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科学和人工智能时代,意义何在
2018-04-10◎余晨
◎ 余 晨
今天,当我们观照互联网发展时,习惯于把它放在千年尺度上。而如果用千年作为尺度,一定要追溯轴心文明的历史,考察它的本质意义。
一、轴心文明
谈到文明,人们经常会想到金字塔,埃及有句谚语:“人类敬畏时间,时间敬畏金字塔。”金字塔已然成为文明和历史的象征。但可惜的是,埃及文明已经死亡。这种死亡的文明还有很多,它们湮灭于历史长河之中:在文明的摇篮美索不达米亚,有苏美尔、阿卡德、古巴比伦和亚述文明;在美洲大陆,有阿斯特克、玛雅和印加文明。能够存续到今天的文明形态只有四种:希腊文明、希伯来文明、印度文明和中国文明,也就是轴心文明。
轴心文明的概念是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提出的,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他说,轴心时代大约是从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这样一个集中的时段里,在世界的不同角落都发生了终极关怀的觉醒、人性的巨大飞跃(the great leap of being),就像生物进化史上的寒武纪大爆炸一样,人类思想也存在一个大爆炸时期。在这个终极关怀觉醒的时段内,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出现了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古希腊出现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古代的迦南地区,希伯来文明中出现了犹太先知,几百年后又出现了耶稣基督;在印度次大陆,出现了《奥义书》的先知和佛祖释迦牟尼。四大文明的伟大精神领袖都在这个时期出现,而所有的社会文明现象都可以追溯到这个轴心时代。
西方传统文化的基石是希腊文明和希伯来文明。希腊传统里诞生了民主、科学和人文精神。在希伯来传统里,从犹太教衍生出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基督教分裂为天主教和东正教,天主教在新教改革后分裂出了基督新教。
在东方有印度文明和中华文明,两大文明相互影响。在印度传统里,有婆罗门教、佛教,以及被佛教改造过的印度教、被伊斯兰传统影响的锡克教。中国文化传统里,吸纳大量佛教文化,很多汉语词汇其实是佛教词语,比如世界、刹那、因果。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国,到宋明理学新儒家时候被整合到中华文明体系之中。
今天很多的思想依然可以追溯到轴心文明。比如马克思主义有三大精神源头:英国的古典经济学、法国的空想社会主义和德国古典哲学,但其实还有一个源头,就是希伯来传统中的救世情怀。罗素曾经做过对比,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相当于犹太教的乐土,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就相当于犹太教的选民,这完全都是同构的。在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纳粹思想从希特勒一直可以追溯到柏拉图的古希腊源头。可以说,过往2000多年的人类历史都是轴心文明核心逻辑的展开。
那么,轴心文明的核心是什么?
轴心文明关注人类生存最基本的问题—生命与死亡、人与自然、个体与社会的关系。
以死亡为分界线,不同文明把价值锚点放在此生还是来世。希伯来和印度传统关注来世,中国和希腊关注此生。以自我为分界线,是相信外部力量拯救人类,还是依靠人类自身力量?希伯来和希腊相信外部力量,希伯来人相信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神,希腊人相信理性的世界;中国和印度则相信人的自我救赎。四种文明关注的关键词不同:希伯来关心救赎,希腊关心的是理性、求知、真理,印度关注解脱,中国关注道德哲学和伦理。关注的问题也不同:希伯来关注什么是神,希腊关注什么是真理,印度关注什么是自我,中国关心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善。
为什么轴心文明如此重要?因为它们试图跨越哲学上不可逾越的鸿沟。
希伯来文明解决的是临在性和超越性之间的鸿沟,希腊文明超越的是表象和真理之间的鸿沟,印度文明关注客体和主体之间的鸿沟,中国文明关注应然和实然世界的鸿沟,亦即哲学中的休谟问题。
简单粗暴地概括:希伯来文明可以被看作是神学,希腊文明是物理学,更严格地说是形而上学,印度文明是心理学,中国文明是道德哲学和伦理学。
