产物是先后诞生的两套具有应用价值的语音标注系统:注音字母和汉语拼音。但是,汉字的书写方式一直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的基本形式。新批评有一句名言:一个词关联着一部漫长的文化史。对于造字独特的中文来说,不要说一个词,就是一个字都关联着一部漫长的文化史。沈从文在西南联大开新文学研究的课程,题目叫“新体文学研究”,这渗透着连续性的史学观念,意味着中国文学中出现了一个新的语体类型,这就是白话文学。
所谓曲折则是指在漫长历史时间中,由于外来语言的冲击与融合,汉字的声音、字体与书写的形式,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异,带来文化精神在传递中的扭曲、变化,甚至被遮蔽遗忘。大量的外来语融入汉语,有的是假借语音相近的汉字标注语音,有的是将民间的语用音转为汉语的组成部分,还有的则是以字母的形式成为行业的专有名词,或者根据汉字形声的结构造出新字,等等。随着外来语言的融入,文化精神的基因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异,使同样的汉字书写的文学,从意义到形式已经差异极大。现当代文学正处于这样一个汉语变异最活跃的时期,无论是对各种主义走马灯一样的介绍,还是外来文体的传入翻译,以及文学内在秩序的结构性调整,都是断代的文学史不能忽略的问题,负载着基本母题的故事原型既在时间中漂流(比如《陌上桑》),也在空间中扩散(比如《灰栏记》),一般来说,晚清以降,是域外的故事传播到中国者居多,林纾开始的翻译小说是中国文学中最能体现现当代特征的文学现象。
由于这样的接受方式,外来思想在融入汉语的过程中也在发生变异。绝大多数读者是通过翻译了解域外的文学与理论,翻译的过程也就是以现代汉语重新编码的过程,误读、改写、遗漏和再创作都是不可避免的,翻译文体其实就是现代汉语的另一种文体。
所谓复杂,是因为在新一轮的语言整理中,口语与书写语言之间存在着表义的极大裂隙,更不用说具体语用中的歧义。我们遭遇的最大文化史事件莫过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汉语规范化运动,统一语音(汉语拼音)、简化汉字和暂定语法。大量的方言口语和有限的书面语之间,在表义上南辕北辙。作为规范语言的普通话在接受大量外来语的同时,也筛落了大量的历史文化信息。而被冲击到民间与边缘的方言土语则仍然保留了这些不合规范的语言资料。两种语言尽管源自同一母体,但语音形式、词汇、命名方式到具体的语用都差异性大于相似性。一个是开放的,外向的;一个是相对封闭的,内倾的;一个是共时性的,一个是历时性的;一个以融合接轨为基本功能,一个以坚守为无意识的冲动;一个是规范的,通行于整个族群;一个是千差万别的,适用于有限的范围;一个代表着民族的集体意识,一个积淀着民族的集体无意识……现当代作家的语言现实,首先是这个规范化与抵抗规范化的汉语内部的冲突与撕裂。现代作家处于这个运动的早期,选择的余地还比较大,所有杰出的作家都以各自独特的方式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辉煌转身,也以实绩推动了汉语写作的现代化转型,而且成为现代汉语从创作到学术的拓荒者。而当代作家几乎都是规范化之后的产儿,他们从学习写作开始,就是被规范语言所训练,也被这个规范所运载的意识形态所束缚,生活的语言和书写的语言是分离的,如果言文一致,就要僭越规范;如果遵循规范,就要言文分离,脱离活的生命。所谓的白话文,实在是一个命途多舛的难产儿,在成长的过程中历尽劫难。
