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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斯蒂芬?霍金

2018-04-08陈楸帆周建平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8期
关键词:霍金的霍金黑洞

陈楸帆 周建平

说起来很简单的事情,却往往让人灰心丧气。

礼拜三的物理课上,金老师让我们每一个人抽签,抽中哪个科学家,就得用cosplay的法子,在课堂上扮演他或者她,并向所有人用最浅显易懂的话,或者图画、3D模型、动画短片,总之,解释自己所做出的其中某项重要成就。

很显然,像牛顿、爱因斯坦、普朗克、海森堡、薛定谔、狄拉克、杨振宁这些都是大热门,他们都奠定了物理这座大厦的某块基石,稍微近一点的,超弦大师爱德华·威腾、凝聚态天才菲利普·安德森或者场论神人史蒂芬·温伯格也是可以接受的,他们是通往未来的坚实阶梯。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样子,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名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我抽到了斯蒂芬·霍金,那个连诺贝尔奖都没拿过的可怜人。

华华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安慰,他说,至少你可以坐着演讲。

可我一点也不想坐着,光靠一根手指或者眼球追踪打字,再由蠢得要死的机器合成语音,告诉所有人,我是果壳里的王。那听起来有点自欺欺人,就算你的听众只是一屋子犯中二病的初中生。

放学后,我很快把这件烦心事儿抛到了脑后,戴上我的亮黄色巫师帽,开始在虚拟空间里找点乐子。毕竟离下一次物理课还有那么几天。可脑电波搜索引擎出卖了我,它返回的全是关于霍金的内容,我很焦虑,不想在大家面前出丑,尤其是在华华面前。可以看出,班上有几个女孩都对华华有意思,毕竟他是刚入校就在国际Maker Faire上拿了大奖的明星人物。

Bekenstein-Hawking公式。霍金辐射。无边界理论。时空大尺度结构。奇点理论。关于霍金的虚拟课件并不是很多,而且大部分都是没有被实验证实的抽象数学模型。课堂演讲的道道其实很简单,讲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讲演的方式,如果光讲不演,拿到的分数一定不会高,所以一定要选择适合表演、视觉化的内容,一定要夸张、热闹、引起共鸣,这已经成为我们总结出来拿高分的不二法门。

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一个孤零零的内容像流浪猫般飘过我眼前,评分人数和分数都少得可怜,名字叫“成为斯蒂芬·霍金”。

我顺手抓起,把头探进去瞄了一眼,大概说的是能够让你体验成为霍金的感觉。

听起来还可以,我购买了内容,才跑了30秒,我就明白为什么它如此不受人待见。

我坐在一辆轮椅上,头歪着,无法改变姿势,脖子以下无力反馈知觉,仅有一只手指勉强能动,我的面前是一块屏幕,我需要用视线在上面不同颜色的分区里挑选字母,再通过某块眼部肌肉的扯动,选中并拼成一个个的单词、句子,然后再由那副别扭的电子合成美式口音,说出来。霍金的视力不好,三尺之外便是一片模糊,隐约可以看出这是一间堆满了文件和书籍的老式办公室,亮着昏黄的灯光,面朝的窗外晨曦初露。而我只是一个人,孤独地,无声地,坐在那里,斜着头,转动眼珠,感觉像是过了50年那么久。而屏幕上的时间显示,刚刚过去了1分25秒。

我想大叫,想蹦跳,想瘋狂地撕开纽扣,再把那些论文塞进嘴里。难以想象,霍金竟然在这样一副连囚徒都远远不如的身体里度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

屏幕上开始跳动着一行字,像是系统启动的命令行,让我输入名字。大多数用户反馈说,输入名字后,你会发现这是体验中唯一需要交互的部分,之后便会出现黑屏闪退。

既来之则安之,我忍住崩溃退缩的念头,用眼睛艰难地寻找着那几个字母。

J。A。N。……

约1987年,英国剑桥,霍金和妻子简及他们8岁的儿子蒂姆

我当然不会用自己的真名,这是我在网上经常使用的首字母缩写,代表一句话。

永无止境的惊异旅程。

来自我曾经喜欢的一本科幻小说,讲的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穿越电脑屏幕去探寻宇宙的奥秘。对于现在的我,这个故事已经过于幼稚了,只有那句话在我记忆里长久地留了下来。

什么也没有发生,屏幕上的时间跳到了凌晨5点42分,我点开日期,显示是2018年3月14日。那是霍金逝世当天。

体验斯蒂芬·霍金人生中的最后时刻,难怪会出现黑屏闪退。这个构思倒称得上巧妙。

可闪退并没有发生,相反,背景中模糊的一切竟然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仅如此,我的视线产生了位移,但并不是受到头部姿态的控制,而是像整个人漂浮了起来,飘上了半空,我像是第一次学会使用脖子般,艰难地转过头去,看到那曾经亿万次出现在各种媒体上的经典的形象,轮椅上的霍金,果壳里的君王,如此苍老,脆弱,不成人形。而我,正像断了线的风筝般离那具躯壳越来越远,我开始感到恐慌,这并没有出现在用户评价里。我会被带去哪里?目的何在?我还回得来吗?

