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跃亭政商骗局

许陈静

独家探访：贾跃亭美国真相

乐视北美总部人去楼空，两处造车工厂并未开工，美国官员称他的行为是典型的“庞氏骗局”

本刊驻美国特派记者 王如君

去年12月25日圣诞节当天，远在美国的贾跃亭用英文发了一条微博：祝所有法拉第未来员工圣诞快乐。微博配图是数百人围着他力推的新型电动汽车合影。乍看之下，贾跃亭的造车计划正在火热进行中。但就在同一天，北京证监局发布了一条《关于责令贾跃亭回国履责的通告》，责令他12月31日前回国，配合解决乐视网及乐视系相关公司的问题，处置公司风险。

一天之内的两条消息，让人们越发迷惑：贾跃亭到底是有梦想的企业家，还是骗子、“老赖”？他的新型电动汽车是代表着行业未来的突破，还是他在困境中的一条“缓兵之计”？带着这些疑问，《环球人物》记者实地探访了贾跃亭在美国的公司、工厂、住宅等处，希望能接近事实真相。

乐视北美总部，风光不再

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以下简称加州）的硅谷地区是世界闻名的高科技企业云集之地，汇聚了微软、苹果、英特尔、特斯拉等一大批知名公司。2016年4月，乐视北美总部也落户硅谷。当时，乐视风头正盛，贾跃亭雄心勃勃地宣称要打造一个世界级企业，电视、手机、VR智能产品都在他的计划清单上。《环球人物》记者还记得，乐视的强势登陆确曾在美国引起相当的关注。

客观地说，乐视北美总部的条件很不错。它位于圣何塞市北部（硅谷地区横跨了几个市），是一座白色的两层建筑，紧挨圣何塞的城铁线，楼前是一条宽阔的马路，交通十分便利。这里紧邻著名的F5网络公司和一家太阳能企业，再稍远一些的地方就是三星、思科的办公楼。据悉，乐视北美总部占地7400多平方米，最多能容纳800人同时办公。与紧邻的两家公司相比，乐视的办公楼明显更大、更气派。

乐视北美总部开张之初，曾有200多名员工在此工作。如今，贾跃亭深陷漩涡，乐视北美总部也已风光不再。《环球人物》记者到访时，尽管乐视公司的标志还挂在建筑外墙上，但办公楼大门紧锁，停车场上一辆车也没有。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楼内空无一人，连办公桌都撤了。记者在办公楼前等了1个小时，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前来。

圣何塞当地的房产交易信息显示，乐视北美总部的办公楼早在2017年2月就被一家名为Hans San Jose Hospitality的新能源公司买下，交易价格为3615万美元（约合2.35亿元人民币）。当时外界普遍认为，乐视资金链发生了严重危机，贾跃亭不得不通过出售乐视北美总部来缓解困境。然而，近一年时间过去了，这里并没有新东家入驻的丝毫痕迹，其中原因无人知晓。在旁边的F5网络公司，一名日本裔员工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我在这里工作了4年多，对周围的环境很熟悉。以前乐视办公楼里人很多，后来虽然少了些，但也有人进进出出。不过最近再没人来过，大概有一两个月了吧，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您说这家公司有可能已经关门了？那真的太不幸了，毕竟以前这家公司还挺火的。”

法拉第未来在美国的汉福德工厂厂房。

FF91量产？似乎有些远

2017年12月，贾跃亭出任法拉第未来公司（Faraday Future，即FF）首席执行官。他似乎已经与乐视切割，一门心思地打造起电动汽车“梦工厂”。据媒体报道，贾跃亭的造车梦颇有些励志小说的色彩——2014年的一天，贾跃亭在美国试驾了特斯拉汽车。下车的一瞬间，他似乎洞察到汽车行业的未来发展趋势，下定决心：“我们必须得造这个。”于是，他投资成立了法拉第未来公司，公司的名字来自英国物理学家迈克尔·法拉第（特斯拉的品牌名称也是来自一位伟大的发明家、物理学家、机械工程师和電机工程师尼古拉·特斯拉）。只不过，直到贾跃亭亲自出马为止，公司首席执行官的职位足足空缺了3年多。

法拉第未来的总部设在洛杉矶南郊的加迪纳，办公楼也是一栋两层楼房，占地面积比乐视北美总部大得多。与乐视北美总部不同，这里的确有人在工作，但戒备比一般企业严格得多。在公司大门口，一名女保安拦下了《环球人物》记者。在得知记者来意后，她打了几通电话，但找不到合适的负责人。这名女保安说：“这栋楼的确是法拉第未来公司的，进进出出的人也都是公司员工。至于您说的其他情况，我不是很清楚。”过了很久，公司的一名白人主管终于露面了。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公司的高层都去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参加消费电子展了，我们这里没有高层负责人在。”说罢，他匆匆离去，不肯再透露任何消息。此后，陆续有几名员工从楼里走出，但听到记者的问题，他们都摇摇头，一言不发。其中一名华裔面孔的员工听到记者的提问，连忙用英语回答说：“我很忙，没时间，没时间。”