而且大量的方言口语需要后人注释,早期经典作家尤其如此,比如,对鲁迅小说中绍兴方言的注释,就是这一语言现象的产物。随着行政区划地理的变迁,许多地名已经成为历史的遗迹,但是在民间或者某个行业依然是活的语用,在口语中流通。比如,萧红生长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东北地区,语言极其杂芜,经历了政治与文化的不断修整,像齐齐哈尔曾经叫“卜奎”,出现在不少老人口述的文献中。而萧红作品中的许多地名都是真实的,比如“秦家岗”是现在哈尔滨的南岗,《生死场》中有一些村庄是实名,她的作品几乎可以成为历史语言学的地图。而方言所体现的命名方式、思维表达方式与价值观念的千差万别,更是需要历史语言学与理论语言学的学术训练。例如,东北有一种小型的机械运输车辆,车厢在前面,脚踏装置在后面,老百姓称之为“倒骑驴”,在中国文化中,驴是民间代步运输的主要畜力,也是民间神仙的坐骑,八仙中的张果老是倒着骑驴的;摩托车则被称为“屁驴子”——会放屁的驴子,因为后面有排气管。这种以熟悉的简单事物类比复杂陌生事物的命名方式,就是福柯所谓原始存在的语言,命名方式体现着中国人“远取诸物,近取诸身”的联想方式。关于萧红的很多资料中都存在类似的命名方式,比如村民对她家祖居之地老宅的命名是“腰院张家”,如果没有这样的原始存在语言命名方式的意识,很容易记成“张家腰院”,意思满拧:腰院不是张家所属院子的分类,而是屯子中所有姓张人家以方位区别的院落分类。因为腰在身体的中部,转喻中心的方位,这在考古界普遍使用,比如一个大的墓葬群,处于中心位置的墓坑称之为腰坑。面对这样的语言现实,作家各自都有自己的应对策略,比如知青作家史铁生的小说,对话是用方言,但是叙述中要用书面语做简单的释义。莫言则是用“训化了的方言”,也就是说被熟悉、标志化了的地域性语用。
对于研究者来说,只要汉语写作的前提没有变,就必须面对这个基本的历史文化情境,对于以往的所有命题重新审视,用佛家的观点来说,就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用现象学的观点来说,就是“中止判断,先验还原”。所谓先验还原,一是指回到自己的生活世界,二是指回到自己的阅读经验。从文本出发,以细读为基本的方法,然后不断地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发现独特的意义,形成自己的观点,而不是接受前人的既成结论,或者从理论出发阉割作品。这是基本的学理原则,不但要考察前人的观点,还要考察前人观点赖以形成的知识谱系与学科基础,以及这个谱系的来龙去脉与具体语言结构中语词表意的特殊功能。史论结合,反复细读,才能形成有说服力的观点见解。
二
在这个大前提之下,最重要的问题是文献的问题。
首先,用来研究的文本本身存在着各种问题。由于汉语的规范化运动,大量通行的版本是被修改删节过的,有的是因为内容的原因,比如性的描写在禁欲的漫长时段中遭到普遍的删除,萧红在《生死场》中对于金枝未婚先孕的叙事,就遭遇了这样的手术。其次,为了适应推广标准的简体字,由繁到简的过程中也会发生歧义,简化字自身的一些问题使意思含混。比如汪曾祺在《文游台》一文中提到“淫祭”,望文生义是很容易联想到性启蒙与性崇拜的祭祀,至少汪曾祺的语用带有相当暧昧的意味,但“淫”的本字是繁体的“霪”,原意是像毛毛雨一样的细小,指涉民间自发的、在很小范围信奉的祭祀,在这个地区香火很旺,但一出这个地区,就不知是何方神圣。这样的祭祀至今很多,各地都有。如果不溯本求源,是很容易谬以千里的。印刷校对的错误也是一个问题。比如有一首诗把“蓝色”印成了“盖色”,让人不知所云;有的文献由于数据的错误导致史实的动摇,只有仔细对照周边资料才能够辩诬。还有的是在重印校对的时候发生错误的“正误”,由于地域文化与编辑者语言经验的限制,把器物地域文化的特殊用途想当然地修改,结果脱离了叙事的语境,善意而粗暴地歪曲了作者的本意。
现在使用的作者文本多数基本没有经过严格的校刊,校注本更是奇缺。许多全集所收文章是没有经过作者最终审定的本子,编辑迫于各种现实语境的增删导致了对作家意图善意的曲解。比如,为了政治正确对文章所涉及人物名字之前塞入政治定语,把作者对人性与艺术的评价变为了政治的评价,扭曲了作者的本意。目前大量全集的编辑还处于搜集佚文的阶段,因为长期和世界学术界的隔绝,没有建立起自觉的校注意识与严格的规范。不少佚文没有经过论证,仅凭一个相同的署名就收进全集,还有的以直觉的相似就被认定,这对作者是不尊重的,也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有的编者不看原件,居然整句诗脱漏;多数全集不做校注,底本不统一,校本与参校本不明确,大量的历史信息被筛落,结果浪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学术价值全无。
