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式雷家族，战火中守护一张图

余驰疆 李璐璐

从《我在故宫修文物》到《国家宝藏》，国宝火了;从修了40年古钟表的王津师傅到管理180多万件藏品的故宫文物管理处处长梁金生，匠人火了。而去年从头红到尾的匠人，是一户传承了400年的建筑世家——样式雷。

2017年lO月，话剧《样式雷》在国家大剧院进行彩排。

样式雷，指的是清康熙开始一直掌管朝廷样式房的雷姓一家人。从第一代雷发达开始，8代人承担起北京城几乎所有皇家建筑的设计和修复：故宫、圆明园、颐和园、东陵……打个现代的比方，他们就是清朝的建筑设计院院长。

2017年初，样式雷登上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首页，其关于诚信、专精的家规受到关注;年中，雷家祖籍江西永修开设“样式雷纪念馆”，开馆当天人满为患;到了年底，话剧《样式雷》在国家大剧院四度登台，讲述了国家危难中雷家人的抉择与坚守;如今，在北京海淀区雷家祖宅一带，一座样式雷主题文化公园正在筹建……

“样式雷刷屏，是因为我们有精妙的建筑工艺、底蕴深厚的秘密手稿、康乾盛世时的荣耀与传奇。”样式雷第十代后人雷章宝对《环球人物》记者说，“然而，许多人不知道，在近代，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雷家同样有着浓墨重彩的历史瞬间。”

从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到辛亥革命，从抗日战争到新中国成立，雷家人耗尽资产，颠沛流离，守住了一张张图纸，一件件烫样和一个个故事。

雷家儿子冒险运图，雷家女儿自焚保节

1860年10月6日傍晚，天尚未全暗，英法联军自朝阳门绕过德胜门，攻入北京西北郊的海淀镇。危难之际，北京城里的重要人物一一缺席：咸丰帝已于半月前携后妃、皇子、王公大臣逃至承德避暑山庄;奉命御敌的大将僧格林沁不战自溃，“败兵纷纷退至圆明园”;留守城中地位最高的恭亲王奕訢，年仅27岁，在薄暮时分避走，始终没有出面;总管内务府大臣宝鋆倒是身在城里，他“遥见西北火光冲天”，却无能为力。

“是日，德胜门外火光烛天，海淀被焚。”

到了晚上7点左右，法军攻入圆明园，开始疯狂抢掠，海淀镇槐树街雷宅内人心惶惶——雷家人就住在圆明园南边6公里处，他们既是这园子的设计者，也是守护者。当家的是57岁的雷景修，样式雷第五代传人。他看着北方的天空烈焰如血，火势越来越凶猛，随即作出了决定：搬家！除了给人搬家，更重要的是给宅子里的建筑图稿、烫样模型（中国古建筑的特有产物，是为了给皇上御览而制造的立体模型）搬家。

这些图纸、模型，包括了三山五园、紫禁城御花园、避暑山庄、清西陵等皇家重地的设计方案，都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贝。

康熙年间，样式雷第一代雷发达从江苏金陵（现南京）进京，因重修太和殿表现出众受到康熙赏识，由此在营造所获得官职。雷发达之子雷金玉青出于蓝，深受雍正帝器重，成为样式房掌事，“办公室”就在圆明园东北角。

雷金玉年过六旬时负责扩建圆明园，设计圆内整体结构。他挖土成山，注水成湖，平地造园，一手打造三山五园的雏形。雷金玉七十大寿时，雍正亲命皇子弘历书写了“古稀”二字匾额以贺，雷家由此成为清廷建筑第一家。到了第四代“家字辈”，几个兄弟驻守圆明园样式房，设计扩建了万寿山、玉泉山、香山、避暑山庄、清漪园（即后来的颐和园）和嘉庆帝的昌陵等，样式雷声望达到顶峰。

然而，及至雷景修这一代，国运日渐式微，甚至到了外夷破城的地步。战火中，雷景修一面命家中男丁冒险去圆明园样式房抢救图纸，一面在城内寻找容身之处。最后，雷家人多次往返，把图纸、模型运到西直门内迤南东观音寺，并“筑室三楹为储藏之所”，救下了能堆满3间屋子的珍贵图纸、模型。

雷家男人无畏无惧，女子亦视死如归。雷宅不远处就是畅春园千总燕桂府邸，而燕桂的儿媳妇，正是雷景修的长女。英法联军攻入海淀那晚，燕桂和儿子、侄子都在抗敌时牺牲。眼看联军将至，不愿受辱的燕雷氏和婆婆一把火烧了房子，一家14口人都尽节殉难。后来，咸丰帝特地发布诏书以示“旌恤”。

