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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我很满意我井里滴水不剩的现状

2018-04-08陈竹沁向思琦周建平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8期
关键词:洛夫余光中诗人

陈竹沁 向思琦 周建平

1963年,洛夫在长女庆生会后,和“创世纪”诗人群在平溪裸泳,以此“宣示创作精神的解放”,几张“裸照”在台湾诗坛轰动一时。四年前,《创世纪》诗刊60周年庆展览上,看到这张被放大到真人大的照片时,楚戈、商禽、许世旭皆已去世多年。一年后当场共同合影的辛郁也遽逝,只剩他和痖弦“在照片中相对无言”。洛夫此后每每想起,心下黯然,“我们这一代诗人渐渐凋零了。”

冯铃薯兄弟

铁哥们兒痖弦四十多年前便已停笔,曾开玩笑称自己是“早年结扎”,而洛夫是“高龄产妇”——他确实将诗写到了生命的尽头,月初刚刚出席新诗集《昨日之蛇》发布会,3月19日去世消息突然传来,年享90。诚如其言,在台湾这一代诗人作家中,他的创作期“比任何人都长,成果最丰硕,经历也最完整”。

去年年底离世的诗人余光中,在大陆常被拿来与他并谈。对于“双子星”的称号,洛夫表示不甚了了,同时也多次为这位曾经的“论敌”抱不平,“余光中还有比这(《乡愁》)更好的诗,却不为人所知。”与之相对,有记者采访余光中说,目前华文诗坛还没有出一个大诗人,余光中毫不客气地反驳:“我不就是大诗人吗?还有洛夫。”

比起媒体和大众,诗歌评论界对洛夫的关注热烈得多。由“诗魔”入禅境,洛夫早已非 “超现实主义”一词所能涵盖,其晚年“心灵史诗”《漂木》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台湾出版的《中国当代十大诗人选集》评价:“从明朗到艰涩,又从艰涩返回明朗,洛夫在自我否定与肯定的追求中,表现出惊人的韧性,他对语言的锤炼、意象的营造,以及从现实中发掘超现实的诗情,乃得以奠定其独特的风格,其世界之广阔、思想之深致、表现手法之繁复多变,可能无出其右者。”

“语言既是诗人的敌人,也是诗人凭借的武器,因为诗人最大的企图是要将语言降服……要想达到此企图,诗人首先必须把自身割成碎片,而后糅入一切事物之中,使个人的生命与天地之间的生命融为一体。”洛夫曾用《死亡的修辞学》为这段话作解:

我的头壳炸裂在树中/即结成石榴/在海中/即结成盐/唯有血的方程式未变/在最红的时刻/洒落

这是火的语言,酒,鲜花,精致的骨灰瓮,/俱是死亡的修辞学/我被害/我被创造为一新的形式

征服了语言的洛夫,也就征服了死亡。那也是《石室之死亡》里的向死而生,“死亡的声音如此温婉/犹之孔雀的前额。”

被锯断的苦梨

战争,漂泊,放逐,苦闷。时代的烙印打在一代青年人身上。1944年,衡阳沦陷,15岁的洛夫上山打游击,还偷过日本兵的机关枪;1949年,他从军来到台湾,身上只有一条军毯、随手从书架拿的两本冯至、艾青诗集、一本个人发表作品剪贴本,还有母亲临别塞的一百多元银圆券,一去就是四十多个寒暑。

1958年,金门与厦门的炮战轰动世界,他奉派赴金门任新闻联络官,专门接待外国记者,两次险些丧命于炮火中;1965年,越南战争期间,他又被派到西贡出任台湾军事顾问团联络官兼英文秘书,两年里每天身怀手枪,枕戈待旦。

作家冯亦同曾论,“金门炮战的最大战果,就是炸出了一位大诗人。”说的正是洛夫的代表作《石室之死亡》。有次半夜,他被炮声震得睡不了,起来写诗,一个炮弹打到头顶坑道正上方的岩石上,爆炸了,死亡擦身而过的惊悸,激发出这些黑暗致密的句子:

