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主义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
2018-04-11张永刚
张永刚
(曲靖师范学院,云南曲靖 655011)
在少数民族文学蓬勃发展的今天,对少数民族文学发展的审思应该从两个主要层面入手。一是创作层面,核心是作家的创作行为,是不同民族作家作为创作主体理解、发掘、表现民族社会生活并创造出文学作品的过程,它是整个多民族文学的现象状态,是鲜活的艺术世界本身。二是理论层面,是以少数民族作家作品为主要对象逐步形成的评论和理论阐释领域,简言之,也就是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状态。它的核心是评论家、理论家如何理解、把握和对待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如何在观念取向和艺术成就上对少数民族文学进行价值判断。今天,这个层面已经形成丰富的积累,有了进一步梳理与辨析的必要。对于理解少数民族文学,我认为这是一个更为直接也更为有效的理性王国,文化总体观念与文学价值定位等会在这里显示宏观规约,创作思路和具体方法等会在这里化为特色与经验,文学理论的后释与先导功能所形成的巨大作用在这个层面有着更为直接、明显的效果。比起创作过程的感性状态,可以肯定地说,我们能够从这个理性王国发现更多影响少数民族文学发展的因素。因此,对少数民族文学的评论状态和研究情况进行理论再思考、再研究,是理解把握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发展状态和规律十分必要也更为有效的途径。
一、不可忽视的后现代因素
论及当下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状态及意义,不能不注意到它与后现代主义的关系。原因在于,就世界范围看,自20世纪七八十年代后现代主义思潮在西方兴起、发展以来,解构整体、远离中心、重视个体与边缘等逐渐成为一种新的文化思路,“与后现代相联系的话语强调边缘、差异、受排斥的声音,新的反叛主体与20世纪60年代对种族主义、性别歧视及其他形式的偏见之攻击有关联,与之联系在一起的是对新价值、新声音和新人的开放”〔1〕9。这种不同的文化理路延伸于文学创作领域,形成了改变宏大叙事、注重个体独特的体验与表达的文学方式,也就是所谓的“后现代文学方式”。一般而言,当下有许多人认为这种注重个体和少数群体的文学方式更具价值,因为它与个体及少数群体的文化权利诉求相一致,或者说这种价值正是个体及少数群体的文化权利诉求所催生的。“许多妇女、有色人种、异族群体成员、男同性恋者和女同性恋者都开始提倡一种直接从他们作为受压迫或基本权利受到侵犯的群体之‘主体立场’出发的政治,该政治专注于他们自己的独特身份和经历。”〔1〕9显而易见,在西方当代文化中这种少数群体权利意识日渐凸显,它背后藏匿的价值诉求也越来越不可忽视。它使后现代主义逐步构成了对延续一个多世纪的现代主义潮流的有力挑战,因此与其说“后现代”是“现代”的一种延续,不如说它是对“现代”的一种反拨甚至反叛,其解构与新的构建力量都是巨大的。时至今日,就文学而言,西方注重各少数族裔文学、地缘区域文学和个别性文学现象的研究,已经上升成为一种新的文学理论话语方式,并在很多方面标示了文学理论发展的重要趋势和具体路径,产生出独特的理论成果,体现出积极的意义。中国当代文学理论与批评受西方影响巨大,其中也包含着这种萌生于现代性又与它拉开距离的“后理论”方式。很多现象表明,这种影响也延伸到中国新时期以来的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中,使它在观念、方法等方面与后现代文化的关联日渐紧密。因此,如果要对当下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状态进行梳理,肯定无法离开它与西方后现代主义的各种联系。可以肯定地说,注重后现代主义思潮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关系,甚至后现代主义所形成的影响及其引发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内在价值的变化,对理解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发展不仅十分必要,而且十分紧迫,因为它所包含的价值选择,是任何文学创作的意义基点,决定着文学创作的走向和成败。中国是56个民族组成的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在当前的时代背景中,忽视55个少数民族文学的发展状态肯定会削弱中国文学的完整性。