10月18日，英国军队在圆明园放了第二把火，万园之园彻底毁了。

为重修圆明园倾家荡产

1866年，雷景修去世，其子雷思起成了新一任样式房掌事。

1873年清明节，刚刚亲政的同治来到距紫禁城120多公里的东陵，亲自为慈安、慈禧两宫太后选址修陵，雷思起便是随行人员之一。同治选中了咸丰帝定陵之东的普祥峪和菩陀峪，并命雷思起为两宫太后陵寝设计的总负责人。雷思起一手包办绘图、烫样，几个月后，内务府官员将烫样呈给皇帝和太后过目，所有人都非常满意。8月，陵墓的修建工作正式开始。

开工仅两个月，雷思起突然接到圣旨，命他火速进宫。他只得日夜骑马直奔京城，天未亮就到紫禁城外等候同治帝的召見。

圆明园局部烫样。

那天，在养心殿前殿东暖阁，同治召开了会议，和朝中大臣商议重修圆明园之事。主管重修的有内务府大臣明善、堂郎中贵宝等，他们都想借这次大修捞点油水。同治坐在御座之上，说：“明年十月初十是圣母皇太后（慈禧）40岁生辰，朕打算重修圆明园为皇太后祝寿。”

消息传出，御史沈淮率先反对，他认为如今国力式微，国库亏空，不适合修圆明园。同治试探地说：“我们可以从各省筹备银子。”御史游百川又站出来反对，他觉得这样地方官和百姓必定会心生厌恶。同治帝面露难色，但又不容置疑地说道：“修园一事，势在必行。”

重修圓明园工程浩大，共有正大光明殿、安佑宫、天地一家春、清夏堂等6项内容，需要清除英法联军烧毁的残垣断壁，修复殿宇房间3000多间，整个修建部分大约相当于原修建工程总量的1/3。虽然雷家祖上留下了不少圆明园的绘图，但这还远远不够。

当时的样式房共有16名匠人，除雷思起和他儿子雷廷昌外，还有雷思起的胞弟雷思森、侄子雷廷芳，以及堂兄父子。同治帝和慈禧连连催促：“赶紧办”“一月内修齐”“向皇上进呈装修烫样”……一道道圣旨传下来，一件件烫样呈上去，慈禧着急起来甚至亲笔画图，为寝宫天地一家春做设计。

重修的全部花费大约是两千万两银子，修园用的木材也远远不够，旧宫殿拆卸下来可用的材料还不到所需总量的1/10。雷思起承办的20余处殿堂，需要大量楠木、花梨、紫檀等贵重木料。一方面，雷思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另一方面，在重修过程中，他看到了这个国家不可逆转的没落——腐败、阴暗、集权。同治对反对意见充耳不闻，对劝谏的官员下诏诘责革职;为了凑集资金，朝廷开始买卖官衔;在采购建材过程中，商人李光昭和内务府官员勾结，借着购置巨木的名义中饱私囊，私吞公款20万两……

更令雷思起没有想到的是，同治和慈禧打起了他这个设计师的主意。他接到了圣旨：雷家先垫付购买所需木材。无奈，祖上的房屋、家中值钱的物件，甚至女眷的首饰，都被雷思起拿去典当换钱。凑够了银子，雷思起又马不停蹄地赶赴天津采购，亲自监督将木材分三次运回北京。

然而，正当雷思起画完上万张建筑图纸时，恭亲王奕訢、醇亲王奕譞、李鸿章等人纷纷上疏慈禧，讲述重修圆明园的不可为。最终，同治在各方压力下取消了圆明园重建的计划，改为修建三海，即北海、中海、南海。

1876年，忧思过重的雷思起一病不起，撒手人寰。虽然他没能在圆明园重建起一座建筑，但留下了珍贵的图纸和考据，这些都成为后人研究清代皇家建筑和圆明园的重要资料。

雷思起去世后，雷廷昌子承父业执掌样式房。由于为咸丰、同治、光绪几位皇帝和慈禧等兴建陵寝，加上重修圆明园、颐和园，扩建“三海”，雷廷昌被公认为北京城最有成就的建筑师。1900年，北京被八国联军践踏后，京城里的宫苑、坛庙、府邸等皇家建筑，也是雷廷昌负责修复、重建的。

