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重光中国表现主义刚开始
2018-04-08蒯乐昊
蒯乐昊
杨重光的花园在当地小有名气,路人为我指明了方向。刚走近栅栏,就看见满园的春天夺门而出。这其实是杨太太的花园,花园的主人,头上顶着遮阳帽和毛巾,双手泥土出来迎客。隐在安徽市郊的“莫奈花园”,曾经作为中国私家花园的代表获颁“世界最美花园”的奖项,它呼应着法国吉维尼小镇的那一个真身,主人对莫奈花园的喜爱溢于言表,她甚至连微信名都叫莫奈。
户外是太太的领地,室内则是丈夫的。其茂密和丰沛不亚于外面那个盎然的花园,眼睛疲于奔命:到处堆满了纸张、画册、稚拙的陶艺小雕塑,墙壁上都写满了涂鸦,细看,是圣经里的句子。创造欲像从雷管里炸开,铺天盖地,到处都是,连厕所都没有放过:一个男式的墙面小便池废弃不用了,层层叠叠包裹起来,上面还塑了一个头,一个半歪着的诡异而阴郁的脑袋,涂着红唇,略带睥睨地看着每一个心怀惴惴的如厕者。
杨重光解释说,太太嫌弃这个小便池不好清理,可是请人来把它砸掉也颇麻烦,还得重新贴瓷砖,于是他就动手把它做成一个装置。听上去似乎是比杜尚的“小便池”动机更合理的一个艺术作品。
在热闹非凡的当代艺术圈,杨重光几乎是一个隐者。他刚刚开始使用微信,在此之前,他连自己的手机都没有,任何联系都必须经过他太太,她是他对外联系的通道,拐杖一般的存在。“我连自己买一张火车票都不会。”如果太太不出手相助,他就出不了远门。当年他受朱清时校长之邀,回国担任中国科技大学现代艺术中心主任,学生以为海外归来的教授一定很洋派,结果发现他连电脑都不会用。上课的时候播放课件,他以为鼠标是遥控器,拿起来在空中对着投影仪一通乱摇,学生以为他在搞笑。
受访者提供
“后来发现我是真的打不开投影,学生就跑来帮忙,然后学生狠狠地看我一眼:他是真不会,他可真笨!”
美声男高音不走寻常路
早在上世纪80年代,杨重光就成名了,那时他是芜湖的一个音乐教师,业余画画,竟然画出了名堂。从1981年开始,他便陆陆续续参加展览,当时八五美术新潮还未开始,但是他已经名声在外。“当时我们有几个人,这些人就是在安徽制造洪水猛兽,画风不好看。”
“我在上海办个展、在南京办个展,然后到中央美院办个展,又在外面搞小讲座,《画刊》杂志给我做了专题,《新民晚报》上面说,没想到安徽一个男高音会画画。我就有点皱眉头——你不要说什么男高音,你只说画得好不好。”
他记忆中的80年代有一种奇特的气息,混杂着浪漫和悖论。在他学音乐的学校,出门就是苹果地,男高音唱着帕瓦罗蒂的美声,但是放眼看去,满目都是毛驴和拖拉机。
当时任教的学校倒也没有觉得他不务正业,因为连教育局长和宣传部长都分别坐了小车到学校来参观他的作品。教育局长甚至对校长说,你们学校为什么不利用杨重光在外面的声名,把美术专科也开起来呢?校长因此很高兴,敲定了请领导支持、拨款,很快组织了一批老师,还真就把美术专科开起来了。
校长对杨重光说,“你保持你的创作状态。”这等于给了他某种豁免,某种自由,这个男高音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完全走上了绘画之路。
“我在看一幅巨型的油画”
艺术的因缘也并非空穴来风,杨重光的父亲杨绍万早年上过苏州美专,是颜文樑的学生,因为画风夸张,“型永远不准”,学校建议他退学,于是改去南京中央大学学了文学。“我一直要提到我的父亲,如果没有我父亲我可能跟艺术就无缘,我父亲从小时候就把我们领到这个路来。他虽然拼命跟我们讲,你们千万不能从文,千万不能搞文学,不能写诗歌,但是没说不能画画。我说你为什么阻拦我?他说你爸爸因为从文从艺一直被批斗,你看我,一直在农场里回不了家。”
杨重光的父亲一生坎坷,因为英语水平优秀,毕业后在国民党政府担任文职工作,参与翻译了日本投降的降书,并因此被提拔为少校,这在后来的“文革”中成了罪状。
即便如此,父亲的衣箱里永远藏着自己的绘画作品,画作受潮,衣服都染了,他照样穿着那些沾满了蔼色颜料斑渍的衬衫,那色彩来自他笔下的黄山。挑粪的时候,杨重光看见父亲对着厕所斑驳的老墙长时间发呆,浑然不知其臭。问他,他脸上挂着神秘的喜悦,“我在看一幅巨型的油画。”
“我们兄弟几个都没有数理化细胞,我的数学差得简直小学二年级以后就困难了,但是我文科非常好,我跟爸爸讲,我们的文科都好,都遗传你,你叫我走其他路,没门。所以父亲讲归讲,后来发现根本管不了,我们就喜欢画画,就喜欢唱歌,就喜欢文艺。”