从中国多民族文学发展来看,后现代文化思潮实际上越来越多地影响着中国各民族作家的创作活动。今天中国55个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作家,创作阵容蔚为大观,作品更是异彩纷呈。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状态虽然各不相同,但与时俱进的发展脉络十分明晰。其中,受到西方现代主义文化观点和创作方法影响的作品逐渐增多。在这里必须说明的是,我将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与“后现代”联系在一起,并不是说当前中国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化生活已经后现代化了,是生活的决定性作用对少数民族作家文学创作形成了影响;实际上许多少数民族地区的生活状态与后现代相距甚远,不少民族地区甚至还停留于“前现代”阶段,简单地从民族生活状态来理解民族文学的后现代特性并不准确。那么,影响作用因何产生,源头又在哪里?答案只能是民族作家文化意识和文化眼光的变化(当然,宏观来说这也是生活的一种时代因素)。民族作家作为民族的文化人,其主体能力既有赖于生活的滋养,又得益于思想开掘与文化追寻。他们总是会关注时代文化的变化,并从中汲取新的创作智慧和创作动力,不断改变自己的创作方式。新时期以来,许多少数民族作家(当然不是全部)在他们的写作中展现了民族身份意识的觉醒,使写作呈现出趋向“小我”世界、独特心灵的更多个性特征,这明显不同于现代性进程中那种有意隐藏民族身份、主动追求融入主流“大我”境界的创作倾向。身份意识的觉醒带来了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个人文化权利与社会共同价值观念、文化消费方式与精神信念追寻等诸多深层次心理冲突与矛盾,文化交融与价值选择变得更复杂,毫无疑问,这必然加大了民族文学的丰富性和差异性。今天的多民族文学创作,已经不能用单一的视点,譬如精英视点或者主流文化视点来孤立评说,民族文学的意义内涵已经溢出了原有概念外延,形成了新的状态,其中积极与消极并存,成功与失误交织。换言之,从总体上看,民族文学的变化导致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民族文学状态,一方面是民族特色的深度消解与削弱,另一方面则是民族特色的主动追求与增强。这两个看似矛盾的文学取向混杂在一起,形成民族文学的新景观,见证了后现代文化的深刻影响。这些必然会投射在民族文学理论研究之中,构成理论话语的新内涵。
二、后现代背景下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新取向
新时期以来,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在观念和方法层面都发生了明显变化,逐步带上“后时代”特色。在这方面,我认为它甚至超过了主流文学研究状态。换句话说,后现代主义文化观念和文学方法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其实是更明显更直接地从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中体现出来的。我们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看出。
(一)少数民族文学理论观念发生深刻变化
少数民族文学理论观念是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起点,也是最关键的因素。这个理论观念变化首先体现在“少数民族文学”范畴意识的增强。中国的文学,顾名思义,无论是当代还是现代、古代,都应该是中华多民族的文学,新中国作为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它的文学肯定是56个民族共同创造的产物。但长久以来,在理论视域中,中国多民族文学观念实际上被忽视了,中国文学仅仅被定位为精英文学和主流文学,这种观念还占据着主导地位。正如刘大先所说:“提及各少数民族的文学,人们往往被刻板的印象所左右,用简约表象的文化符号替代了原本鲜活生动、意蕴深刻的内涵。”〔2〕新时期以来,随着后现代文化背景下形成的多元文化观念的影响,边缘、个体的文化地位不断提升,在文学创作和理论研究中,少数民族文学是中国文学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这一观念得到了突出和认可。杨义说:“我有一个梦想,就是希望画出一幅比较完整的中华民族的文化或文学地图。这个文化地图是在对汉族文学、少数民族文学以及它们的相互关系,进行系统、深入研究的基础上精心绘制的。这样的地图可以相当直观地、赏心悦目地展示中华民族文学的整体性、多样性和博大精深的心态。”〔3〕关纪新倡导“创建并确立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认为“20世纪的后半期,我们的少数民族文学界,已经较以往更深刻地认识到各个民族文学遗产的宝贵”。