周边资料的考据也是一个繁难的工作。因为现代作家距今未远,由于政治历史的频繁错动,关于他们的回忆多数是转述,资料杂芜且彼此矛盾。而任何新资料发表之后都会反馈出新的信息,一个疑案刚解决,又出现新的疑案。比如,关于萧红的身世,以往只有骆宾基和萧军以及他们的朋友说话,后来张家后人开始说话,直到九十年代,沉默了几十年的端木蕻良及其后人才开始说话。而且,他们说的话几乎是互相颠覆的,适应各种文化语境、话语体系与政治的需要及家族的情感,矛盾甚多。但萧红未婚夫的后人一直保持沉默,直到2013年,他才从“人间蒸发”的空白中旧影浮现,不过也是第三代人转述第二代人的叙述,仍然充满了两个家族之间较劲的心理冲突。但有一些资料是首次披露,比如,萧红未婚夫的家族血缘是满族,是金代皇族完颜阿骨打直系后人,也就是金兀术的直系后人,“从龙入关”百多年之后,又回迁到金代都城阿克楚勒城的完颜阿骨打陵墓附近立屯,世代从事农耕,是“京旗人”。这个家族在有清一代也是贵族中的贵族,属于太后统领的第二旗正白旗,是满族大地主。那么,在萧红同学回忆中,他抽大烟、为新派青年所不齿的公子哥的纨绔习气就都可以确认,尽管他的后人纠正萧红同学的回忆,说他是在伪满时期由于精神苦闷才抽上了大烟。由于家族之间的历史仇怨,她们连萧红的未婚妻身份都要抹煞,还特意强调他后来的妻子毕业于国高,而萧红只是初中毕业,简直就像当年两个家族打官司、对簿公堂的场景。而且他们说的话也充满了漏洞,比如,汪恩甲离开旅馆回家取钱,被家人关了起来,但是叙事者是听上代人说的,连说的人在家里也没有看见过他。网上最早的资料还承认汪恩甲的父亲是一名高级将领,和萧红向骆宾基自述的“将军之子”接上了榫,但现在这条信息已经从这份资料中被删除了。找到汪恩甲亲属的是端木蕻良的嫡亲侄子曹革成、曹建成兄弟,最早披露这些资料的是曹革成发表在《世纪》2014年第2期上的《萧红的第一个恋人》一文,也把汪恩甲的身份从未婚夫的角色中剔除了出来。端木蕻良的后人多年来一直强化萧红与自己家族的关系,曹革成写过两本关于萧红的书,第一本是《跋涉在生死场的女人》,这还是学术著作的题目;第二本的题目干脆改成《我的婶婶萧红》,就变成了他的家族史。而且,这本书2011年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修订本,其中有大量的删改,2005年由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初版本中的许多内容被删除,这都给萧红的研究者带来极大的麻烦,需要做新的考据功课。
三
在研究中,还经常存在着大量的信息漏洞,而且无法调查,也没有文献可考。比如,萧红是作为人质被囚禁在东兴顺旅馆,理由是欠下了大笔的费用。而在哈尔滨沦陷之后,在已知她娘家与婆家都已经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仍然让她白住在那里,这种赔本的买卖是违反商业规则的。老板以商家的精明必然对他们的家世背景及与黑龙江军政两界的联系了如指掌,否则也不会让他们赊欠着长期居住。这样违背常理的做法,是否由于老板也受到了日伪当局的胁迫?以她为人质的真正目的,是作为诱饵吸引抗日人士上钩实行诱捕。因为她的婆家是马占山一系的军人,这是其父亲亲口向人讲述的,而萧红六叔张廷献在“九·一八”事变之后,也回乡组织保家护院的抗日武装。但是当年的旅馆老板是真正的人间蒸发了,日伪的档案也没有保留下来,就算是保留了下来,以当时动荡的局面,大概也没有正式的文件记录对萧红的囚禁,她毕竟只是一个诱饵,本身没有显赫的政治身份。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这大概就是当时亲历者所回忆的其父住在旅馆附近弟弟家,听到她的消息扭头就走的深层原因。总之,任何一个事件脱离了具体的历史情境,都是没法讨论的。