杨重光从初中开始画画,胡乱涂鸦,父亲常常走过来看一看,悄悄说一句:“好的。”都是鼓励,从来不批评。父亲被关在牛棚里的时候,杨重光每次积累了一批画就带去给父亲,父亲趁人不在,躲在账篷里面一张张地看。父亲喜欢杨重光的畫,因为他像他自己当年一样,画面中充满夸张和变形。“我就是把一个汽车画得比楼房还大,把人身上画得长出动物来。有时候画静美的风景,比如门口一个小水塘,完全是唯美的,没有透视,但是我画得很用心,情感硬要进入。”
没有专业的自由绘画专业
父亲告诫杨重光,千万不要去上专业的美术学院,他生怕这个孩子身上表现出来的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被科班教育规范掉。后来杨重光的哥哥杨起上了艺术学校,成为不错的画家,尤以连环画和主题创作见长,但是父亲还是把杨重光的画挂在家里,认为他画得更好。
《社会招贴3》180cmxl40cm综合材料
《抱小孩的男人》78cmx54cm纸上综合材料
《抱小孩的男人》78cmx54cm纸上综合材料
《诗人》140cmxl60cm综合材料
《我忘了》15cmx29cm纸上综合材料
《人群》1 60cm×247cm综合材料
“我哥哥很相信我父亲,我们都是他的学生。就问爸爸好在哪?‘他夸张,他像表现主义。他给我们讲了鲁迅收藏的版画,讲德国的表现主义,我们家的帐子破了,拿苏联的《星火》杂志来贴帐子,《星火》杂志上面有很多变形的人物,很早就介绍立体主义。从小到大,父亲一边喝酒一边给我们讲这些,白天他挨批斗,但是回到家里,小酒下肚,就是完全两个世界,他的罗曼蒂克,他的诗意,他对文学艺术所有的看法全部都出来了。他那种疯狂的想象力,就在最被压抑时期、在我们幼小灵魂还在生长的时候陪着我们。”因此,90年代初,杨重光得到一个出国留学的机会,他马上飞向了德国,飞向了表现主义。
签证的时候,他的德语一塌糊涂,只会最简单的一些单词,也几乎听不懂。幸亏签证官是一个非常喜欢艺术的老头,杨重光把《画刊》等杂志对自己的报道递上去给他看。“老先生用德语问我,你说德语吗?我说Nein(不)。那你说中文吗?我说Ja(是的)。他接着问,如果你到德国还继续说中文吗?我说Ja(是的)。他就笑破肚皮了,他说你太厉害了,你是毕加索,到了德国还说中文,就是不学德文,这太牛了。然后他就在那个签证纸上写了一个OK。”
他卖了几幅画才凑齐了旅費,到了德国,全身上下只有两百美金。一年之后,他进入德国布伦瑞克造型艺术学院的自由绘画系攻读博士。“自由绘画系”是西方艺术教育里的一个特色种类,它是综合性、跨媒材的一种教学方式,鼓励没有边界的艺术探索。自由绘画系里包含所有的专业,老师对学生不提任何强制性的要求,而是在更宽泛、更自由的观念前提下,学生自由发展,既可以按自己的喜好往某个专业的精深处行去,也可以什么都涉猎,成为一个杂家。这简直太对杨重光的胃口了。
杨重光在德国的时候,正值柏林墙倒塌不久,他从德国温柔的南部来到严苛的北部,“北部是一个打架的地方、混战的地方,东、西柏林刚统一,很多穷人,很多艺术家,很多想眼睛睁开发现德国新奇的人,包括美国人,都来到北部,我的学校也靠近这里。”在德国七年,他很快解决了生活问题,并在取得博士学位之后,成为德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和德国波鸿大学客座教授。
巴塞利兹、保罗·克利、苏丁、塔皮埃斯、埃米尔·舒马赫、杜马斯、肯特里奇……在这些漫长的名单里,杨重光吸收了他们的营养,但同时也保有了一种文化上的骄傲,这种骄傲时常跟自卑深深地纠缠在一起。在德国的几年异域生活,对他来说,仿佛一场漫长的浏览。“一边是看,一边又是拒绝接受。因为有些文化门槛确实进不去,欧洲的某些东西对我们来说永远是屏蔽的,在他们的文化贵族感面前,自觉地逃避。”
“中国式表现主义才刚开始”
回国之后,他常常说,德国的表现主义已经完成,而中国的表现主义才刚刚开始。
在杨重光的认知系统里,表现主义并不只是技法和风格上的一个流派,它的出现,背后总会伴随更深的社会学根源,表现主义不仅仅是某种方法论,更是体现了某种价值观。当下的中国,正在为这种深刻而复杂的表现主义提供土壤。