因此,“要重新编写涵盖中华多民族文学内涵的‘中国文学史’”〔4〕。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把“多民族文学的民间精神”作为重要部分。少数民族文学的丰富世界在许多理论家的研究中得到充分重视,关纪新和朝戈金对当代少数民族作家文学进行了整体理论描述①参见关纪新、朝戈金《多重选择的世界──当代少数民族作家文学的理论描述》,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李鸿然为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撰写专门史论②参见李鸿然《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论》,云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王希恩对中国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现状及其走向作了深入阐述③参见王希恩《论中国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现状及其走向》,载《民族研究》2000年第6期第8-16页。,王平凡、丁帆、汤晓青、尹虎斌等许多学者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进行了整体性、宏观化研究……可以说“多元文化格局中的民族文学研究”已经是民族文学研究的基本视点〔5〕,这些研究所体现出来的总体价值就是肯定并突出了少数民族文学在中国文学中的重要地位,“少数民族文学”的范畴意识得到前所未有的增强。
其次,是对少数民族文学的内涵有了新的理解,少数民族文学就是要体现少数民族文化特点与审美方式的文学。在中国的现代进程中,少数民族文学尽量靠近主流意识,自觉以主流价值观念来要求、定位自身的基本价值,民族融合促成了民族文学融合,民族文学的多样性逐步趋于同一性,正如老舍1956年在中国作协第二次理事(扩大)会议上作的《关于少数民族文学工作的报告》中所说:“我们应该在党的领导下,在汉族人民和汉族文学工作者的帮助下,意气风发,全力以赴!争取在一定的时期内,使少数民族文学能够达到汉族文学的发展水平。”〔6〕在民族国家刚刚建立的20世纪50年代,这是少数民族文学发展的必由之路,国家认同远远超越民族认同,体现了历史的进步。今天,新的认识强调民族特色是文学价值更为重要的构成因素,少数民族文学只有展现出独特的民族特色才具有深厚的内在魅力,因为正如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中所说的,民族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它的想象方式决定了它的基本文化状态,这与民族的国家认同并无逻辑矛盾,相反民族认同的想象方式会增添国家意识的积极内涵。直白地说,正是56个民族的不同民族特色成就了中国作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伟大形象,多样的文学、文化才是中华民族最值得骄傲的财富。因此,可以说新的文化观念及其带来的丰富的文学景致再次展现了历史的进步。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能深入理解今天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多样化状态所包含的巨大价值。
(二)少数民族作家身份意识在理论视野中得到突出
与少数民族文学理论观念变化紧密联系的是少数民族作家身份意识的强化,在理论视野里,这种强化促成了对少数民族作家身份的关注与研究。我在拙著《后现代与民族文学》中论及民族身份意识问题,认为20世纪80年代初期,彝族青年诗人吉狄马加在诗作《自画像》中喊出“我是彝人”,这一声呼喊凝聚了民族心灵的力量,可以说是新时代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主体意识觉醒的一个标志。左玉堂也在《彝族文学史》中强调,少数民族文学就是要“用真实的情感和真实的笔触,写我们民族的欢乐和痛苦,让作品带着自己的特色”〔7〕。姚新建则看到少数民族文学通过本民族意识的追寻,开始重建“自我文化身份”〔8〕。民族作家的文化身份问题绝对是当下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