至于考辨技术的幼稚更是错误百出的原因,引用一些貌似权威的言论作为证据,殊不知任何人的言论都只能算做孤证,孤证不成立!由于各种各样的叙事立场与动机都会影响到叙事的可信度,比如,党派立场、乡土情感、家族利益与荣誉、学术的门户之见,等等,都会影响到叙事的可靠。而且,同一件事,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和场合,说法都不一样,更不用说众声喧哗的以讹传讹。研究者经常面对的是各种话语的陷阱,而所有话语的陷阱又都是人性的陷阱,一不留神就会陷落。有些人是由于忙乱,由于马虎出了错,无意中伤害了历史;但有些人却是在有意地篡改历史。还有一个更普遍的技术问题,就是秋议春令的经验主义知识局限,比如关于地下党员罗峰组织、创刊于伪满洲国心脏的长春《大同报》的文艺副刊《夜哨》停刊的原因,有研究者根据编辑陈华的结束语所陈立论,归之于稿件质量问题*转引自铁峰:《萧红生平事迹考》,载《萧红全集》(三卷本)(第三卷),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8年版,第1406页。,其实他已经在文章中说明稿件里有“谁也不敢吃的东西”,曲折地表达了内容犯忌是停刊的原因。当时,日伪军事占领告一段落之后,已经开始进行文化的围剿,编辑自然不能明说,这是政治气候的原因。还有关于萧红逃出福昌号屯的时间与方式的争论,则是自然气候与交通条件及物产等种种因素的变化导致的妄言,无论是适应左翼意识形态的需要夸大她的苦难,所谓藏在柴禾堆里过了一夜,还是由于去意识形态化的需要,以现在的生活经验推断10月初只需穿毛衣,而且可以取近道到哈尔滨,无需绕道阿城,也不必要从远道运送廉价的白菜等等说法,都是脱离了当时的历史状况,忽视了地球转暖与交通发展与人民生活改善等时代的变化*见铁峰:《萧红传》,第63-64页。,致使所有的立论如沙上建屋瞬间垮塌。
还有一个最基本的理念一直没有树立起来,科学研究的伦理应该是证伪,没有发现的东西不等于不存在,这是近年来颠覆许多作家自述的主要方式,鲁迅和萧红都遭遇着这样的质疑。比如,据萧军回忆萧红的第一篇小说《王阿嫂的死》发表在1933年《国际协报》的新年增刊上*见萧军:《萧红书简缉存注释录》,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57-157页,第151-155页。见铁峰《萧红传》,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年版,第146页。,但这份报纸没有找到,有研究者就此质疑萧军的说法,并且根据这篇小说结集为《跋涉》时的修改日期为发表时间,证明不是她第一篇发表的小说*见《萧红创作年表》,载《萧红全集》(四卷本)(第四卷),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79页。。这显然是偏颇的,除非找到这份报纸,证明上面没有这篇小说才能推翻这个结论,否则就存在着两种可能性。许多人的审美情感导致价值判断的需要,而遮蔽了这个基本原则。超越价值判断,还原历史是建立学术规范的基本前提。
四
由于文献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错讹脱漏,除了对照各种相关文献以纠缪之外,实地踏查是一个弥补文献缺欠的好办法。王国维所谓双重证据法,文献必须与实物相对照也适用于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比如,关于萧红落难的旅馆,萧军说是道外的一家叫东兴顺的小旅馆,后来有人说是东兴顺旅馆,哈尔滨一位资深研究家说查了日伪时期的官方档案,旅馆登记中没有东兴顺旅馆,只有东兴旅馆*见铁峰:《萧红生平事迹考》,载《萧红全集》(三卷本)(第三卷),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8年版,第1396页。。经当地文化人的深入踏查,找到那家旅馆,就是东兴顺旅馆,而且至少相当于现在的三星级宾馆,铺着一寸厚的实木地板。曹革成又在自己的著作中发表了这家旅馆当年的照片,成为一个重要的图像旁证*见曹革成:《我的婶婶萧红》,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9页。。萧红背负的巨额欠款也才可以成立,按照当时的物价水平,小旅馆本钱都不够几百大洋,如果允许她们长期拖欠早就破产了。