只偶然昂首向邻居的甬道,我便怔住/在清晨,那人以裸体去背叛死/任一条黑色支流咆哮横过他的脉管/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扫过那座石壁/上面即凿成两道血槽/我的面容展开如一株树,树在火中成长/一切静止,唯眸子在眼睑后面移动/移向许多人都怕谈及的方向/而我确是那株被锯断的苦梨/在年轮上,你仍可听清楚风声,蝉声

诗人、评论家叶维廉分析全诗,认为充满生死的冥思、令人绝望的禁锢感,不仅来自冷战初期的隔绝与烦闷,上溯源头,更是中国文化原质根性的放逐。正如《石室之死亡》序言里说,“揽镜自照,我们所见到的不是现代的影像,而是现代人残酷的命运,写诗即是对付这残酷命运的一种报复手段。”

九年后,一首《午夜削梨》成为洛夫乡愁诗的前奏。1967年应邀访问韩国,相似的国族命运,令他涌起两岸分离之痛,“一刀剖开/它胸中/竟然藏有/一口好深好深的井”,“刀子跌落/我弯下身子去找/啊!满地都是/我那黄铜色的皮肤”。

1979年3月到香港,余光中陪他隔着落马洲界遥望故土,“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余光中有《乡愁》,洛夫有这首《边界望乡》。

1981年4月,洛夫从电话中得知母亲病逝的消息,最终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七年后第一次返乡探亲,才在她的坟前默诵了当时写下的悼亡诗——《血的再版》。

1954年,着中式长袍度假的洛夫

2009年,湖南衡南县举办“洛夫诗歌节”,青年诗人于奎潮慕名前往拜访。“在我们这群爱诗歌的青年人心目中,洛老是一座高山,我们都非常崇拜他。但洛老见我们非常和蔼、平易近人。”第一次见面,他就为所在的江苏文艺出版社敲定了与洛夫的出版合作关系,《昨日之蛇》大陆版将是其引进的第九本洛夫的书。

1986年,创世纪诗社三位创办人张默(右)、洛夫(中)、痖弦合影于创世纪发源地台湾南部左营

1988年洛夫首次回故乡湖南衡阳探亲,与兄弟及其家人合影

此前,他们还曾商量过出一本回忆录,“以我对洛老身体的估计,要是他没有得这个重病,他肯定是可以把回忆录给写出来的,这个我想起来也是有点遗憾,很伤心。”于奎潮至今记得,第一次读到洛夫是在1980年代的《星星诗刊》上,诗人流沙河介绍台湾12位诗人,给每个人名字前加个形容词,洛夫是“举螯的蟹”。

回眸傳统

台湾诗人、作家杨渡指出,不同于西方现代主义指向工业文明发展下人的生命意义的缺失,上世纪50年代的台湾仍处于农业社会,诗人们选择现代主义表现手法,是在戒严体制和内战的整体压抑环境下寻找出路,呈现人对意义的否定和虚无。放在台湾文学演进的脉络里,1960年代现代主义文学是对此前僵化的反共文艺的反抗。

洛夫与张默、痖弦三人于1954年创办《创世纪》诗刊,介绍了一批欧美前卫性现代诗名家作品,在1970年代台湾文坛,与纪弦主编的《现代诗》,覃子豪、余光中合编的《蓝星》,“三足鼎立”。第十一期被视为其转折点。早期洛夫提出“新民族诗”主张,基本美学思想是中国传统路线,比如讲究诗歌的抒情、含蓄、言外之意等,改版后则走上“西方现代主义的路线,追求诗的纯粹性、世界性、超现实性”。

杨渡说,1970年代兴起乡土文学的新风潮要求回归现实,批判现代主义一味学西方,和台湾土地没有关联,只是一种抽离现实的反叛和虚无。“洛夫、痖弦等现代主义创作有其时代进步意义,也有时代的局限性。”