在法拉第未来的对外宣传中，新一代电动汽车是公司的核心产品。2016年1月的美国消费电子展上，法拉第未来首次推出了概念车FF zero1——一款单座的电动跑车。当时，法拉第未来还没有任何一款产品面世，但有人很是心急地将其定位为“特斯拉的竞争者”。2017年1月的消费电子展上，法拉第未来正式发布了首款量产电动汽车FF91。公司官方网站介绍说，FF91的加速性能创造了量产车的纪录，0到60英里/小时的加速时间仅为2.39秒。这一数据超越了包括法拉利在内的一些顶级跑车。在公司的宣传中，FF91电池一次充电的续航里程超过700公里，可以媲美大多数内燃机车在满油量时的行驶里程。在2018年的消费电子展上，法拉第未来再次拿出了FF91，甚至还安排了一些试驾活动。贾跃亭也在1月10日的微博上写道：“感恩实现梦想道路上的支持力量。”

2017年1月3日，法拉第未来在美国拉斯维加斯电子消费展上正式发布首款量产电动车FF9L贾跃亭现身活动现场。

实际上，眼下的FF91也许只能算是样车，还没有达到量产的阶段。因为法拉第未来的工厂似乎还没有着落，何谈量产？

2015年11月，法拉第未来曾宣布，将在内华达州的北拉斯维加斯市投资10亿美元，建造工厂。由于贾跃亭承诺会为当地带来超过4000个工作岗位，因此内华达州曾与法拉第未来约定：如果项目顺利进行，内华达州将提供减免税务等优惠政策。但是几个月后，工厂的承建商就声称“法拉第未来拖欠工程款”，工厂建设基本处于停滞状态。

2017年8月，贾跃亭又宣布要在加州的汉福德建立工厂。据称，新工厂揭幕的当天，近400名员工和支持者自发地驾车从洛杉矶前往汉福德，一同庆祝新工厂揭幕。加州州政府和汉福德市政府都派出官员到场祝贺。

《环球人物》记者在汉福德确实看到了工厂厂房上的“FF”标志，但现场情形不像法拉第未来宣传的那样美好。工厂占地面积很大，厂房是典型的木板结构建筑。厂房有一个小门开着，记者进去之后发现里面既没有机器设备，也没有工作人员。记者来到空着的门卫室，拨通了留在窗户上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说：“没错，这就是法拉第未来的工厂。中国老板投资3000万美元建厂，翻新和装修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这里原来是一家汽车轮胎厂，已经闲置了10年。”当听到贾跃亭资金短缺的问题时，对方回答说：“老板正在寻求投资，工厂估计2018年建成。这是一家新工厂，需要时间。”除此之外，他不再回答其他问题，说“自己只是门卫，其他的事情不了解”。

根据法拉第未来的计划，汉福德工厂将在2018年第一季度采购设备，招聘员工。他们表示，目前产品定义和量产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年内将进行大量测试性工作，预计年底前实现首批量产。但是，从《环球人物》记者走访的实际情况来看，想实现这个计划，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价值数千万的豪宅已经易主？

自2017年7月前往美国后，贾跃亭以各种理由拒绝回国，留在了洛杉矶。前不久，有媒体报道贾跃亭在洛杉矶拥有5套豪宅，而且列出了具体的地址和价格。根据这些信息，《环球人物》记者来到洛杉矶西南郊的富人区兰乔帕第斯，探访传说中的贾跃亭豪宅。

兰乔帕第斯背靠山丘，面向太平洋，一幢幢风格各异的别墅位于半山腰上，价值不菲。驾车沿着盘山公路前行，常能看到在路边绿地上打高尔夫球的人。据媒体报道，2014年8月到2015年9月间，贾跃亭在兰乔帕第斯的玛格丽特大道购买了5套别墅，总价格超过2500万美元。当《环球人物》记者来到玛格丽特大道91号——传闻中贾跃亭的豪宅之一，恰好有一家华人将汽车停在了门口。男主人30多岁，对记者说：“贾跃亭不住这里，这是我们自己的房子，住了很多年了。最近很多人来打听贾跃亭的事，你最好去他的公司找吧。”此时，抱着孩子的夫人突然问道：“贾跃亭是谁？他是哪家公司的老板吗？”