在后现代,身份意识是一个重要范畴,这是个体意识逐步强化的必然结果。因此也可以说对身份意识的重视实际上是对个体意识的重视。但应该注意到个体意识并不是个体一成不变的固定物,它在历史的回味状态、现实的具体触动和未来的想象渴求中形成动态系列。在此过程中,“我”在寻找自我的努力中获得“身份”定位。所以,正如鲍尔德温在《文化研究导论》中所说:“身份是用来描述存在于现代个体中的自我意识……它不是固定的。作为现代身份之特征的自传式思维创造了一个连贯一致的关于过去身份的意识,但是那种身份必须要在当前得到支持而且要在未来被创造。”〔9〕斯图亚特·霍尔也说过:“主体在不同的时间获得不同身份,统一自我不再是中心。我们包含相互矛盾的身份认同,力量又指向四面八方,因此身份认同总是一个不断变动的过程。”〔10〕身份意识就是这样消解了既有共识,凸显出个体存在的基本价值。无疑,这本身具有强烈的艺术性,因此,它可以在文学创造的想象过程中获得最为丰富的表现空间,成为民族文学展现时代意义的最好方式。在这样的前提下,可以说离开了身份意识的写作,实际上也就失去了个体生命的深度;离开了身份意识的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也就偏离了少数民族文学的时代旨意。
(三)少数民族作家的个性化写作得到理论肯定
由于身份意识与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紧紧相连,后现代背景下的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呈现出多样化状态,其个性特征越来越突出。在此基础上的民族文学研究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丰富、多样和全面。整体发展状态研究自不用说,族别文学研究几乎涵盖了所有民族的文学创作,换言之,今天55个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作家文学,55个民族的作家文学同时也有了相关评论和研究,少数民族作家的个性化写作得到了理论层面的研究与肯定。中国社科院民族文学研究所主办的《民族文学研究》,办刊30多年以来,在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丰富性和全面深入方面首屈一指,它的栏目和所发文章是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发展壮大的一个剪影。少数民族作家风格各异的写作之所以得到充分的肯定,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在观念上率先就被定位为“刻板的”“粗鄙的”“不入流的”写作,这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文化进步的结果,也与后时代多元文化观念的影响不无关系。虽然还未在实践层面完成“中华文学”这一“大文学”格局的构建,但大文学观念已经深入人心。2015年3月16日,《文学评论》编辑部、《文学遗产》编辑部、《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联合主办了“中华文学的发展、融合及其相关学科建设”学术研讨会,各重点高校和科研机构参加会议。会议重提“中华文学”概念。学者们提出大格局、大胸襟的学术标格,强调文学研究的开放性〔11〕。为此要促进学术观念的转变,“一是要转变中国文学只是汉民族文学的观念;二是要转变文学审美的观念,多关注汉族外其他民族优秀的作家作品;三是要转变文学史观念,要注重其他民族为文学史提供的‘非汉族’性的新鲜内容和审美元素”〔12〕。不难看出,在这个中华大文学格局建构的设想与实践中,“加强各民族文学的特色研究”已经是普遍共识,最近几十年来少数民族文学研究过程中,少数民族作家的个性化写作研究所取得的成果,毫无疑问是形成这种共识的基础和前提。
(四)少数民族文学语言问题得到理论重视
如果说研究少数民族作家个性化写作所形成的少数民族文学“独特性”在整个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中具有“实证性”意义,那么,这种研究必然要延伸到少数民族文学的语言问题之上。语言是思维的方式或者载体,什么样的语言决定着我们能进行什么样的思维。19世纪以来,语言学越来越多地在哲学思想和文学理论中产生影响力,导致了整个哲学和文学研究的语言学转向。我们甚至可以说,语言学成了在人文与社会科学领域发挥巨大引领作用的学科。在后现代语境中,由于与多元文化、民族认同、文化身份、主体意识等重要范畴紧密相连,语言问题成了民族文学创作和民族文学研究绕不开的话题。事实上,正是通过创作领域的语言选择与困惑、研究领域对语言问题的重视与思辨等,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才深化到了一个更专门化、更艺术化的程度。
