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金效应
2018-04-08石黑曜周建平
石黑曜 周建平
1
世界开始步向终结的那天,刚满10岁的辰辰正坐在父亲的车里,驶在美国的公路上。
2009年8月12日,华盛顿,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在白宫与霍金交谈。随后霍金被授予自由勋章
旅行是父亲提出来的,名义上是参加商贸会谈,顺便带她见见世面。但辰辰心里清楚,访美参会是假,探望慕星是真。
慕星是辰辰的姐姐,21岁,在加州理工读大三。辰辰很早就知道她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和谐。这次得知他们要来,慕星不仅相当反感,还在那个周末报名参加了盐湖城的学术会议,避而不见。
父亲知道后,瞒着慕星修改了行程,直接转机飞去了犹他州。
见到两人来了会场,慕星的表情立刻僵硬起来。她没说出任何寒暄的话,只是伸出胳膊,严肃地和父亲握了握手。
父亲点头,随即通知慕星退掉机票,跟着他们一起开车返回洛杉矶。慕星极力争辩,但父亲并未留下商量的余地,径直带着辰辰到附近的汽车旅馆住下。辰辰彻夜未眠,担心姐姐会按原计划搭飞机离开。但在第二天早上,慕星还是如约等候在了父亲租来的车前。
从盐湖城开回帕萨迪纳需要九个小时,车里的气氛让这时间仿佛延长了一倍。不管辰辰如何尝试,除了一问一答式的客套,慕星和父亲似乎都没有改善交流的兴致。
就在她以为这种情况将一直持续至旅途终点的时候,世界末日到来了。
征兆最先来自脚下。车轮没来由地打滑,辰辰往外一看才发觉是路面发生了扭曲,大地如被液化一般,波澜起伏,振荡不断。
北方的地平线突然闪出强烈的光,将整片天空点燃,烧成通红。磅礴的黑烟迅速升腾,形成一朵硕大的蘑菇云,将最后的旭日遮掩殆尽。
“黄石火山!”慕星惊诧地说。
辰辰转头,看到远方似乎升起了一堵墙,仔细观察才发现那是由火山灰、砾石和无数碎片组成的火山尘暴。父亲盯着后视镜,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慕星告诉父亲附近有个应急避难所,她手上有钥匙。父亲迟疑片刻,立刻驾车冲开路障,朝目的地疾驰。然而尘暴的速度比他们快得多,伴随着超级火山震天的怒吼,能见度迅速下降至百米以内。拳头大的砾石不断撞击车体,在窗户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凹坑。
辰辰惊恐地看着一棵不知种类的树眨眼间被吹走了所有的叶子,随即被连根拔起,消失于视线之中。
一声巨响,车头撞在了避难所外的告示牌上。慕星从手套箱中搜索应急用具,却只翻出了两个在山林火灾中使用的便携氧气面罩。父亲见状,毫不犹豫地把面罩分给两个女儿,随后撕开自己的衬衫打水浸湿,蒙在脸上。
车门一开,辰辰立刻便置身尘暴之中。空气里充斥着硫磺的味道,父亲搂住女儿,用身体充当屏障抵住狂风,缓步朝避难所前进。不到50米的距离,他们足足走了近五分钟。如果不是姐姐紧紧牵着,辰辰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走在何处。
避难所的门很紧,父亲把全身的重量压上才将它打开。慕星立刻拉着辰辰冲进安全区域。电源启动,新鲜的氧气吹走浮尘,运行正常。
“这是我和几个同学一起买下的。黄石早晚都会爆发,没想到会这么早。”慕星边检查设备边说。
父亲毫无征兆地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沉重的嘶鸣。辰辰慌忙扯去衬衫碎布,却发现父亲的脸上已被火山灰覆满,早已无法正常呼吸。他紧紧握住辰辰的手,眼睛却注视着不知所措的慕星。