那一瞬间我首先想起的竟然是物理课的演讲,不得不替我的父母心酸了一把。

“Hello?”

那个熟悉的合成声音响起。

“Hello?”我怯生生地回答。

“理科生?”

“算、算是吧。”

那个声音陷入了沉默,之后是长久的一声叹息,我竟然不知道,电子合成器还能发出如此惟妙惟肖的叹气声。

我被带着穿过整座楼房,升上黎明的天空,剑桥的建筑在我身下远去,如同虚拟城市般很快变成了地图上的一块不起眼的花布块儿。等等,我们是要穿出大气层吗?

“你不是简。”霍金先生做出了判断。

“那是我在网上的名字,有、有问题吗?霍金先生。”

“只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犯了一个错误。”

大名鼎鼎的霍金先生也会承认自己犯了错误,历史上这种事情也许只在2004年发生过一回,他在都柏林一场会议上推翻了自己在1976年提出的观点,即,黑洞通过辐射蒸发的同时会带走信息,这与经典的量子力学理论产生了巨大冲突。

您是说,黑洞不会带走信息吗?我试探性地问,毕竟,我只是个初中生,我哪里懂什么宇宙天体物理。

“很多东西你以为会消失,可它一直在那里。”

“我不明白。”

“不管你是谁,既然来了,一定有它存在的理由,就当是个彩排吧,你来扮演我的简。”

“我?演简?你是说cosplay吗?好的霍金先生,这可是我的强项。”

“你只需要保持沉默就好了。”

“哦。”

我有点失望,这时我们已经穿过了大气层,宝石般湛蓝的地球在身后缩小,掠过灰不溜秋的月球,我们朝着宇宙深处飞去。

“不知为什么,到了这里之后。我经常会想起孩子们,想起你。Robert还在西雅图吗?他替我做冰桶挑战那次真的很搞笑。Lucy还在写小说吗?真希望她能看到我用自己双腿走路的样子,毕竟在她出生那会儿我已经坐上了轮椅。还有Timothy,爱玩乐高的Tim,我记得在他五岁之前,我们基本上不说话,直到我做了那個气管穿孔术,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用语音合成软件,奇怪的是,Tim就是从那会儿跟我亲密了起来。还记得他给我的软件里加进了脏话,让我在皇家天文学会的年会上出糗的事吗?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身上某些属于人类的东西回来了。”

霍金先生突然沉默了。群星掠过我们,我感觉自己就像“突破摄星”计划里的那台“纳米飞行器”,一台质量为克级的自动化太空探测器,通过激光束把它推动到五分之一的光速。但我们肯定不止那么快,半人马座阿尔法星已经从身边掠过,更多的是我所陌生的星体与星系。我想着霍金先生的那些话,听起来有几分感伤,我不明白他所说的这里是哪里,很明显我们哪儿也不在,哪儿也不属于。比起被困在轮椅上的那具渐冻的身体,我们只是换了个更宏大的宇宙背景,而孤独感却没有减少半分,甚至更甚。

1995年9月16日,英国,霍金与第二任妻子伊莱恩结婚

“简,我想你。尽管你最后还是回到了我身边,可我知道你一直心怀芥蒂。你,我,伊莲还有上帝,我们就像是自然界里的四大常数:玻尔兹曼常数,光速,万有引力常数,约化普朗克常数,是那么难以塞进同一个公式里,即便是爱因斯坦也只用上了G和c。我成功了,我又失败了。我伤害了你,孩子们,也许也有伊莲。但我知道你永远不能原谅的是伤害你的上帝。你说你理解我,因为我21岁就被诊断患上这种病,又怎么可能相信存在一个至善的上帝。但你也说过,如果没有对上帝的信仰,你无法坚持度过这25年的艰难岁月,即便在医生建议停掉呼吸机时,是上帝的意志,让我活了下来。我曾经那么的不以为然,甚至试图用无边界理论来挑战你的信仰……”

等等,著名的无神论斗士霍金先生难道要为爱而投诚吗?我感觉自己的小脑瓜已经不够用了,信仰对我来说是过于遥远而虚无的一件事情。学过了科学史之后,我们学习小组曾经围绕着是否存在绝对真理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最后还是以一场游戏来悬置分歧,并修补已经开始出现裂缝的友谊。我个人倾向于,即便存在真理,那也远超出我们感知层面所能掌握的范畴之外,而那些自认为洞察了真理的代言人们,也许也只是在大海面前玩着泥沙和贝壳的孩子。