回首理论研究现场,我们看到,无论对于创作主体的作家,还是对于创作结果的文本,语言都构成了意义探究的最重要渠道。“少数民族文学的语言问题,一直是创作与研究的重中之重。无论从哪个方面切入它,都是对写作者身处的复杂历史情境的一种走入。穿越其语言运作的秘密,我们看到的是种种内外因素结合的作用下,写作者的意识形态以及他们不同的时代和国族想象。”〔13〕这种认识可以说是研究者对少数民族文学语言问题重要性的一个最基本的共识。少数民族文学的许多重要问题确实都包含在文学语言之中,譬如创作的主体性问题,这是决定民族文学之所以成其为民族文学的重要因素,但它从来就不是空泛的自在之物。那么,它在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中如何构成又如何体现出来?我在《后现代与民族文学》中表达了这样一个基本看法:在后现代背景下,文学的主体化问题只有在话语实践中才可以形成,也只有在话语实践基础上才会产生认同问题。这种思想其实来自于米歇尔·福柯。福柯在审视笛卡尔式的理性主体观念时发现权力与知识的共生状态,导致了话语对主体的规训作用。说得更具体些,主体性正是通过话语方式产生的。主体性是话语的产物,而话语又是权力的产物。因此主体研究的关键不是去认识主体所思考的东西,而应转向主体的话语实践分析。这种思想影响了斯图亚特·霍尔。霍尔明确指出,认同在话语实践中形成并在话语实践中发展,如果离开话语实践,认同就不存在。所以,认同正是经由语言才得以产生的〔14〕。可以肯定,后现代主义理论将语言放置在极其重要的位置,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形成了非常大的影响。今天,我们看到,语言研究涉及到了少数民族文学的方方面面。比如与主体性相连的族性空间,它构成了“界定民族文学的尺度,也应该是基本原则与多样性的统一”〔15〕;再如汉语与民族母语的基本关系研究,它触及了少数民族小语言在汉语大语言面前感受到的压力,它的核心是“现代中国”“一种动态变化中的、具有统摄意味的政治文化事实、思维认识范式、精神情感态度等多种维度结合的综合观念”〔16〕。而在少数民族语言的认知方面,众多的带有后现代特征新思路被引入,比如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和瓜塔里的“块茎理论”,它消解了“树状逻辑”的传统方式,带来一种进入文本语言的新思路,对分析少数民族文学异质共存的关联性具备更为有效的力量,可以让我们更为清楚地认识以汉语书写为主要方式的少数民族文学的特质〔17〕。
总之,在后现代背景下的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中,语言及其话语方式研究已经成为一种极为重要的现象。“语言,因其固有的物质性,成为政治和理论领域里统率各种互不相干成分的共同标准。因此,历史理解的全部活动都依赖于由语言决定的指涉模式。”同时,“作为从不停息的机构化进程的产物,语言具有强化、诱惑和说服的功能,但是,因为这种力量藏匿于概念和思想内部,所以显得十分隐蔽”〔18〕。少数民族文学语言研究的价值正在于,它帮助我们将少数民族文学内部藏匿着的种种复杂的意义层层彰显,形成了更为清晰的新的时代里的文学价值表达。
三、后现代倾向的不同价值
西方后现代主义及其促成的整个文化思潮是十分复杂的,我们可以从某些极端化的表述中看到这一点。美国学者波林·诺斯罗说:“有多少个后现代主义者,就有可能有多少种后现代主义的形式。”〔19〕道格拉斯·凯尔纳和斯蒂文·贝斯特认为:“它解构了所有的一切,剩下的全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人们所能做的就是玩弄这些碎片。玩弄这些碎片,这就是后现代。”〔20〕撇开这类极端化认识,客观地说,后现代主义从它产生的时候起就带着取向不同的多种价值,既具有值得肯定的一面,也有值得反思的许多负面因素。它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影响,实际上也呈现出正反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
仅就“多元文化”而言,我们知道,多元文化观念是后现代文化潮流中引领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和研究的主要观念,它的积极意义不言而喻。借用一个研究者的概括,人类“进入现代性社会以来,大规模跨族迁徙、标准化教育展开、交通通信及传播技术的日益发达等因素,使得各个种族∕族群文化,特别是边缘少数族群文化日趋面临着源自‘他者’以及由此而遭遇的表述自我的压力,在这种情况下,‘文化多元’问题渐趋成为一种倡导差异、尊重边缘、张扬平权的话语,原本事实性陈述的‘文化多元性’概念于是过渡到价值论范畴的‘文化多元论’”〔21〕。无疑,这种价值论的多元文化观念,是包括中国在内的整个世界范围的新文化政治诗学的核心,个人、边缘群体、少数族裔的文化权利诉求与表达的渴望都在这里找到了理论依据与逻辑起点,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和研究的丰富状态在此基础上得以形成并达成基本价值内涵,因此多元文化观念被视为展示了人类文化发展的一道亮色。在中国这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进一步推进中国文学的发展壮大,构建容纳56个民族文学在内的“中华文学”的宏大预期,在多元文化观念的激励下获得了实践动力、方法与发展路径。激动人心的工作正在展开,后现代主义对“中心”与“宏大叙事”的解构似乎在这里显示出巨大的新的建构之力,和而不同、多样共生的创作与研究状态汇集成了当下中国多民族文学繁荣发展的新景观。这当然是令人欣慰的文化成就。
