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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虎杖

2018-04-11周玉洁

读者·原创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玉米棒子苞谷老汉

文|周玉洁

黄芽杆的根有个特别的书面药名,叫“虎杖”。

在雷村,我能一眼辨识出它,是因为在许多年前,我曾帮患有肝病的亲戚寻找过这味中药。偏方说,把黄芽杆的根挖来煎水当茶饮,可以治疗肝病。

在雷村一座房屋旁的空地上,晾满了被切成片状的黄芽杆根,旁边还有几捆远看像是柴捆的东西,那是还未来得及切的黄芽杆根。切成片的黄芽杆根那么多,密密麻麻晾满了几乎所有的空地,多到刺疼了我的眼睛。

那房子的主人姓张,63岁,8年前查出有肝病,两年多前被确诊为肝硬化晚期。我喊他老张,他称我为周同志。

老张原是村委的一员,生病后主动退出了村委会。他羞于被评为贫困户,虽然为治病已经背上了债务,虽然他家除了老伴种地和养猪再无别的收入,他仍对自己需要被扶贫感到歉疚。

老张的脸黑瘦焦黄,总是带着喜乐与忧郁的双重神情。我第一次近距离和老张交谈时,觉得他的眼睛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看到过,但一直想不起来。后来的一天,我在田间和一个老农交谈,老农说:“老天爷害人啊,下了几个月雨,地结了板,牛都犁不动……”我去看那四蹄抓地往前挣的老牛,看到牛的一双眼—善良、任劳任怨,闪着不屈的光又似含着泪……我想起了老张。

每次去村里,遇到老张,他总是热心地领路,他了解村中每家每户的情况,哪家人今天去了哪里没在家;哪家人去了哪面坡上的哪块田里;哪家的老人前几天摔了一跤,这几天腰疼……老张都知道。他热切地帮助我填写扶贫手册,帮不识字的老人签名,然后默默地坐在一旁,热情地、含着泪地笑着,不住地念叨:“亏得精准扶贫,感谢党……”

这一年过得飞快。9月的一天上午,我在村里遇到84岁的老汉,他独自用草绳拽着一只装满了玉米棒子的竹筐往家拖。我去帮忙,老汉制止说:“挑不动担子了,一个筐子也挎不动,只有拖……我慢慢来,你莫帮,我早上四趟,下午三趟,一天拖七趟,你帮我这一趟,我省不了多少力,还耽误你好半天事……”他倔强地拒绝了我。老汉在竹筐下面包了一层旧轮胎,用草绳拴着一点一点在土路上移动,半筐玉米棒子在筐内打着哆嗦。

我喊:“今年苞谷卖多少钱一斤?”

他回头说:“8毛,车还懒得进来收。”

那天下午,我又路过老汉的家,院子里已堆了半屋檐玉米棒子。老太太拿着簸箩,站在檐下朝着土路那端张望。闲聊间,得知他家的儿女都在外地,两层青砖小楼就住着老两口。老太太说:“有低保,儿女也寄钱回来,钱够用,老头子还是要种苞谷。”我问为啥,老太太说:“闲不住。”

到了10月,又路过老汉家时,听说老汉病了,虽然他不是我的包户对象,我也着急赶路,还是禁不住想进去看看。老太太说:“别进去,脏……”屋里黑乎乎的,老汉的腿露在被子外面,腿肿得很粗,像是糊了层干透的胶水一样发着异样的亮光。老汉嗫嚅着和我说话,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问什么,只能答非所问地对他说些安慰的话。窗外有阳光透进来,老汉望着我,眼睛浑浊,又望向窗子,我清楚地听到他说:“我到头了……”

走出老汉的屋子,老太太说:“送医院了,没法治。他要回来,一辈子在山里住惯了,由他,回来就回来。”

从老汉和老太太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凄苦,好像这没多大的事。我的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总想起9月里老汉拽着带着轮胎底的筐子拖苞谷棒子的情景。

11月,某天又路过老汉的房子,两层青砖的房子显得特别寂静,门上挂着一把铁锁,房子旁的猪圈也空了。走了一段,遇见人询问,那人说老汉走了没几天,老太太早起端猪食,歪倒在猪圈旁,也走了。

从此,我每次路过老汉的家,都觉得难过。

我开始担忧老张。有一次,老张家门上也挂着锁,我一下子就慌了。打电话得知他在市里的医院住院抽腹水,我才放下心来。老张出院后,我去看望他,他不住地感谢党,说他能治得起病,能活到现在,全是托共产党的福、托我这扶贫干部的福。我很惭愧,老张却仍旧不住地满怀歉意地向我道谢。我低着头,难过得想哭,却只能是一句接一句地说:“会好的,肯定会好的,你会好起来的。”

老张的脸上仍旧带着笑意,他说:“我不悲观了,政策这么好,我也打起精神来了。”

老张又开始下地。田地在他家房子对面的坡上,从他家去地里, 以前他走一个小时能到,现在要走一个半小时。我说:“别去地里了吧。”他说:“不怕病,就怕不能动弹,趁着还能动,我多到坡上去几趟,说不定还死不了。”

后来,老张一边帮老伴做力所能及的农活儿,一边在山上慢慢地挖黄芽杆根。他家已经堆积了那么多黄芽杆根,任凭喝多少年都喝不完了,可是他家院子里仍旧日复一日地晾晒着他新挖来的黄芽杆根。

院子里的空地上满是褐黄色的圆片,上面有一圈圈木头的年轮,绕得它们像是一个个睁圆的眼睛。

继续挖吧,老张。它们的学名叫“虎杖”,老虎都能拿它们当拐杖呢,它们必定具有神奇的力量。

老张在对面坡上,我站在他家院子里的虎杖中间,拨通他的手机,他在电话里说:“是周同志啊,谢谢你又来看我,感谢党……”

我的鼻子酸酸的,望着院子对面的山,望着山上的杂木丛,望着头顶上特别耀眼的蓝天,觉得自我走进雷村的那一天起,就对这个村庄充满了感激。一直觉得越活越惑,很多困惑得不到解答,却在雷村,在和那些顽强、努力、乐观的人们相识后得以解答,是那84岁拽着筐子拖苞谷的老汉,是那与一头牛一起顽强地与板结的土地较劲的老农,是老张,是我在雷村遇到的许多纯朴、勤劳的乡亲教我明白了很多我此前怎么也想不明白的生活道理,学到了很多在雷村之外学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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