域外的考察与研究资料尤其重要,因为文化习俗的隔膜,很容易忽略细节的考辨。比如,最早发表在国内杂志上的日本学者考据萧红在日本住址的文章中,提到萧红写给萧军信中落款有“中村方”,后来到日本访学,发现所有独体住宅门面墙上都有一块“XX家”的标志,始知是印刷的错误*见平石淑子:《萧红在东京》,《哈尔滨文艺》,1980年第6期。。“无错不成书”,除了仔细核实对照资料之外,实地考察是正误最有效的方法。环境的还原,也是历史还原的重要一环,这也属于环境的考古。学术研究不能迷信任何人的结论,也不能迷信任何文献,无论官方和民间的资料都可能出现脱漏、错讹和衍文。
饶宗颐先生的五重证据法对我们也有启示意义,因为文字本身也存在考古的问题,民族学的资料和域外实物与历史资料也有助于纠缪与正误。比如,萧红的继母梁亚兰为满族格格,呼兰城人称他父亲为梁三爷,这是北京人最典型的称谓方式,管谁都叫爷,拉板车的叫板爷,特别能说的叫侃爷,因此可以确认他们属于京旗人。是乾隆七年以后,畏于北方的边患而回迁屯垦的满族,因为他们带回了农耕民族的文化,而区别于一直在关外的满族原住民。萧红《小城三月》中有一个婚礼的片段,中心词是“繁华”,应该是京旗人的排场,北京旗人的讲究至今保留在不少北京市民的生活方式中。而一度被称为“腊梅花”的翠姨,当她改嫁的寡妇的女儿的身份一经暴露,立即身价贬值,以为这样人家的女儿家教不会好的。这是接受了汉族儒家贞操观念的结果,和早期原住民满族的观念大不一样,叔嫂婚都是非常普遍的风俗,何况寡妇改嫁。又比如,汪曾祺有一篇小说叫《关老爷》,主人公下乡看青的时候必睡女人,已婚女人送一个金戒指,处女送两个。他应该也是满族大地主,八旗下五旗的第一旗正红旗所部有瓜尔佳氏,辛亥革命以后多数改姓谐音的关姓,而且金器至今是北方民族定情与婚嫁的必备彩礼,东北民歌有《金戒指》,和南方小戏《拾玉镯》的主题相似,而器物则带有地域与文化价值的差异。那么,汪曾祺对他的叙述语气中,除了对豪强地主荒淫无度生活的愤恨,还有种族历史记忆乡土情感中的鄙夷,这都涉及到民族志的知识,也需要与历史资料互证。
环境的还原中必然会涉及民族志与历史学的结合,而和版本的比较也是发现作家叙事动机以及演变的有效角度。比如,莫言2012年全集的版本,这一版的《红高粱》中开烧酒作坊的单家父子是高丽人,晚清开始不少朝鲜人迁徙到中国,有些还迁徙到关里,河北石家庄保定一代就有。而二战时期,朝鲜和中国一样,有抗战的,也有投靠日人为之效力的。日军侵占东北,最初是挑动朝鲜移民欺负中国农民,发生过著名的万宝山事件,最早表现鲁迅所谓“东三省被占领事情的小说”*鲁迅:《生死场·序》,《萧红全集》(四卷本)(第一卷),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1页。中,就有李辉英据此为背景写作的《万宝山》。作为以抗日战争为题材的《红高粱》,莫言特意选取这个民族志材料,显然是有深意的,民间自发的抗日英雄于占鳌的凶杀也就不仅是出于捍卫情感自由的情杀动机,与后面的铁血抗日,以及作为劳工流亡北海道的生涯,也接续起连续的文化史过程*见莫言:《人与兽》,《白狗秋千架》,《莫言全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499页。。但在初版本中没有对他们种族身份的强调,发式和汉族是一样的。这是作家历史意识的发展,和他后期的《扫帚星》《蛙》中大量混血儿的出现有着深层因果关联,历史意识中除了家族、地域、民族等因素,又关注到漫长历史中的人种融合,以及文化更续的方式等,都体现着他更为广阔的全球化视野与“超阶级的写作”。
五
