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中国人人参与的历史画卷
2018-04-10周重林
周重林
《陈风·月出》
月出皎兮,佼(jiāo)人僚兮。
舒窈纠(yǎo jiǎo)兮,劳心悄(qiǎo)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liǔ)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cǎo)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liáo)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cǎo)兮!
月亮崇拜
《月出》是在写美人。然而美人还没出场,月先出场了,照着佳人、照着诗人、照着九州、照着被染上一层温柔色的河山。
《月出》每一段都是以月为起兴:月光皎洁,是在为美人打底色;月挂中天,是为美人做背景。
诗人在痴望心上佳人的时候,竟还能把一轮遥远的月放在首位、看了又看,可见月亮,对中国人的影响之大。
的确,中国有一套自己的月文化。虽然,世界上很多民族都热爱月亮,但中国人对月的感情,却格外深厚而独特。中国的子孙,无论走到地球哪一个角落,无论接受了哪种生活方式,却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就被一团静月勾起了情怀:会望月而思乡、会对月而怀人,能为月而欢喜、能赏月而忧伤。这种月光记忆,是属于一整个民族的文化印记。
和西方人的某些感受不同,在中国人的思维里,有月的夜永远不会和阴森恐怖、阴暗未知联系到一起,相反,在我们的意识中,有着一种非宗教性的“月亮崇拜”情结。
所以,在每月一次的、月亮的周期性圆满中,中国人挑出了一年中最重要的两次月圆,设定为以月为主题的两个重大节日。
首先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元”的意思就是开始,也就是新年里的第一个月,正月;“宵”就是夜,正月里最值得庆贺的夜晚,就是在这个月里的、在这一年里的第一个月圆之夜,也就是正月十五圆月日。
随着新年中月亮的初圆,人们以赏灯、猜谜、舞狮、吃元宵等方式热烈庆贺这一轮满月所带来的新的希望、新的期待。因而在这个以月为中心的、春节过后的第一个重要节日里,其实人们反而忽略了月,此时的热闹都在人间,宝马雕车、火树银花、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欢腾的新岁红尘,人们在此时并无暇静心望月。连那么多上元节的诗歌,也都只是把元夕的月草草写就,比如“月上柳梢头”、比如“月色灯山满帝都”,仅仅是一笔带过月的光华而已。元宵节的月,亭亭悬于夜空,优雅安静,不干扰人间之乐。
然而到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月,却绝对成了这个节日里的主角。此时的月,是人们长久以来观察到的、一年中最美的一次月圆,秋高气爽,天清云淡,风柔夜静。中国人看着这轮美满到极致的圆月,震撼不已,相应地,也思慕起了自身的圆满,于是八月十五中秋节,随着月圆,人们也要努力地举家团圆。
但团圆后却是再分散,团圆里也有不完满。月的完美无缺,勾起了人们浓烈的珍惜和可惜之情。元宵节是赏灯会,中秋节却绝对要赏月。因为月的圆缺,表达了一种盈亏往复、循环平衡的哲学:连至美如斯的天上月,也要靠那么多的不完美才能一月一次拼凑出一个完美的结果,月的成熟亦要承受几番阴晴的折磨!这月缺月圆的历程,提醒了现世中的人们:圆圆满满的美好,需要忍受的,是长长久久的缺憾。
节日的形成与固化,都是文化沉淀的结果。而对月如此的高度重视,正是中国文化阴柔美的体现。相比在古希腊文明影响下的西方文化,对太阳神的高度崇拜、对绝对力量和光芒万丈的高度推崇,中国文化更认定中庸和谐的处世方法、更肯定光而不耀的性格色彩,中国式的智慧是守中道、不事张扬。
这就如同是国际象棋与中国围棋在战略方法上的明显不同:国际象棋是进退冲锋式的进攻,而中国围棋讲究围合式的布局。中国文化无论在为人做事、还是艺术审美上,都蕴含着一种含蓄、收敛、深沉、周全的阴柔美。
月亮崇拜,归根到底是阴阳平衡的思想结果。
在积极入世的热情里,要存高洁出世的超脱,以免迷失方向;
在奋力谋事的进取中,要存隐忍退让的周全,以免伤人伤己;
在坚持自我的准则里,要存成全他人的态度,避免直接对抗。
月亮性格,正如月光从不灼伤于人的温和,正如月圆从不一蹴而就的耐心。月亮崇拜,代表的,是一種不急功近利的谋定后动,一种稳中求胜的步步为营,一种实现全面圆满的思维出发点。
所以说起《月出》,当月亮出现,无论是一芽新月,还是一扇半月,都是在向着美好进发。
审美范本
中国人感受着月亮,发现它的阴性特征还和玉带给人的感受类似。国人自古爱玉,称玉有德、称“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玉凝结了中国人爱慕的一切美好品德。所以古人不爱华贵的珠宝,甚至也不那么爱贵重的黄金,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偏爱高贵的玉。玉的美学特点就是温和、细腻、一纯如水的高洁、光而不耀的润泽,加之久藏于地下的岁月沉淀,使它更具君子般不急不躁、琢磨切磋的品性,一份类同于月的、“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质感。所以古人也唤月亮为“玉盘”,月与玉,都是属阴的审美代表。
一阴一阳之谓道,女属阴。所以美好的女性,在中国人眼中,就是综合了这些阴柔化审美特征的人,就如同是月与玉的化身。故而形容美女,才有“亭亭玉立”“如花似玉”“小家碧玉”这样的词,而《月出》中的月亮出现,也就预示着美人如玉的出场。——把美人置于月下,这是一种美的叠加,是中国式美人的审美范本。
人们把月赞得那样高,这诗里的月,却还只是佳人的衬托而已。可见那女子,是何等的不凡!