“你干得不错。”他说,“不要随便相信别人。”
然后,就剩下姐妹两人了。
2
来美国前,辰辰只见过慕星两面,一次是刚出生不久,一次是母亲的葬礼。这两次中,她仅对后者有着些许印象。
母亲患的是亨廷顿舞蹈症,无法治愈。母亲不愿让父亲和辰辰承受如此包袱,更不愿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失去控制毫无办法。她选择了安乐死,葬礼安排在去年。近十年没有回家的慕星出席了仪式,并和父亲大吵一架,当场走人。
“难道因为身体不受控制,就要选择放弃人生吗!”辰辰还记得慕星当时这样质问父亲。她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做到那种选择所要付出的艰难与努力,这实在超过了她的想象。
同样无法想象的还有慕星的生活。据辰辰所知,慕星从小便被送往大洋彼岸,在素昧平生的姑姑照看下读书上学。父親是个既强势又有控制欲的人,送慕星出国大概也是他的主意。辰辰很想知道慕星当初是否抗拒过这一决定,现在是否又有所改变。然而如今父亲已死,这问题也变得无关紧要。
慕星只给辰辰留下半小时告别的时间,便要把父亲的遗体抛到避难所外。辰辰哭着叫了半天,慕星却冷漠地解释说,遗体分解会额外消耗氧气,必须精打细算。辰辰很想辩驳,却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几度挣扎之后接受了这一决定。
避难所的生活极其单调。慕星要求辰辰每天上午8点起床,饭后进行一小时的室内运动,随后接受慕星辅导的基础教育。下午的安排同样如此。晚饭后是辰辰的自由活动时间,因为慕星要对避难所进行例行检查,除了清点食品存货、检测水源质量,还要对供电、空气循环和水循环系统进行压力测试,确保在她们睡觉的八个小时内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辰辰不喜欢慕星的严苛要求,因此十分珍惜这段时间。她最喜欢跑去藏书角一个人呆着。避难所不算大,也就100平米左右,算上各类维生设备,空间其实已经相当紧张。但慕星仍在这里保存了一千多本纸质图书。书籍绝大多数都是英文,辰辰看不太懂,只能读读插图。
即便如此,辰辰对此还是乐趣十足。她将这当作寻宝,总是挑挑拣拣,看看哪本的插图最有意思。有一次,她还从墙角的缝隙里翻出了份手写的草稿。辰辰猜这大概是慕星的毕业论文,但不知为何没有完成。
回忆起来,自从住进避难所,她还没见慕星来过藏书角。
那天晚上,辰辰偶然发现了一本1992年出版的中文书。这让她激动了半天。封面上大概是作者的照片,棕发的男人戴着眼镜,斜斜地坐在轮椅上,干瘦的双手在胸前交叉,看起来弱不禁风,嘴上咧着辰辰所见过的最温柔乐观的笑容。
翻开扉页,父亲的签名竟端正地写在上面。书是父亲的?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搞不懂。辰辰再次凝视封面,出于某种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她觉得这个人很熟悉。
“他是霍金。”慕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背后,“是这世界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
“他还活着吗?”辰辰问,随即想起了黄石火山爆发的景象,顿时觉得自己很笨。
“我18岁那年,他去世了。”慕星抚摸那书的封面,“原本打算大学毕业就去拜访他,却再也没机会了。”
辰辰鼓起勇气,把那份藏起来的论文翻了出来。“姐姐,这是你的对吧?为什么没写完呢?”