事实上,洛夫对“超现实主义”一直有所批判和选择。他后来分析,他理想中的诗,乃是透过具体而鲜活的意象,以表现表面看似矛盾,而实际上却符合内心经验的诗,也正是司空图所谓的“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诗,“这种观念也可以说是超现实主义与中国禅道的结合”。

1991年,洛夫获得文艺奖,与同时获奖的林风眠大师(左二)同台领奖。林的左侧为著名小说家无名氏

1980年代,台湾诗坛转向传统,洛夫也进入了他“回眸传统,融合现代与古典”的关键创作期。他提倡“修正超现实主义”,将之与中国古典诗中暗合超现实手法的技巧,两相融汇,形成自己独特的表现手法。这一时期代表作《魔歌》思想渊深,风格奇诡,为其赢得 “诗魔”之誉,名篇包括《金龙禅寺》、《子夜读信》、《长恨歌》等。诗人简政珍曾评价,“以意象的经营来说,洛夫是中国白话文学史上最有成就的诗人。”

诗歌之外,洛夫还擅长书法、诗意水墨画,作品多次参展,最大的特色是用传统书法写现代诗。“诗也好,字也好,他的书法非常遒劲,有气势、有力度。”于奎潮说,“《唐诗解构》这本书里每一首诗,洛老都用硬笔或者毛笔抄写了一遍,把诗歌之美和书法之美做了很好的融合。”

漂木的“天涯美学”

40岁前,洛夫向往李白的儒侠精神、杜甫宇宙性的孤独感、李贺反抗庸俗文化的气质,到了晚年,他转而欣赏起王维恬淡隐退的心境,诗作常有虚境与实境相辅相融,渐趋空灵。《背向大海》是他的禅诗代表作:“无奈之极于是我发现/一粒盐开始在波涛中寻找/成为咸之前的苦涩/存在先于本质/苦涩永远先于一滴泪/泪/先于眼睛”。

洛夫曾说,自己一生创作的风格和意象、语言都富于变化,具有很明显的实验性,“我可以说非常的前卫,但也很传统,我曾一度向西方倾斜,但骨子里又是最中国的,文化的中国,我追求的最终目的就是创新,表现一个内在的、纯真的自我,和一个超越时空的美。”这种对“真我”的追求后来进一步生发为寻求一个更纯粹的、超越世俗的存在的本真,“这个存在哪怕在神的眼中也许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1996年移居温哥华,洛夫主动走向了生命中的“第二次流放”。2001年,他创作的1.5万字长诗《漂木》在台湾《自由时报》以连载形式首度面世;2006年,《漂木》单行本在大陆发行,诗作震动整个华语诗坛。

“洛老73岁了,竟然能够写出他创作史上最长的一首作品,而且很可能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可见洛夫先生的创造力、精力是多么旺盛,执念是多么坚定。”于奎潮对此敬佩不已。

三千余行诗里,他借漂木、鲑鱼、浮瓶中的书札、废墟等意象构造了超越个人的象征系统。这是他的精神史诗,“有哲学的阐释、宗教的关怀,有形而上的探索,也有对两岸政治文化的批判”,最终归纳为一句“生命的无常,宿命的无奈”。

“当人在大失落、大孤寂中,反而更能体会人与自然之间,人与宇宙之间的和谐关系,深深感悟到人在茫茫天地之间自我的存在,我在天涯之外,心在六合之内。”由此,他提出“天涯美学”的思想,核心曰:悲剧精神、宇宙境界、民族文化。

学者陈祖君曾分析,洛夫“流放海外”后的诗歌发生质的变化,由与“虚无”抗争的“执”(《石室之死亡》)走向佛禅“空无”的“释”(《漂木》),洛夫谓之“一针见血”。他曾说,《漂木》写寻找精神家园而不可得的悲哀,但他写的不仅是悲剧,而且是悲剧的超越。

“我很满意我井里滴水不剩的现状/即使沦为废墟/也不会颠覆我那温驯的梦”, 漂木最后一章《向废墟致敬》,最后三行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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