“宝马和老木车在马路上并行,老汉坐在山前的家门口叹气,他的时间和情感还是古代的,而一个肚子很大的老板开着雪白的豪车上山来找野茶……”这是他心目中的表现主义式的混杂,它不只有绘画,更有文学、电影和戏剧。这样纷繁芜杂、飞快变化的时代,才会对应得起表现主义那种犀利的、快速的形式感。“几十年的观察也许我一直在做这种练习,现在我就快速地进入,来表达我所看到的现实里面的一些影像,这些人和事,最鲜活地在我们周边,还未消失,方兴未艾,这个跟德国表现主义不一样,这是中国式的表现主义。”
从1991年到2000年,贯穿整个德国留学时期,杨重光画了大量带有东方水墨意味的抽象作品,但随着他回到中国,他渐渐觉得,在当下的中国,不去画人是不对的。
“因为我回到一个人的世界,这里有这么多人,这么吵、这么烦,叫骂之余你就想着我要画它,你不可能想象自己在中国而做抽象,不画人。我以为抽象在欧洲才是自然的,因为他们在象牙塔里,可以回避痛苦,回避疼痛,回避现实的问题。”对文化的理解,往往跟物理距离也脱不了干系。到了欧洲,他才发现,一个中国商店里买来的咸菜、臭豆腐,他拿着包装纸都舍不得扔掉,以前看都不要看的中国墨点,在异国看起来感动得不得了,直接就在酱菜的包装纸上画画。他看井上有一的书法,看赵无极的抽象,看到的都是怀旧,是乡愁。
在文化贫瘠的时代,父亲从一面脏墙上看出油画来,这种与生俱来的联想,仿佛植根于每个中国人灵魂里的“屋漏痕”。直到现在,杨重光依然对脏墙情有独钟,常常旅行的时候错过景点,却因为一堵精彩的脏墙而感到彻底满足和不虚此行。他的绘画,也往往是从一个形象开始,然后因势赋形地生长开去。
他还记得1979年前后,大哥杨起在《新华书店》买了一套莫奈的印刷画片,如获珍宝。杨重光偷了几张出来,直接把画涂改了,然后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早年他连颜料都不齐全,只有黑墨水、蓝墨水、炭笔、油画棒,有时候,连红药水和紫药水都抓来当颜色用。
“我记得干草垛被我画成了女人的脸,那个图片印得太差了,模模糊糊的,正好可以给我‘借形。这个世界上一定有跟我一样的人,老是在发呆,在走神,爱逛老菜场胜过博物馆,一看到纸上有脏迹、有线条就兴奋的人。老远看出来像什么东西,就保留这个形状直接画下去。”
今年过年前后,他在北京即将拆迁的老旧建筑的脏墙上,用木棍和毛刷,沾着颜料即兴画了许多画,感觉相当过瘾,连发了许多朋友圈:“合肥的疯子在北京”。
“我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不可否认,他错过了中国当代艺术井喷的好时光,被热闹的市场遗忘。他的免疫功能也出现了异常,强直性脊椎炎让人高马大的他肩膀塌了半邊,常常疼痛发作,直不起身,因此更加懒得见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跟艺术圈失联,甚至连798长啥样都不知道,但这似乎也赋予了他某种自由。
“我创作欲旺盛得像一个饿极了的人,但是我身体不好,我的精力有限。我一面愤世嫉俗,另一面极其平静,这是我很多重大矛盾的根源。我是一个笨老头,不谙世事。体育运动我只看拳击,但是我是弱不禁风的人。只好做一个低调的人,一个投降的人,一个举白旗的人。可是我的内心又极其骄傲。我不看市场,我只看自由,我活着不是为别人,我没有市场,我也没人来关注,我活着就是为我自己,我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就像一个人玩,你们不要管我。”
60岁退休之后,他获得了更多不被打扰的时光,他甚至因此觉得,他的创作生命又再次开始了。在“莫奈花园”的深处,有一座没有装修的毛胚楼,那里是他的工作室,里面塞满了堆积如山的画。画面上,被生活伤害的人们互相依偎共生,他们的肉身笨拙而又脆弱。
他的儿子批评他:还停留在现代主义的范畴里。他对此表示认可,曾经的前卫都会变成老派。但是现代和当代之间的界限真就那么泾渭分明吗?在艺术当中,总还是会传递一些普适的东西,与断代、潮流和时髦的观念无关。
“我曾讲过一个很疯狂的话,我有点妒忌基弗。如果我有那么大的工作室,我不比他做的东西小,首先不讲好坏,我也会玩命地做那些非常有意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