然而,后现代主义的负面效应从来不会自行消逝,它的许多文化行为后面总是暗含着超越自身的某些特殊效果,把握不当就会带来消极意义。譬如民族认同问题,它与国族认同乃至国家认同之间必须保持恰当的逻辑关系,否则民族认同就会碰触政治意识形态底线。无论是在整个文化领域还是在单一的文学领域,民族认同的价值和实践行为永远只能以中华民族国族认同和中国统一的多民族国家认同为前提,否则它带来的所有文化、文学追求都将偏离时代与民族的基本原则而失去积极的正面意义。在世界范围内,多元文化观念引发负面作用的情况实际上并不鲜见,民族主义,甚至极端民族主义问题往往都会与之有较大关联。多元文化论的倡导者沃特森也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复杂情况的存在,他说:“尽管多元文化主义和民族主义可能没有固定的联系,但是颇为清楚的事实就是,在20世纪它们至少已经尴尬而危险地纠缠在一起了。”〔22〕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和研究必须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从而避免步入泥淖。当前,我们虽然没有发现这种极端化状态,但在民族文学创作领域,民族作家感受到的许多困惑,如文化身份选择的艰难、使用母语写作的二难处境以及对“中心”的理解与依赖等等,实际上正是后现代主义负面影响的间接表现。在少数民族文学理论研究领域,研究者发现了这些困惑,进一步的问题是,如何展示文化理论的正确观念和思辨理路,如何发挥文学理论的先导功能,真正寻找到促进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兴旺发展的积极有效路径,这是十分重要的,也是十分艰难的。因为“‘文化多元论’作为当前少数民族文学批评场域中的关键性语码,与当下中国文化生态及少数民族文学自身构成什么样的话语谱系,迎合什么样的意识形态,或者与意识形态之间形成什么样的叙事张力,这种叙事张力对少数民族文学带来哪些书写症候,为何发生或发生了哪些变异性的批评景观,如何将‘文化多元论’重新纳入国家美学叙述逻辑并使之成为国家美学话语建构的有效资本,构成了当前少数民族文学批评的‘难题’”〔21〕。难题摆在了中国当下的少数民族文学发展面前,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与研究都必须处置好这个难题,应对好这种挑战。我们要从后现代主义理论中汲取更多的建设性积极成分,尽量避免它的负面影响,形成真正富有生命力与活力的民族文学研究态势,需要充分注意并依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文化基本要求。“对于多民族国家来说,通过族际政治整合把多个民族整合在国家政治共同体当中,巩固多民族国家的统一,事关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并且是必须长期面对的最为复杂的重大问题。”〔23〕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应该始终与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文化策略连在一起,这是我们应对和抵御后现代主义文化负面影响的最有效的方式。回顾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60多年以来,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总体方法实际上是基于三大背景之上形成的,“一是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及唯物辩证法;二是‘人民共和’的社会主义政体以及与之相匹配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制度;三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现代国族观念以及民族平等、民族团结、民族区域自治、各民族共同发展繁荣的政策导向”〔24〕。即使是在后现代,这三大背景因素的支配力量依然占据主导地位。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离不开中国视点和中国实际,以此为前提,方能充分汲取后现代文化理论的积极因素,促成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新发展新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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