《月出》便近乎一幅神仙画卷。那月下的女子,披着朦胧夜色翩跹而来:
流光照影,亮丽了时空;
桂华缥缈,惊艳了天光;
清辉婉转,叹破了歌与诗。
仿若流云摆驾、冰玉出尘,是月中仙走下蟾宫,走进了诗人的梦里。
然而诗里这些美,又放佛是隔着一层纱在看,《月出》中对于佳人的描写,全是虚写,没有一字落在实处,没有一笔能描摹出那女子的眉目如何、脸型如何、表情如何……极致的美,只可信服,不可论证;只可仰望,不可细察。
所以《月出》不是实景拍摄,而是美人经过、留下一种印象。就像“天上一轮才捧出”,只能引得“人间万姓仰头看”。
月下出现美人,对于月,是一种美的叠加;
美人出于月下,对于人,是一种美的完备。
那女子也许始终都不知晓,她的经过,从此成为某个人夜夜的梦,成为中国文学里年年的诗。她不知道她已经固化为了一道风景,固化为每当后世想象和塑造美女时,必须要参照的,一份月色婵娟、玉女神仙般的美人范本。
月光情绪
月有多美,人有多美,梦就有多凄凉。因而《月出》每一段的最后一句,都是以忧伤思念落笔,说:“劳心悄兮!劳心慅兮!劳心惨兮!”
人的有些情绪是属于阳光的,比如激昂、慷慨;而有些情绪是属于月光的,比如忧怀、沉思。但是,并非所有属于月光的情绪都是负面的,就如同审美既需要艳俗的热烈也需要含蓄的沉敛、天气既需要晴日的灿烂也需要烟雨的细润。而人生,既需要白昼的热闹,也需要夜晚的安静;既需要对众的豪放,也需要独处的沉思;既需要昂扬的心情,也需要幽深的心境。
而且,人正是频繁有着在内部世界的深入思考,习惯一个人的独处、学会处理月下的情绪,才是真正在修炼情感的正面与积极。
为什么我们把这些静态化的情思,称为属于月光的情绪呢?因为这些细腻幽深的情怀,偏爱绽放于静夜中、尤其容易受月光的引逗而不受控制地阐发出来。日光太强烈,容易激发人的表层感触,却难以深入到心怀幽微处。月光却如一双温柔的手,亲切又柔和地抚摸到人心房最深密的角落里,抚过那些自己经久不曾打理的、隐秘于记忆中的纤尘岁月,让人敏感、让人叹息、让人追思往事、让人遥望未知、让人触景伤怀。
同时,月光的静美,又永远不会像阳光那样灼烧于人,它带给人心灵的感受是安全的、是私密的、是一种属于自我的空间,比如潇洒不羁、四海为家的李白,也是在静月之下难得阐发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内心独白。
月光促人放松,在它的与世无争之下,人们不再紧张;
月色使人宁和,在它的温柔注视之下,人们不忍暴戾。
月的这种无为却强大的力量,正如是女性的绕指柔。有人说: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一个刚强男儿,在外征战厮杀、永不倒下,回家却可能英雄泪温、洒于红袖,这种心甘情愿的卸甲,不是脆弱、而是放松,不是辛苦、而是幸福。是女性善于理解的能力、善于倾听的态度、善于抚慰的言语、善于包容的心灵,在男人风刀雨箭的征伐中,为他撑起了一把安全伞,守护男性永不对外流露出的精神柔软处。男性构建外部生活的安全堡垒,女性浇筑内部心灵的安全港湾;男性的保护让女性停顿脚步,女性的呵护让男性安顿心灵。
男人的世界,因女人而完整。
家门之外,当他看见太阳般的挑战,就像夸父追日,永不言败地征讨命运;
家门之内,当他沐浴月亮般的润泽,就像醉卧家乡,永不防备地抒发心怀。
而一个人完整的情怀,也是要有高歌有低回,有豪放有婉約,有写意有细描,有把情绪时时晾晒于月下的勇敢和敏锐。享用属于月光的情致,能令人惯于深思,令人澄净思虑,令人看清自我,令人敏于世事。
月出时,且让自己蛰伏的心也出动起来吧。勿再总是沉沉睡去,勿浪费了另一半世界的馈赠。不妨独自醒在心灵沉睡处,激活总在长眠的心思,让明月来洗练总是麻木的心台。
编辑/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