慕星的表情突然变了。辰辰分不清那到底是困惑、伤感,还是愤怒。慕星一把夺过,将它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那已经没有意义了!”她把书从辰辰手中夺走,塞在书架顶上,快步走向卧室,在门口又回头补了一句,“那些书,你也别碰。”
3
尽管这么说,到了第二天,慕星却主动把辰辰拉到了藏书角。她将书一本本打开,对辰辰翻译标题,大致解释里面的内容。慕星还取下了那本中文书。她告诉辰辰,这本书的作者霍金患上了运动神经元疾病,无法行走、站立,甚至说话。他人生中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轮椅上度过,却完成了大量研究,并通过写书将关于宇宙的知识普及到每一个人的脑中。在晚年的时候,他还利用自己在公众中的影响力,呼吁人类要走出地球,成为漫步星际的文明。
“但是我们没有。我们连火星都没有去。”辰辰纠正道。
慕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辰辰以为自己说了错话,顿时又有点犯怯。
见她这副模样,慕星又笑了。她摸摸辰辰的头,接着解释说,霍金最重要的研究其实并不在这本书里。
宇宙中有一种特殊的天体,名为黑洞。它们是巨大的恒星死亡之后坍缩形成的终极形态,从释放光明的星星转变为吸收万物的无底洞。任何接近的物体都无法逃脱,它们被撕裂成碎片,成原子,消失在奇点之中不复存在,是宇宙终结之处。
然而霍金发现,根据量子理论,黑洞并非绝对如此,偶然形成的粒子有可能逃出黑洞的束缚,甚至发出能被探测到的辐射。而黑洞本身,也会在这辐射之中不断消耗能量,最终蒸发不见,令万物重归光明。
“这叫霍金效应。”慕星对辰辰说。
辰辰第一次发现,慕星的面孔俏丽明亮,眼中仿佛有光。
时间悄然过去数月,两人关系有所缓和,避难所的物资却日益紧张。慕星发现补给储备出现了差错,提供维生素的番茄罐头存货超量,真空包装的碳水化合物却少了一半。与此同时,或许是因为需要处理的火山灰太多,空气循环系统的滤网消耗速率也远超预估。
慕星告诉辰辰,附近的镇上有一座大型商场,食品、设备和药物应有尽有。黄石火山的喷发很突然,那边或许还保存完好。辰辰也想跟着一起外出行动,却被强硬地拒绝了。
首次外出,慕星整整花了九个小时。之后的耗时逐次下降,最终稳定在六个小时左右。每次慕星离开,辰辰都担心她再也不会回来。幸运的是,这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慕星带回避难所的不仅是补给品,还有来自外面世界的消息。许多幸存者和她一样四处搜寻物资。他们告诉慕星,世界已经步向终结。黄石公园的火山灰覆盖全球,引发了严重的生态灾难,金属粒子升入高层大气屏蔽了卫星通信,失去控制能力的政府迅速瓦解,随之而来的数轮暴动、减产、瘟疫,将地球人口削减了将近一半,文明则回到了200年前。
随着外出的次数增多,辰辰敏锐地注意到姐姐的情绪日益低落。有些日子,慕星甚至会把自己关在房里数个小时,反复收听避难所的无线电台,但音箱里除了空白的噪音,什么都没有。
慢慢地,来自外面的消息也越来越少,即便有也尽是些坏消息。据说为了求生,有的人接受了尚在实验中的基因疗法,有的人则与人工智能结合,把自己变成了半人半机器的赛博格。他们在大地上横行,对苟活的人们作威作福。
情势日渐恶化,避难所的消耗却只增不减。为了避开附近游荡的恶徒,慕星更改了作息时间,晚出早归,以求安全。
即便如此,那天慕星还是吓了辰辰一跳。她返回到避难所的时间比预计提前了一个小时,身上溅着大片的血。辰辰连忙搬来医药箱,慕星却摆手告诉她,这血不是自己的。
慕星洗了个澡,用带回来的补给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闭口不言经历了什么。辰辰暂且放松了些。但在当天中午,慕星便发起了烧,体温几个小时内便升到了40摄氏度。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脸颊绯红,胡乱说着些听不懂的话,仿佛冲着空气发怒——“如果有更多的时间就好了!”“为什么不坚持得久一点!”“一切本不会像现在这样!”“去世得那么早!”“你不过也是个被病痛折磨的普通人!”
辰辰不知道姐姐在和谁说话,也许是父亲的在天之灵,也许是别的什么人。但她知道这是感染了病菌,急需药物治疗。然而避难所医药箱里的抗生素两个星期前就用完了。
她不知道慕星能不能熬过这关,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行动起来。
20侣年1月23日,美国航天局“好奇”号火星探测器在火星維拉鲁宾岭的“自拍照”
4
走出门外,辰辰才认识到这世界究竟糟糕到了什么地步。
此时虽是午后,天色却阴暗得如同黄昏时分。阳光无法穿透厚重的烟云,仅能看到黄绿色的模糊轮廓。黄石火山仍在喷发,炽热的岩浆将地平线映得火红,800公里的距离也无法阻止高温扩散至此。
即便穿戴了全套的隔离服,辰辰还是闻得到那消散不掉的硫磺味道。衣服是为成年人设计的,对辰辰并不合身。她想把袖子和裤腿裁短,又担心会破坏隔离效果,只好作罢。
辰辰出门时带上了纸质地图,慕星教过她如何利用指南针辨别方向,那座大型商场距此足有十公里,不过三公里外就有一家兽医诊所。顺利的话,日落之前就能返回避难所。
此外,她还带上了那本霍金的中文书。辰辰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这样很安心。
四周安静极了,连一丝噪声都没有,这令她有点不太习惯。随后辰辰意识到,原来过去的噪声来源于活着的生命,树枝摇曳、鸟儿啾啾、车行路面……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只剩下死寂的虚无。
宇宙是不是也是这样呢?她没来由地想,书上说,由于没有空气,宇宙中也是寂静无声的。这么看来,脚下的土地大概与那些空旷的星球差不多吧?类比之下,黑洞又在哪儿呢?