据美国公开房产交易信息，一家名为Ocean View Drive（意为“海景大道”）的公司是这几处房产的拥有者。2016年的相关文件显示，贾跃亭当时正是这家公司的首席执行官。目前这家公司的拥有者是邓超英（音译），公开资料显示她是法拉第未来的行政副总裁。兰乔帕第斯的居民表示，这几处房产是一笔“很不错的投资”。根据房产商的评估，这里的房产每年升值10%到15%。照此估价，这几套房产相比于购买时的价格，每套升值都在150万美元以上。

随着贾跃亭的新闻越来越多，附近的居民也渐渐对他有了些关注。有居民对记者说：“我听说他在中国遇到了一些商业问题，很多中国人对他不满。我看过他的新闻，感觉他的蓝图大过头了，反正我是不相信。”还有人表示，做生意就是这样，“可能作为一个生意人，贾跃亭还不够聪明”。

对于这5套房产，乐视曾发表声明：房产是3年前乐视汽车在美国创业之初购买的，不属于贾跃亭个人，是“乐视汽车生态美国洛杉矶驻美办兼接待办”。乐视还声称，由于研发汽车需要大量资金，他们已经把这些房产质押。

“这种融资方式叫‘递帽子乞讨”

对于美国当地政府来说，贾跃亭在加州、内华达州等地投资，自然应该表示欢迎。去年8月，贾跃亭宣布要在汉福德建厂后，加州州长办公室商业和经济发展总监艾维迪斯说：“法拉第未来在加州设立生产基地会帮助实现州长制定的目标：2025年前新增150万辆零排放汽车。他们的计划和我们的目标一致，我们会持续给予帮助。”

然而，对贾跃亭持怀疑态度的也大有人在。比如，内华达州财政局长施瓦茨早在2016年11月就直言，贾跃亭的行为是典型的“庞氏骗局”。对于法拉第未来在北拉斯维加斯的工厂建设陷入停滞状态，他说：“我个人觉得，贾先生是梦想家，但他可能低估了造车的难度。我只希望，乐视不要再提工厂的事了。”在接受采访时，施瓦茨曾表示，他对贾跃亭没有任何偏见，他的判断完全来自对其商业行为的观察。“他承诺在我们州投资10亿美元制造电动汽车，还承诺花20亿美元收购美国智能电视生产商Vizio。你自己做一下算术题，这几十亿美元的资金从哪里来？他没有钱却不断开新项目，不断融资，这难道不是‘庞氏骗局吗？据我所知，贾跃亭惯用的融资方式是股权质押，即利用他在乐视网持有的股票做抵押进行融资，股权质押率最高时达到他所持股的85%以上。我也注意到，他募集到了一笔钱，是从他的同学手里借来的。幸亏我不是他的同学！在美国，这种融资方式叫‘递帽子乞讨。”

而在中国国内，人们更关心的问题是，怎么才能让贾跃亭如北京证监局要求的“回国履责”。美国杨百翰大学法学博士、政治法律学者张军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从目前披露的情况看，贾跃亭的问题主要属于民事纠纷范畴。如果中国的债权人在国内对他发起诉讼，法院就会通知原告和被告出庭。而为了使判决尽量符合自身利益，当事人通常会选择出庭。当然，贾跃亭也可以选择委托代理人出庭，而他本人不出庭。”

人们另一个关注点是，贾跃亭的财产很多在美国，如果中国法院裁定他负有民事责任，应该如何执行。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二百八十條，如果被执行人不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域内，当事人可以直接向有管辖权的外国法院申请承认中国判决、裁定并执行。但是，中美两国没有民商法的司法协助条约，也没有司法双边协议。从惯例看，美国法院也不太愿意承认、执行外国法院的判决。而且，美国是一个联邦制国家，除了联邦法律，各州还有自己的法律。所以，同一个案件在美国不同的州，具体的执行情况也不相同。张军认为，如果将来中国法院判决贾跃亭负有民事责任，虽然理论上可以在美国执行，但实际上很难操作。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劝说贾跃亭回国。

截至记者发稿时，距北京证监局给贾跃亭设置的回国期限——2017年12月31日，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贾跃亭依然没有回国的迹象。虽然他的妻子甘薇已经回国处理债务问题，但是人们依然对其诚意留有疑问。当这次探访即将结束时，法拉第未来方面打来电话，表示将来可以邀请《环球人物》记者参观FF91的生产现场，甚至有可能跟贾跃亭见面聊一聊。我们接受了这个还没有明确时间的邀请。希望围绕贾跃亭及其公司的许多问题，能尽快呈现出一个清晰、公正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