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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者仁心

2018-04-08陈斌华

老友 2018年2期
关键词:诊室江西患者

陈斌华

伍炳彩是江西省名中医,江西中医药大学教授、主任中医师、博士研究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数十年来,他坚持中医临床,尤擅内科、疑难杂症,如肝病、湿病、表证、产后风等。在临床诊疗中,他精通脉学,善于化裁经典,灵活辨证,对疑难重疾往往能力挽沉疴。

坚忍习医少年时

伍炳彩的童年是灰色的,一如他出生的那个年代。

1940年,正值日寇入侵之时,伍炳彩出生在江西省吉安县北源乡的南源村,小名四伢子。在他出生前,其母就因青光眼而暴盲,八岁时,其父又不幸去世。“倾巢之雏”,是伍炳彩对自己童年的描述。

新中国成立后,伍家分得几亩田地,生计渐宽,伍炳彩才有了读书的机会,但依靠国家助学金生活、求学的他,常常囊中羞涩。“那时候,助学金是一个月4块8毛钱,而学校的伙食费要交7块5毛钱,我交不起多的部分,学校每周就会停我一天的伙食。在城里工作的堂兄偶尔会接济我一下,但我還是经常挨饿。”伍炳彩回忆说。

贫穷冲击着少年伍炳彩的自尊心,饥饿折磨着他的身体。在长期的困顿下,高中毕业体检时,伍炳彩被查出患有高血压。“由于高血压,我报考大学时,专业选择受到了限制,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学习中医,一方面为我母亲,一方面也为我自己。”抱着朴素的想法,1960年,20岁的伍炳彩走进了江西中医学院(现江西中医药大学),开始了求学之路。尽管大学期间能够填饱肚子,但伍炳彩的生活依旧窘迫。“我记得从吉安市里回县城的车票是7毛钱,我买不起,放假都是走路回家,早上7点钟出门,下午3点钟才能到家,要走60多里山路。”伍炳彩说。为了贴补读书的用度,他多方打听,谋到了一份在江边码头替人扛米箱的工作,一个米箱百余斤重,瘦弱的他和工友合力抬,从早扛到晚,一天可以有2块钱的工钱。生活的困苦,造就了他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意志品格。

大学时代的伍炳彩从未荒废过一天。在他眼里,中医知识浩瀚如海,几辈子也读不完,所以,他格外珍惜大学时光,刻苦研读。他知道,只有依靠扎实的专业基础,才能治好别人的病痛。《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等中医经典古籍,他反复钻研,单是一部《金匮要略》,他就翻烂了好几本,《汤头歌诀》更是背得滚瓜烂熟,至今仍能脱口而出。

勤勉谦逊念师恩

“伍炳彩的最大特点就是善于学习别人的长处,为他所用。”这是伍炳彩的业师、江西省中医泰斗姚荷生对他的评价。

在伍炳彩读大三期间,姚荷生曾在中医内科学的课堂上授过课,给伍炳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江西中医学院毕业后,伍炳彩留校任教。几年后,伍炳彩得到了临床跟师的机会,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的老师就是姚荷生。

伍炳彩拜师时,已经是临床和教学的骨干力量,工作任务十分繁重。但为了获得更多的学习机会,伍炳彩总是事先打听好老师的出诊时间,想尽办法与同事换班,跟着老师出诊抄方。如果遇上住院查房,伍炳彩就早早起床赶到病房去等待其他医生,查完房的第一时间就飞奔到老师的诊室。老师切过的脉,他会再切一遍,对照老师对脉象的描述默默体会。

“如果说我现在在脉学上有所成就的话,完全得益于姚老的点拨。”伍炳彩说。在姚荷生的弟子中,伍炳彩是姚荷生关注最多、最为信赖的一个。有一日,姚荷生叫了四五个弟子到跟前,让他们轮流为一个患者切脉,并将脉象和相应的药方写在一张纸上,然后与自己写的进行比照。最后,只有伍炳彩写的病案和姚荷生的最为接近,两人的判断都是弦脉,主张从肝入手调理。“老师对我的耳提面命和谆谆教诲,现在回想起来,亲炙之宜,言犹在耳。他教我四诊的方法,细致周详,尤其对脉诊的指点,更是费尽心血,几乎把他所有的感悟体认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我。”伍炳彩说。