从认知模型上理解:无论唯物主义、唯心主义还是经验主义、理性主义,其实我们关注的都是主体、客体及其相互关系。印度文明是和主体相关,希腊文明是和客体相关;主体去认知客体,还有主体永远到达不了的不可知域,就是康德讲的物自体,这是希伯来文明想代表的东西;当主体了解客体时并不是一张白板,有一些约束性条件,用康德的话就是“人类为自然立法”,用先验的范畴来理解客体,这就是规范性和道德的起源,这代表了中国文明。
《雾海上的漫步者》
二、何为轴心性
我们可以从五个方面来理解轴心时代的本质,一是人文终极关怀的觉醒,二是形成反身性和批判性这些高阶思维,三是理解世界的模型从神话变成了理论,四是在多维度实现脱嵌,五是超越性。
就脱嵌来说,脱嵌可以分两种,一是终极价值从眼前的价值中脱嵌出来,二是个体从社会中脱嵌出来。在古文明中,道德律和价值观都是嵌入到社会中的。一旦天灾人祸,社会崩塌解体,文明则随之死亡。正是因为有了脱嵌,才使轴心文明得以不朽—即使社会解体了,个体还可以成为文明火种的载体,继续传承下去。这使得轴心文明具有反脆弱性。
就超越性来讲,四种文明都产生了看见远方、未来、彼岸的能力,正是这些才决定了轴心文明的走向。玛雅人和埃及人虽然也会祈祷祭祀,但所祈求的都是现世现报的回应,而非超越性的价值。超越性价值即本杰明·施瓦茨所讲的“退而远瞻”(standing back and looking beyond),用一幅画来表现就是德国浪漫主义画家卡帕斯·大卫·弗里德里希的《雾海上的漫步者》,用亚斯贝尔斯的话讲:哲学最终是一项单枪匹马的事业,最终每个人都要单独面对死亡。
三、数字科技下轴心文明视野面临的挑战
在科技发展的今天,一方面,人类作为一个整体,面临着马斯克提到的“存在性的威胁”,比如,联合国研究报告表明,人类只有12年的时间来逆转全球变暖(这是工业时代的遗病);另一方面,用《人类简史》作者尤瓦尔·赫拉利的话讲,生命科学和信息科学两头发展而带来的威胁,又从内部瓦解人类。
轴心文明关注的基本问题,比如死亡、个体、自由意志、现实、道德、超越性等,在人工智能等现代科技面前,都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对待死亡
未来,关于人类的定义都可能改变。雷·库兹韦尔经常鼓吹2045奇点来临,他乐观地认为,在2045年人类可以实现数字化永生—意识可以上传到电脑里,即使肉体死掉了,意识还可以继续活下去。严肃的科学家并不认可他的想法,不过这并不排除,生命科学与信息科学的发展会改变我们对死亡的看法。以前,人的分化可能只是生活质量的分化,有钱人以财富为身份标志、来炫耀;但在今天,有钱可能真的会续命。这将会对社会造成什么影响?
个体边界
在生命科学和人工智能时代,个体的边界已经变得越来越模糊。今天,我们每个人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隐私。未来,随着生命科学和人工智能进一步发展,个体体验甚至可以互相交换,就如电影《银翼杀手》里一句很恐怖的话:你的记忆是真实的,但那个记忆不是你自己的。又如电影《全面回忆》中,你可以购买别人的记忆和体验。到那个时候,个体边界又在什么地方?意义又在哪里?
自由意志
今天很多研究表明,很多购物网站推荐的产品,可能比用户自己挑选的产品更受用户喜欢。也就是说,人工智能和大数据比你自己更了解你需要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自由意志的意义在哪里?是不是已经被侵蚀了?
随着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的发展,有这样一个试验:在人意识到要做某些行为之前的100毫秒,是可以检测到准备电位的。也就是说,我们以为是意识在指挥行动,但实际上行动要比意识早100毫秒。这意味着自由意志可能只是一个幻像。
现实与真相
今天,不同人在谷歌上搜索同一个关键词,得到的结果可能是不一样的。因为搜索引擎可以投其所好,给每个人个性化的结果。这就是互联网所谓的“回音室”现象:每个人看到的都是自己想看的结果,最后每个人都变成数字时代坐井观天的青蛙。例如特朗普选举时,大家都在讲后真相时代。本来信息爆炸时代,寻求真相本应该越来越容易,但现实刚好相反,更勿论虚拟现实和其他可以改变现实方法的运用了。
道德挑战
伦理学中经常会讲到“电车难题”:一辆电车开过来会压死正在施工的5个工人,但如果你扳一下道岔,旁边轨道上还有1个人,这时,你是否愿意为救5个人去牺牲那1个人? 可能80%的人都觉得从功利上来讲应该这样做。但是换一种说法:如果医院里有5个奄奄一息、需要进行器官移植的病人,这时候有一个健康人来体检,你会不会为了救5个病人,而把这个健康人杀掉,把他的器官移植给那5个人?从逻辑上来讲,这两个例子完全是等价的,但大多数人在第二种情况下并不会作这样的选择。
这个思想实验只是伦理学上的一个假设,但在今天,如果一辆自动驾驶汽车碰到这种路况,可能就是汽车工程师要去实现的算法。我们就真的要去判断,是不是愿意为了救5个人去牺牲1个人?如果牺牲的那个人是车主,你还会不会买那个牌子的车?