此外,综合运用各种方法,也是还原历史的必要途径。因为历史学本身也存在着许多分支,比如年谱的写作,作为史学之长技,已经开始在现当代文学研究中蔚然成风。但是,原始的谱牒材料也会出现以上谈到的问题。比如,汪曾祺的父亲有一个非婚生的孩子,祖父母一直不承认他,是汪曾祺动员他们接回这个孩子,并且给他起了族名汪曾祥。但我得到的两份资料中汪曾祺兄妹的排序是不一样的,高邮汪家族亲发过来的资料,这个儿子排序靠后,而汪曾祺直系子女发过来的资料则靠前。如果按照第一份资料这个孩子就是在他母亲去世之后出生的,根据他们的解释是因为他母亲去世,父亲心情苦闷,被朋友带出去玩,遇到一个外地在高邮做生意的贫寒女子,而发生感情非婚生子。按照第二份资料,则这个孩子是在他母亲去世以前就出生,那就意味着他的母亲还没有去世父亲就有了外遇。第一份材料显然有为尊者讳的动机,对于这个女人的身份、职业,吞吞吐吐。这就是家族制度深入现代人心理的影响,文化制度的延续要比政治制度的沿革更持久。这也涉及到命名方式的文化制度,需要称谓语文化语用的历史知识。其实前面提到萧红未婚夫的身世,也是类似的问题。方志也是重要的资料,但也同样有错讹的情况。比如,有学者根据1992年编撰的《呼兰县志》记载,认为呼兰当时不称县长,而称知县。我请教97岁的东北老人、著有《东北土地制度史》的历史学家,确认“知县”是前清的称呼,民国以后都改称“县长”了。
在不同资料彼此冲突的情况下,如何判别真伪,也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比如《东昌张氏家谱书》中记载萧红的母亲是罹疫身亡,但萧红母族亲属的回忆则是因为家事烦扰毒火攻心暴病而亡。有些人只根据家谱记载便简单下结论,家谱书经常是隐恶扬善的,张家的家谱更是有着明显的有意遮蔽,比如萧红母亲条目下只注明生三子,如果完全以此为依据,则萧红就不是姜玉兰所出。而且成书年代是日伪时期,萧红已经是著名的抗日作家,政治气候决定了她家必然抹煞这个事实,包括大张旗鼓地开除她的祖籍,都有掩人耳目的动机。福柯所谓故事发生的年代与故事讲述的年代,是我们审核各种文献资料必须切分与比较的时间意识。对于这样矛盾的说法,只有参考其他的资料,而作者自述是重要的环节。关于母亲的死,萧红在《感情的碎片》中,有过详细的记叙,从发病到死亡时间,基本的病象与最后的弥留之际,都留下了亲眼所见的记忆*见《萧红全集》(第4卷),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63页。。因为涉及到非常专业的医学知识,只好请教医务人员。当时呼兰的时疫是鼠疫的一种黑死病,萧红的《生死场·传染病》一节,做了专门的叙事,鼠疫是消化系统的病,主要症状是呕吐和腹泻,而姜玉兰主要是昏迷,医务人员据此推断应该是心脑血管的病,脑血管的病比较慢,姜玉兰从发病到死亡的时间很短,所以应该是心血管系统的病。而且最后一个医生在她的腿上扎了一针,说血流则生,血凝则亡,萧红亲眼看见母亲的腿上只有一个黑点,心脏是主管血液循环的,也可以作为心脏病的证据。而且,这还涉及到萧红的死因,一般的说法是庸医误诊,这固然是一个原因;还有战乱中的颠沛流离与医疗条件简陋,这也是加速她死亡的原因。但她做完手术之后,一再向端木蕻良说胸疼;《朝日新闻》的记者也说,即使没有战争,萧红女士也活不长*见端木蕻良:《我与萧红》,载曹革成《我的婶婶萧红》,第208页。。一开始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搞清姜玉兰的死因之后,再查她家族的普遍寿命,才明白她主要的死因是家族遗传的心血管病。姜玉兰只比她多活了两年,而她的弟弟张秀珂也死于风湿性心脏病,在极好的医疗条件下也没有活过五十岁,而且临终有遗言,医生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意思是嘱咐家人不要责怪他们*见张抗:《萧红家庭情况及出走前后》,孙延林主编:《萧红研究》(第一辑),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8年版,第64页。。而姜玉兰姐妹三人只有一个高寿,活到九十多岁,心血管病的遗传率是百分之五十*见王化珏:《访萧红亲三姨——92岁老人姜玉凤》,孙茂山主编:《萧红身世考》,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81页。。可见,必须综合对照各种资料,也必须运用各行业的专业知识,吃百家饭、师天下人,永远是治学不可不遵循的大道。
六
最后一个问题是经验的问题。