但是，由于雷家经常要帮朝廷“垫付”，他们的祖产很快被吞噬光，家族也迅速衰败下来。1907年，样式房最后一任掌事雷廷昌去世，4年后辛亥革命爆发，雷氏家族分崩离析。

家修思廷献，文章冠世英

雷家境遇最差时，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身在乱世，雷家开始有人偷偷贩卖样式雷图纸，而且数量不少。雷章宝向记者回忆：“我父亲和我说，最多时有10辆美国卡车开进家里，装满了图纸和模型再开出去。到最后，人们都能在路边书摊上看到样式雷的图纸。”

当时，朱启钤、梁思成在北京创办了营造学社，专门从事古代建筑的调查，以及建筑文献资料的搜集和保护。学社刚刚成立就听说，雷家后人正四处兜售样式雷图纸和烫样模型。为防止这些文物流落国外，朱启钤首先出资收购，并呼吁各界竭力筹款，买下这批国宝。多年间，营造学社一直致力于搜集、购买样式雷图档，还委托北平图书馆以4500大洋的价格向雷家购买了一批珍藏。1937年，这项工作因“七七事变”而终止，那时北平图书馆已经收藏了样式雷图样12180幅册、烫样78具。

除了营造学社，雷家也有在坚守的人。雷章宝的爷爷雷献春是雷廷昌第五个儿子，民国时雷家分家，雷献春带着妻儿回到海淀祖坟居住。“爷爷给地方法院写帖子度日，有时教私塾养家糊口，去世时家里没钱买棺材，就从祖坟地里伐了几棵树，开板钉了个棺材将他埋了。即便是穷成这样，他也没舍得卖掉手上的图纸。”

新中国成立后，雷家人陆陆续续又找出许多文物捐献出来，有给图书馆的，有给学校的。1963年，雷章宝的二叔雷文雄从湖北回北京探亲，借了一辆平板车，带着兄弟、侄子一起，把剩下的图纸和祖上的画像装满车送到北京市文物局。雷章宝记得那天，文物局的领导开了张收据，请雷家人吃了一顿炖肉烙饼，之后又给他们发了一张奖状。可就是那张奖状，让雷章宝二叔在“文革”时吃尽了苦头。“最后实在没办法，一点剩下的图纸和烫样只能偷偷烧掉，灰烬抛洒在北京的护城河里头。”雷章宝回忆起他亲眼看着母亲烧了最后的图纸，对记者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无奈。”

如今，雷章宝正在编纂样式雷的家谱。为了修这家谱，他看了近一年的原始材料，跑到上海、天津等地图书馆、档案馆查找，一个个名字核对过来，再用小楷工工整整地记录在册子上。翻开家谱，第一页便是辈分表，中间的一句话是：家修思廷献，文章冠世英。雷章宝说：“这就是雷家人的家风。”

这句话的意思是，首先要有修家的意识。“有诚信，有匠人精神，实事求是。” 雷章宝说，“样式雷中间断过两次，一次就是雷景修的时候。当时，家族认为他的能力还不足以成为样式房掌事，于是主动把位置让给更有才能的外姓人。雷景修因此更加谦虚好学，竭心尽力，不分昼夜，努力到了46岁，才终于得到族人和样式房伙计的认可，才成为掌事。”

家风传承，这是雷章宝现在的首要任务。他每年都去祖坟扫三次墓：清明、农历七月初一、农历十月初一，这是爷爷、父亲交给他的任务。时移世易，他这一代已经没有做建筑的了。所以几年前，他把30多岁的儿子送去横店，希望他在那儿学点古建筑，没想到儿子天分挺好，很多东西一学就会。雷章宝想，雷家要是能够再出几个建筑师，能把断掉的传统延续起来，就好了。

修家之后便要“思廷献”，“想着为国家做事情、做奉献。”前不久，雷章宝去国家大剧院看《样式雷》话剧，这剧讲的就是火烧圆明园后雷家人守护建筑、捍卫民生的故事。去看那天，一位故宫的工作人员找到他，说：“如今故宫有3000多张样式雷图纸，国家图书馆有1万多张，这些与雷家人的努力密不可分。”

雷章宝听后感慨万千，他想到了从江西来到北京拼搏奋斗的雷家人，火烧圆明园时奔波在战火中的雷家人，为了修复皇家园林倾尽所有的雷家人，还有把这些珍宝全部捐给国家的雷家人……他说：“我们家虽然没有万贯钱财，并非权倾朝野，但也用匠人的执着，守护了国家的宝藏。”

这就是样式雷的故事，匠人心中的家与国。

（本文特别感谢古典园林和明清史专家张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