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说杜甫
2018-04-10雪小禅
雪小禅
他是随风潜入夜
他是润物细无声
他是我中年遇到的杜甫
不早一步不晚一步
恰恰好地熨烫了所有时光的褶皱
昧尽——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杜甫真好,说这话有点晚了,因为人至中年了。但也不晚,因为终于知道了杜甫的好。
少年读“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觉得天地都无情,也不理解江河万古和身心俱焚,又读“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对没有分别过的少年,如何恨別?又如何惊心?
我只当小鸟轻轻飞过,并无波澜,因为也看不到花溅泪——我少时去和小伙伴偷芍药,车骑得飞快,芍药花很快在单车的车筐里蔫掉了,一点也不疼惜。
我只爱那疯狂正午的私奔和蝉鸣,一如爱我放纵不羁的少年。我连少年悲愁的滋味也没有,老师让背杜甫,只觉这个老头好凄苦,一副愁眉的样子,国破家亡衣衫烂举目无亲。
“安史之乱”只是书中的四个字,我们不知如何天摇地动,更不知它几近是一个朝代的节点,从此急转直下,再无盛唐。
直至中年,昏黄灯下,雨落黄昏,一个人展卷,忽然读到“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心中翻滚,再不能平静,索性一个人去园子里散步。
盛夏的黄昏有一种将散未散的别情。流浪猫在花下发呆,孤独的眼神没着没落。白色的木槿花真好看,花期长,整整开了一个月了。石榴、枣树、山楂都结了果,茂盛的萱草仿佛在等待一场暴雨,珍珠梅开得有些败了,睡莲却正疯狂,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
我总爱独自一人坐在凉亭里发呆,轻轻唱着:“一霎时把前情俱已昧尽……”
人至中年,俱已昧尽啊。黄昏兀自黄昏着,我们兀自着渺目烟视的光阴。
涕泪——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我少时喜欢着李白的放浪,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豪情,还有与尔同消万古愁的壮怀,即便不得意了,他也会安慰自己:“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笔下的五陵年少和白马春风,是唐诗中的早晨,一切蒸蒸日上。他用的词都壮阔,都是和宇宙江河讲话:“燕山雪花大如席”“千金散尽还复来”“黄河之水天上来”“人生得意须尽欢”“飞流直下三千尺”“仰天大笑出门去”……
他什么也不管,他只管活得放纵肆意,他只管寄愁心与明月,然后邀月饮酒和花对诗。他不见古人只见自己,他和时间平行着飞翔。李白的诗中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和天地光阴任性,他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照得我们一身光芒。
白居易的诗是中午,有了儿女情长,无论《琵琶行》,还是《长恨歌》,能感受到人的温度和爱情的光泽,他在凡间,叹息同是天涯沦落人,祝愿在地愿为连理枝。他又写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他的诗里,是可亲可怀的人在走动——我们也热恋也缠绵,也曾七月七日长生殿。我们感同身受,我在20岁到40岁时最爱白居易。
终于,到杜甫。天已黄昏人已中年。
一个人在“春秋亭”唱《一霎时》,眼中无泪心里有泪,便纵有千言万语,更与何人说?且不说,一个人亭中看雨、抽烟,不尽思绪滚滚来——我也曾“感时花溅泪”,在机场与人分别,转身刹那“恨别鸟惊心”,再也见不到了,永别了。
也曾斯人独憔悴,一人在三月春花中,万籁俱寂里泣不成声。甚至读到“城春草木深”都会掩面,无边落木在心中萧萧而下,聚散离别多了,甚至经历了至亲至爱的生死,甚至时代里的坎坎坷坷。一转身看到杜甫,他在那里,一身悲悯和慈心等着你,心里遍布荆棘,却给人花开见佛的明示——他赶上了安史之乱,国破的山河,流离失所,再读《三吏》《三别》,心中俱是惊恐与不安——在不安的年代,谁能保身? 杜甫如何?在逃难途中忍饥挨饿,闻官军收复了河南河北写下“漫卷诗书喜欲狂”,喜欲狂啊,谁能记得我初闻涕泪满衣裳?
念念——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去年秋天,我坐在杜甫草堂中饮茶,看着黄叶悠然飘下,不知道一千多年前的杜工部是怎样的心情?他赶上了一个乱世,那是他的命,他还有一颗赤子之心,那也是他的命。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一个没有经历生离死别的人,怎能读后动容?怎能掩面而泣?生离死别是人生大别,从此后,再也见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只能靠回忆打发光阴,埋葬时间。
春闺梦里人又如何?我想摸一下你的发,我想做一碗面给你吃——但,天地真无情,光阴真无情,我一人且唱一霎时,时光里碎片扎疼了我,中年遇到了少时不喜欢的杜甫,“明日隔山岳”,而“世事两茫茫”——我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哪知人生易老,却分明易老。白发初生,表妹买来韩国染发剂,我笑着说满头白发更性感。(人生第一次,写到这泣不成声了。)
少年时的好友彩虹来电话,说儿子要结婚,让我去给当证婚人。那天我在台上,看到新郎和新娘一脸甜蜜地站在我面前,看着台下有了白发一脸笑意的好友,脱口而出杜甫的诗句: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少女时代我们去大堤上采野花,照相。那时还没有手机,一个胶卷36块钱,小心翼翼地照着,生怕浪费了一张胶卷。
而此时手机里有一万多张随便拍的照片,还有美图秀秀、美颜相机,可把快40岁的人变成少女,可随意删除,再也没有当年的珍贵。
同学聚会,一帮中年人。或者有人当了爷爷奶奶,张嘴便是孙子孙女,或者只提少年的交集。也有同学去世早,大家说他如果活着该多大了……
他有一天喝醉了酒,说,儿子领了结婚证,觉得自己老了……等老了我们一起去养老院吧,语气中是对光阴的无奈和绝望。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人到中年,谁读到这样的诗不感慨?你的少年已随时光飘走,你的少年已经成为别人的少年,你的发鬓已霜。你想念老朋友,每饮必醉,还念念不忘,念念不忘。
丁酉春,我在成都,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又在杜甫草堂看到千朵万朵压枝低,这是杜甫的好,经历了万千坎坷国破家亡,还在赤子之心里开出一朵又一朵小花。
他是随风潜入夜,他是润物细无声。他是我中年遇到的杜甫,不早一步不晚一步,恰恰好地熨烫了所有时光的褶皱。
我等着锦江春色来天地,我等着花开时节又逢君。
编辑/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