辰辰盯着远方活跃的黄石火山,大概那里就是摧毁一切的黑洞吧。这想法让她紧张起来,不自觉地想要绕开方向。她可不想被它的引力扯碎。
突然间,她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别人的脚步声。辰辰立刻站定,小心地环视周围。没有。除了被火山灰覆盖的荒废村镇,什么都没有。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声音大到无法忽视。或许有脚印?不,遍地的积尘上只有自己的脚印。
辰辰做了几次深呼吸,小心翼翼地迈了一步。
那声音又来了。
来不及观察,辰辰吓得拔腿便跑。她提着宽大的裤腿一路猛冲,没几分钟便到了兽医诊所。大门紧锁,门上的玻璃早已被人打破。辰辰弯腰钻了进去,一股脑冲到柜台后,捂着嘴巴蹲在角落,生怕被人发现。
几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辰辰小心翼翼探头出去。街上依旧一片寂静,空荡荡一无所有。她又多等了五分钟,确定没人跟踪才舒了口气。
然而兽医诊所的情况不容乐观。药柜被人洗劫过,空空如也。她翻开柜台,却只找到几支真空包装的一次性注射器。怎么办?难道去商场?
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弄不清上面的时间究竟准不准确。怎么偏偏忘了戴表呢?辰辰又担心起姐姐的安危。离开的时候慕星尚昏睡着,不知道现在醒了没有。发现辰辰不在,慕星是否会冒险出来搜寻?
辰辰甩开那些不好的念头,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走入诊所后部。这里更加阴森可怖,光线暗到无法分辨。笼子里关着不少动物,呆立不动,如同庞贝死城。庞贝?是这个名字吗?辰辰并不确定。
走进手术室,最令她恐惧的景象出现了。黄石火山爆发时,这里正准备进行一台手术,被麻醉的大狗还躺在手术台上,医生和护士却得知了消息。他们蜷缩在角落相互拥抱,被火山灰覆盖的脸上表情惊恐,嘴巴大张几近脱臼,却只吸入了致命的粉尘。
辰辰站在门口发抖,很长时间不敢挪动分毫,直到她看见手术台上那保存完好的救命针剂。“Anti……biotic”,没错!就是它!
辰辰兴奋地把抗生素用绷带重重包裹塞进口袋,心却突然凉了下来。
口袋是空的。霍金的书不见了。
5
抗生素起了作用,注射之后十分钟,昏睡的慕星便不再哼哼,体温也降了下来。辰辰端了碗水,打湿毛巾后覆在姐姐的额头,慕星的眉头渐渐放松,甚至露出了惬意的表情。真是万幸。
两小时后,虽然有点头晕,慕星却已经可以下地。辰辰扶着姐姐洗了把脸,随后交代了自己冒险外出的经历,包括丢了霍金的书。
慕星靠在墙边,一言未发。辰辰抱着姐姐的胳膊连声道歉,表示等慕星身体恢复得好些,一定会跟她一起出去寻找,哪怕把整个镇子走遍也不放弃。
沉默半晌,慕星才缓缓开口。“你的脚印,擦过了吗?”
“没……没有……”辰辰茫然地说。为什么要擦脚印?
“你这个傻瓜!他们看到了会跟来的!”