在伍炳彩的记忆里,姚荷生对待学生十分严厉,很少有夸奖的言辞。他第一次听见姚荷生夸奖自己,是恩师的一次意外登门造访。这天,姚荷生来到伍炳彩家,打开他的书柜时,发现书柜里满满当当都是中医经典古籍和当代中医大家的著作,十分欣慰。“你这个孩子肯学、肯吃苦,心肠又好,将来一定能成才。”合上书柜,姚荷生回头对伍炳彩说。这番话让伍炳彩又惊又喜。在之后的从业生涯中,他牢记姚老的话,学习和总结贯穿始终。

20世纪70年代,伍炳彩手抄了姚国美的《病理学》和《诊断治疗学》,受益良多。后来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了《蒲辅周医疗经验》《蒲辅周医案》,他立即买来,爱不释手。诸如施今墨、岳美中、赵锡武,稍后则有焦树德、刘渡舟等,这些名家的著作甫一上市,他立即买来置于案头,一册在手,寝食俱忘。每逢出差有空闲时,伍炳彩绝不会游山玩水,赏玩美景,而是一头扎进当地的新华书店,翻阅当地有关中医的出版物。

时刻保持学习劲头,时刻积极地吸收新鲜的知识,是伍炳彩多年的习惯,也是他从授业恩师那里学到的谦卑、勤勉的态度。“我前天在电视上见到一位中医专家讲手诊,讲得很不错,你在网上搜搜有没有他的书卖,帮我买一本吧。”一天中午1点多钟,伍炳彩结束了上午的诊务,他抿了口早上倒的水,发现早就凉了,便放下杯子靠在椅背上休息,忽然想起看过的一档养生节目,便跟正在收拾背包的外孙孙礼强说道。

“我是国医大师,但不是神医,我还有很多病看不好,必须不断补充知识。”在伍炳彩眼里,学习中医,不仅要向古人学,精通古籍,还要向今人学,读时贤的著作。已近耄耋之年的伍炳彩仍然保持着这份谦卑的心态,在学习中不断精进医术。

临床问诊见真章

江西中医药大学的老门诊楼三楼,如今已成为国医堂。上了楼梯右转走到尽头,便是伍炳彩的诊室。在这间狭小的诊室里,总有八九个学生和四五个患者,屋子里挤满了人。可无论室内如何嘈杂,只要伍炳彩的指尖触碰到患者的脉搏,他的世界就静下来了。

“喝水多吗?”“喜欢喝冷水热水?”“口干、口苦吗?”“觉得头晕吗?”……伍炳彩为病人的诊脉时间通常需要5分钟以上,问诊也十分细致,有时会因为问诊信息的补充或变化,再反复把脉几次。“望、闻、问、切,中医四诊,问诊列第三,称之为‘工,工者细也。问诊的关键就在于详尽细致,深入周到。”伍炳彩说。

脉诊虽为四诊之末,却是中医看家的本领。伍炳彩穷研脉法,精于脉诊,尤以辨识生死危脉著称,凭着“起手知表里,定手判虚实”的扎实功底,赢得了江西“凭脉辨证第一人”的美誉。曾经有一位上消化道大出血的病人,在西医治疗止血稳定后,请伍炳彩开中药调理,但伍炳彩诊脉后发现病人脉数而乱,躁动不静,他心说不妙,预计还可能会大出血,提醒家人要高度警惕。没过一天,病人又一次大出血,幸而家人有所准备,病人经抢救而脱险。