我开始怀疑这个体验是不是伪装得很深的传教福音病毒,包装成科学名人体验可以绕开家长们设置的安全分级过滤器。

然而猝不及防出现的壮观景象粉碎了我的怀疑。如果不是因为事先了解过相关知识,我肯定会相信除非上帝的大能,否则世间什么样的力量能够创造出这样无与伦比的事物,一个黑洞,光都无法逃逸的巨大引力场,可以将时空都扭曲的宇宙吸尘器,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那种压迫感。但我用理智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否则我的感官早就崩溃了。这种尺度感似乎把我的意识放大到了星系的尺寸,我像嗅着一朵向日葵般望着那个发光的盘子。

“霍金先生,这不可能是真的,人类怎么可能用肉眼观测到黑洞。”我几乎是在喊。

“那是吸积盘,你一定没看过《星际穿越》。索恩算的没错。”

“可是,我们不可能离得这么近。”

“因为我要让你看到的东西,必须离得这么近,还需要更近,亲爱的简。”

我朝着黑洞坠去,它在膨胀,变得无限大,不,是我在缩小,从宏观尺度进入了微观世界。所有我所习惯的日常经验都失效了。两个被放大的扭曲的星云形成拱形弧顶,如同高速摄影下跌入一颗樱桃的牛奶表面,凝固成完美的王冠,而这王冠却是以光年计量。

“现在,让我为你戴上量子滤镜。”

在黑洞的事件视界外,我看到了一层毛茸茸的稀疏反光,方生方灭,折射出贝壳般的虹彩,带着摄人心魄的美感。

“难道这就是?”

“是的,这就是霍金辐射。当成双成对的粒子,在强烈的引力场中被制造出来时,其中一个粒子会坠入黑洞,另一个会逃离,从而产生这种辐射。视界之外的虚粒子可以被观测到,从而变为实粒子,而视界之内的虚粒子会被黑洞吞噬,不会被观察到。根据质能守恒定律,被黑洞吞噬的粒子有负质量,所以黑洞的质量会蒸发,直至消失,但需要的时间极其漫长。像太阳那种质量的黑洞需要用1058年来蒸发0.0000001%的质量,而粒子湮灭的时间却只需要一飞秒,也就是千万亿分之一秒。现在,简,你感受到那种伟大了吗?”

“我……我不能,我是说,这太超乎我的想象了。”

“我懂你的感受,我懂,而我这一辈子,就是在这看似遥不可及的两个世界间搭起头发丝般的意义桥梁。现在我明白了,困在那样一副身体里,却是一份礼物,只有那样,我才能超越肉体感官所带来的局限,完全在意识空间中去探寻真理的吉光片羽。就好像帕斯卡尔说的,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但他是一根会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一无所知。”

随着霍金激情的讲演,我继续朝着事件视界跌去,时空在这巨大的引力场中已经被撕扯得无限平坦,就如同一块被摊得无限薄的面饼,我将无限接近,但却永远无法抵达。我开始后悔打开这个体验,比起来,困在霍金临终前的身体里就像是美好得过分的假期。我琢磨着该怎样才能停止这场噩梦,也许,答案就在于这个让我陷入绝境的名字里。

“霍金先生,简对你究竟意味着什么?”

“上帝是仁慈的,简,就像你名字的含义。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是对的,上帝确实存在,就像一个二维的黑洞表面,能表征一个三维的黑洞内部全部信息一样,他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存在于你我之间。从你的身上,我看到了上帝。简,我爱你,自始至终。这份爱并不会随着我肉体的消逝而湮灭,还记得吗,黑洞不会带走信息,死亡也不会带走爱……”

“打扰一下,霍金先生,我只想知道,这个程序怎么退出……”

“很抱歉,简,你无法退出,因为这并不是一个虚拟内容,它是真的,他们把我的意识分发到了宇宙的各个角落,去和不同的个体进行量子纠缠。”

“他们是谁?我要跟他们说话,我还有物理课的演讲没准备呢……”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他们就是……”

就在这时,一股未知的力量似乎加速了整个时间刻度,我和霍金的量子意识纠缠体接触到了黑洞的事件视界,就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湮灭、分离、吞噬、辐射,总之,霍金先生不见了,而我回到了那顶亮黄色巫师帽里,眼前是闪退后的黑屏界面。

我抓狂似地摘下帽子,眼前仍然是那个乱七八糟的房间,我试图再次找到那个名叫“成为斯蒂芬·霍金”的虚拟体验内容,可它就像是蒸发掉的粒子一样,毫无踪迹。

我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晚霞、远山、城市、行人和流浪狗,一切都美得那么不真实,我在电脑上敲下了物理课报告的标题:

Journey of Amazement Never Ends. ——To Mr. Hawking

我想我大概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霍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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