慕星抓起扫帚,疾步奔至门口,却如石柱般愣住了。辰辰不明就里,还以为姐姐又头晕了。慕星把辰辰举了起来。
观察窗外,一个陌生的男人随着脚印在外徘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辰辰大脑无法转动,除了这两句话什么都说不出来。
慕星颓丧地坐在地上,嘟囔着猜测那男人到底属于哪个帮派,是否通知了他的伙伴。她环视避难所,又久久地注视着辰辰。随后,慕星做出了决定。她命令辰辰穿好隔离服,接着取出书包,往里面塞了足够一个星期的食物和水。
在藏书角,慕星毫不犹豫地将书籍抛到地上,用力扯下书架,露出藏在背后的应急通道。
“记住,往南走,避开主路。不要相信任何人。”慕星爬上梯子,从出口门板上取下早就藏好的手枪,检查上膛。
“那你呢?”辰辰慌张地问。
慕星抚摸辰辰的脸,眼里尽是温柔,“我会想办法跟上的。”
“不,你不走我也不走!”辰辰争辩道,却意识到这毫无意义。
就像父亲当年送自己出国一样,慕星也对辰辰下了毋庸置疑的命令。也许多年之后,当辰辰迎来成年之时,慕星会重新考虑她的意见。但不是现在,不是此地。
辰辰打开门板,最后看了避难所一眼,钻了出去。
重新回到荒芜之中,辰辰费了些时间才分辨出自己身在何处。黄绿色的太阳在西方低垂,辰辰没有回头,朝着南方跑去。
她不敢想象慕星将要如何面对那个陌生男人。也许还有很多人,也许还有武器。慕星怎么能应付得来?
也许我该回去。辰辰想。再说了,她答应过我,会跟上的。
可是……
眼前卷起了一阵旋风,厚重的火山灰扬起,在阳光下竟显得有些渺小。
我不是慕星。辰辰停下了脚步。姐姐也不是父亲。
我不会让她牺牲自己。哪怕即将迎来生命的终结,我也要和她待在一起。
辰辰开始往回跑。尽管没有任何对抗那陌生男人的点子,她却从未像现在一样坚定地相信自己。
就在即将抵达避难所的时候,枪声响了。
辰辰愣了,接着发狂地跑了过去。避难所的门口大开,她迎头冲入,决心要与那陌生男人以命相搏。
然而,她错过了机会。
陌生男人倒在地上,鲜血自他身下汨汨流出。慕星立在墙角,双手握枪不住地发抖。
“枪走火了……”她颤着声音对辰辰说,“他说,他是来还书的……”
辰辰低头。陌生男人的怀里,却是那本霍金的书。
6
即便有再多的抗生素,也无法挽救失血过多的生命。在临终前的最后时光,陌生男人谅解了慕星的举动。他对姐妹两人说,“不要随便相信别人,但也不要放弃希望。”
陌生男人死后,慕星本想把他的遗体抛到外面,但从其衣兜里发现一把车钥匙后,她改变了主意。酒红色的车停在避难所外50米的地方,就在告示牌下。那是辆电动车,电量足够她们跑到洛杉矶。
慕星带着辰辰,对陌生男人深深地鞠躬,随后以书为棺材,重重叠起,将他埋葬在避难所中。她们重新打包了补给,最后一次检查了系统,然后关闭了避难所。
启程后,辰辰打开了广播,音箱里传出的依旧是空白的噪音。她失望地想要关上,但慕星制止了她。
地平线出乎预料地亮了起来,是日落的方向。原本浓重的烟云散开了片刻,即将落幕的夕阳抓住机会,将光明撒两人身上。尽管只有短短一瞬,却也已经足够温暖。
“姐姐,你后悔过吗?”辰辰兀然地问,却发觉自己不知是想问父亲,还是别的什么。
慕星没有回答,她发动引擎,驶上公路。“為我读一下吧,那本书。”她这样说。
辰辰打开书包,注意到里面安放着那篇揉成一团的未完成的论文。她取出那本书,随机打开的书页空白处上,父亲的笔迹清秀地写着这样一句话:“在我21岁的时候,我对幸福的期待就已下降为零,从那时开始,任何一点小小的快乐都能让我觉得幸福异常。”
模糊地,她感受到了关于时间的奥秘。
于是,她把书翻至首页,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一位著名的科学家曾经作过一次关于天文学方面的讲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