由于中国现当代文学这个子系统是随着中国近代历史与文化史的大系统的急剧变化而发生发展,而现当代中国历史与文化史(包括学术史)又都是和世界潮流彼此冲撞中交汇,古代封闭的地理空间随着热兵器与大航海时代的到来而终结,中国人稳定的心理空间也随着政局的频繁变动与文化学术思潮的激荡而瓦解。作为以伦理精神为永恒主题的文学来说,观照表现的对象发生了极大的变异,一百多年以来,中国人伦理生活的形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每一代人面对的历史情境、文化背景与生存现实都不一样。首先是宗族制度的瓦解,然后是家族制度的瓦解,大家庭在瓦解,小家庭也在瓦解,离婚率越来越高……中国人伦理生活的方式急剧变动,曾经的常识成为了文史知识,对于年轻一代人来说,前几辈人的经历已经不可思议。加上幅员辽阔,民族众多,文化差异极大,都决定了所有人经验世界的局限性,影响到各自都有治学的盲区。仍然不可避免地会出现纰漏。
首先是治学的经验,一般来说,最早的资料是最可靠的,因为没有各种外在因素的干扰,言说者不必顾忌他人的心理反应,也没有反馈回来的情感因素。其次则是生活的阅历,比如,家族制度中过继的问题,一般认为是为了延续香火,如果有儿子就没有再过继的需要,萧红未婚夫的身世因此而被质疑。其实这是一般的情况,任何制度都是有变通的。比如,汪曾祺二伯父早逝,按照家族制度应该是由长房的次子(或者是三至N子)过继给守寡的二伯母,但因为他的二伯母与汪曾祺的母亲感情甚笃,特别喜欢汪曾祺,坚持要他当过继子,而家人又念她青年守寡不易,便违背常规把两个孩子都过继给了她。用汪曾祺的话来说,一个是派继,一个是爱继*见汪曾祺:《我的家》,《汪曾祺全集》(第五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14页。。离谱的是爱继,把人家的长子楞要到了自己的名下,实在有点不讲理。汪曾祺小说书写的故乡往事中,不少人物都是家族亲眷,其中一味守旧的杨小辫当为他的外祖父,嘲谑的语气委婉地宣泄出对他们家族的怨恨。
又比如,关于萧红未婚夫汪恩甲(或王恩甲)的身世最早的资料是出自萧红父亲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只是关于其母族叙事也像汪曾祺家的那个孩子一样暧昧。如果是寄养,是不需要改姓的,改了姓就是过继。长期流传汪王原本是一家的说法,关于他失踪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他舅舅被日本人抓了,他去打探消息就此“人间蒸发”,过继给别人的孩子通常是称自己的生父为舅舅,以示娘家人亲,对于我们这一代父辈来自乡土的人来说,这种故事从小即有耳闻。有些年轻的研究者因为王廷兰作为抗日英烈的家世已经公之于众,只显示一个独子而欲推翻萧红父亲的说法,显然是对中国人伦理生存的历史缺乏知识。还存在着各种可能性,比如非婚生,比如义子,比如母亲病弱无力抚养,或者母亲去世无人照看,托负给亲戚等等。萧红未满周岁的小弟弟就是因为生母死后,年轻的继母进门,父亲无力照看而送给萧红四叔张廷会*见张抗:《萧红家庭情况及出走前后》,孙延林主编:《萧红研究》(第一辑),第65页。。王廷兰的资料中并未显示他夫人家的情况。哈尔滨沦陷之后,这个家族后人也在奔逃流离。家族记忆中断,亲友失散,在动荡的时代都是很普遍的现象,为了谋生的迁徙几乎是东北汉人的习性。更不用说名分与财产的原因,至今仍然是中外家族战争的导火索。
综上所述,归根结底就是两个问题:文本与泛文本。校勘版本作校注属于文本的问题,核对其它资料、实地踏查、利用其它学科的知识、借鉴前人的经验,综合分析各种信息,属于泛文本的问题。两个问题合在一起,又都是历史文化的语言问题。第一个问题,已经得到普遍重视成为共识,全集的编纂不乏成功的先例;第二个问题在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仍然重视得不够,需要大家共同用力。这两个问题解决好,有了经典化的基础,才可能深入解读文本,尽可能接近真实地还原作者的心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