在约翰·罗尔斯的《正义论》中有一个重要概念“无知之幕”,指的是在设计公正的社会秩序时,要首先假设人们都是无知的,不知道自己未来到底是穷人还是富人,是白人还是黑人,这时设计出来的社会秩序才会最公正。就像我们切蛋糕一样,那个负责切的人,一定要最后拿,这样才能把蛋糕切得最公正。
但是在生命科学和人工智能时代,“无知之幕”不存在了。比如,在保险精算领域,要算得恰到好处,但不能知道得太多。可以知道这一群人比那一群人更容易得某一种病,所以多收他们一点钱;但如果数据精确到能知道这个人99.99%会生某种病,那就不会给他保险了。
今天,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人工智能程序已经自己学会了歧视和偏见,这样的未来对伦理意味着什么?
超越性丧失
基辛格在《世界秩序》里有一段非常重要的描述:“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先知的时代。”历史上那些伟大的政治家某种意义上都是先知。按照定义来讲,先知不需要生活在自己的年代,他们需要一个缓冲区,需要有一种能够看到未来的能力。
但今天我们生活在现世现报的年代。选民需要马上响应,任何人都不再有耐心,特朗普上台就是很好的例子。所以在这个时代,任何人都不会有超越性,所有人都生活在现在时,没有人审视过去,也没有人关心未来,所有的价值判断,都塌缩到此地此刻一个单点。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讲,现代性一直生活在尼采和弗洛伊德的阴影里。当尼采讲上帝已死时,他讲的不只是基督教、希伯来传统的上帝死了,实际上还有柏拉图的理性世界死掉了,超越性死掉了。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不存在另外一个价值世界,因为我们不相信存在一个远方和彼岸的世界。同样,当弗洛伊德告诉我们人类90%的意识都沉在潜意识之中,这使得人类有意义的自醒变得不可能。以往我们一直赋予人类一种道德主体的地位,但在弗洛伊德时代,道德主体正在被慢慢分解掉。在现代性下,轴心时代最主要的两样东西,超越性和个体的觉醒,已经不复存在。
四、人工智能或将人类推向新轴心时代
人工智能时代最大的危险是分不清什么是智能,什么是人工意识。很多人以为智能就是意识,但实际上智能只是一种从外部判断的功能。当机器满足图灵测试的时候,只要它的输入输出看着跟人没有区别,我们就认为机器拥有和人一样的智能,但这只是第三人称外部的判断;而意识是一种内在的状态,一种主观的体验。举几个例子:
中文屋测试
屋子里有一个完全不懂中文的人,但只要教会他一套处理符号的算法和规则,就可以通过中文的图灵测试。在屋外的人看来,这个人就是会说中文的。
蝙蝠的认知
蝙蝠是瞎子,它的整个世界都是由声波组成的。作为人类,虽然我们可以了解它的声波物理学的工作原理,但永远体验不了一个声波组成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聋哑儿童的世界
对于聋哑儿童,你可以告诉他们声音的物理本质就是波,不同乐器产生不同的波形,但他们永远不会拥有听到音乐时的主观体验。
所以如果我们区分不出人工智能跟人工意识的区别,我们未来面临的世界可能就是僵尸组成的世界,我们分不清符号跟符号指涉的对象。马格利特有一幅画《这不是一只烟斗》,实际是想告诉人们,这只是一张烟斗的画,而不是一个真正的烟斗。同理,地图并不等于世界。而今天,我们很多人最大的错误就是把符号和符号指涉的对象搞错了。
人类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我们7万年前经历了所谓的认知革命,产生了语言和符号。语言和符号是真正让人类与动物区分开来,给予人类某种超越性的能力,但同时也导致人类进入某种陷阱,带来某种异化:人们时常分不清楚什么是语言,什么是语言指涉的对象。语言是人类思维的工具,但人类却成为语言的奴隶。
今天所有的现代性、新科技包括人工智能,作为符号思维的终极性代表,给人类带来的可能是浮士德的交换(浮士德出卖了自己的灵魂给魔鬼,换来力量)。今天,我们的力量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要强大,但却正在失去意义的世界。就像物理学家温伯格所说:我们知道的越多,最后发现世界越没有意义。因为人工智能、互联网、大数据等新技术的发展,毫无疑问,我们自觉不自觉地被推向新的轴心时代。就像两千多年前人类的那场文化和历史革命,奠定之后两千年的历史一样,今天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可能会影响未来千年的历史。
今天最大的挑战,就是在动荡的时代里,重新找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