在医院,伍炳彩还有一个更为人熟知的称号——“加号医生”。多年来,他总是加号加到误了午饭,学生们劝他回家,他总说:“我是农村出来的,我知道这些人的难处。”每当看到有外地来的求医者,无论多晚,伍炳彩一定会给人加号看病。伍炳彩一周出诊四个上午,长期的久坐让他患上了静脉炎。他的妻子多次相劝,希望他能够停止出诊,在家陪伴家人,颐养天年。可伍炳彩始终放不下患者,放不下中医。

伍炳彩的坚持,也是想捍卫中医的尊严。近年来,“获得感”一词很火。当被人问及什么时候获得感最强,他说的是“去西医那里会诊时”。这简单的一句话,包含着伍炳彩对中医的信任和感情,也是他对自己中医技艺的最好诠释。

“2017年8月,我接诊了一个高烧不退的小女孩,她已被西医诊断为病毒感染,可是怎么治都治不好,花了六七万元。我给她开了一帖药,6块7毛钱就让她的烧退了,我觉得特別开心。每次会诊,治好了西医没治好的病,我就感觉为咱们中医争了口气。”伍炳彩回忆道。

“为中医争口气”,这句听上去甚至有些孩子气的话,是支撑伍炳彩年近80岁高龄还坚持出诊的动力。他认为,中医的当务之急是提高临床诊疗水平,拿出过硬的临床功夫来,让人们重新了解中医,认识中医,信赖中医。

悲天悯人济苍生

对待患者,伍炳彩言辞恳切;对待工作,他踏实勤谨。当谈及家庭,这位老人露出了愧疚之色:“这么多年了,我最亏欠的就是我的夫人。”说起对妻子的愧疚之情,伍炳彩似乎怎么也说不够:“她是个温柔贤惠、心地纯良的人。年轻的时候我工作太忙,几乎顾不上家里,现在我年纪大了还在工作,也没有好好陪她……”

伍炳彩早已经将医院当成自己的家,将救济苍生当作自己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因为童年的苦难,他对病患有着惺惺相惜的情感,想患者之所想,急患者之所急,他有着悲天悯人、同情弱者的高尚情怀。

“挂号费从30元涨到200元,我真替他们心疼”,伍炳彩长叹一口气,“江西本就是欠发达地区,我的病人大多都不富裕,200元一个号,他们怎么负担得起……”被评为“国医大师”后,为了涨挂号费的问题,伍炳彩和院方经历了好几轮“谈判”。他身边也不乏劝他将挂号费涨到500元甚至1000元的人。在北京、上海等发达城市,200元的挂号费可能只是一个普通专家特需号的费用。但是在江西,几百元的支出对一个农民家庭还是沉重负担。伍炳彩深知这一点,所以一再坚持少涨价。

对待自己的生活,伍炳彩十分简朴。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爱喝茶,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他身上穿着路边小店淘来的条纹衬衫,领口微微有些褪色;他习惯去家附近的一家小理发店理发,因为那里的价格很公道。

被评为“国医大师”后,众多民办医疗机构向伍炳彩伸出了橄榄枝。“在公立医院看病,对患者来说是最划算的。医院的药便宜,他们还能报销一部分。再说我有吃有穿,温饱不愁,外面出再高的价,我也不去。”说完这句话,伍炳彩抬起了头,凝视着诊室的白墙。他的儿子、江西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心血管病科主任中医师伍建光知道,他是舍不得这里。从1960年进入江西中医学院读书起,除了被下放的那几年外,伍炳彩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间诊室。这间诊室,见证了他从一个懵懂的初学者到成才的全过程。这里,有他关于青春和奋斗的全部记忆;这里,是他作为一个江西中医药人一生的坚守。离开医院坐诊,他是不能接受的。当别人用“大医精诚”来称赞他,伍炳彩总是觉得十分惶恐:“我只是心善,谈不上大医情怀。”

如今的伍炳彩已是满头白发,同辈们都已垂垂老矣,再也无人唤他一声“四伢子”,面前的医案堆积如山。行医五十余年,他内心对中医的爱依然炽热,一如他五十多年前第一次将手指搭在患者的腕间时,心中那番澎湃。他依旧爱看书,爱看病,还如同初入行时那般倔强:“要为中医争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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