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
2018-04-08国胜连
□国胜连
2018年2月4日,农历腊月十九,立春。历书说:一候东风解冻。
“阳和起蛰,品物皆春。”立春,位列二十四节气之首,一年四季从此开始,明清官方历书将其纳入正月节气,是民间传统重要节日。自西周起,古人便在立春日举行迎春仪式,由人扮成主管草木生长的“句芒神”,鞭打春牛;由地方官吏行香主礼,叫做“打春”或“鞭春”。唐代诗人元稹《生春》诗:“鞭牛县门外,争土盖春蚕。”先“鞭”而后“争”,是古代送冬寒迎春风的两部曲。“小儿著鞭鞭土牛,学翁打春先打头。”杨万里《观小儿戏打春牛》一诗生动记述了宋代鞭春牛活动。宋代春牛不仅是迎春仪式上的主角,还成了新春之际的吉祥物。《岁时广记》载:“立春之节,开封府前左右百姓,卖小春牛,大者如猫许,漆涂板而牛立其上;又加以泥为乐工,为柳等物。其市在府南门外,近西至御街。贵家多驾安车就看,买去相赠送。”清代康熙《济南府志·岁时》:“凡立春前一日,官府率士民,具春牛、芒神,迎春于东郊。作五辛盘,俗名春盘,饮春酒,簪春花。里人、行户扮为渔樵耕诸戏剧,结彩为春楼,而市衢小儿,着彩衣,戴鬼面,往来跳舞,亦古人乡傩之遗也。立春日,官吏各具彩仗,击土牛者三,谓之鞭春,以示劝农之意焉。为小春牛,遍送缙绅家,及门鸣鼓乐以献,谓之送春。”康乾盛世的鞭春搞得欢天喜地,热闹非凡,不仅有天下重农耕的劝喻,也拉开辞旧迎新年节大戏的序幕。
如今告别农耕时代,生活在水泥钢筋的城市森林中,我们已无福领略传统的鞭春盛况,但每逢立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喜迎新春的祥和氛围依然如故。今年立春,有幸收获一只清代民国牧童骑牛铜像,也算是妙应春景,满心欢喜了。
浙江杭州的佩珠山房专注老物件、茶器、香道具有年,尤以经营东洋回流旧物为特色。去年我曾拍得山房的一件清代仙人骑象锡像,列为佳品,甚得欢喜。后来山房在网上还高亮过一件小巧精制,落有“锄月轩”款的民国锡杯。虽有心仪,可惜未能成交,至今引为憾事。这两年收藏市场多不景气,店肆萧条;网络交易虽然一时红火,但喧嚣过后,生意也趋清淡。收藏市场上文化交流氛围寡淡,逐利趋势者日众,能够互相评点藏品、交流经验者则更少。佩珠山房对清末民国锡器、铜器颇富收藏,且有研究心得,我们曾就此话题微谈几过。行家点拨,颇受教益。
二月初,山房在微拍堂推出一件牧童铜像,还特别言说:晚清民国,整体造型形象、皮壳不错,牛做得非常生动。我从山房提供的数张图片判断,牧童骑牛铜像制作精良,应为一件日本回流的东洋近代铜像,值得收藏。似有天助,顺利拍得。2月5日,莲韵堂迎来这件转道钱塘,越洋来自东瀛的牧童骑牛铜像,仿佛给2018年开个吉祥的新春牛市。铜牛是近代日本铜像中常见题材,这件却略有不同,从大小体量看,24厘米×20厘米,较普通件略长;就铜牛造型而言,此牛体型壮硕,孔武有力,步态稳健,牛首由低沉转为上扬,双眸含蓄沉稳,双耳警觉直立,两只弧型犄角直指前方,似乎随时准备抗击来犯之敌。这件铜牛不似常见东洋铜牛双目圆瞪,牛气冲天,也不像华尔街铜牛如猛虎下山般气势汹汹,飞扬跋扈,而是驯良中带着倔强,沉稳而强悍。牧童与牛是组好搭当,垂髫童子身穿汉袍,跣足安坐牛背之上,一手抚着竹篓,一手捧着一册小书,专心致志,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老牛的安稳与牧童的专心仿佛一下将时空凝固住了,不由得让人心生恬淡,向往田园牧歌的美好。
好的艺术作品大美无言,直指人心,令人感怀。传统牧童题材多为牧童手甩柳鞭,或横吹牧笛,而这件牧童牛背上读书则相当少见。唐朝诗人吕岩做过一首《牧童》诗:“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吕岩意下的牧童是一位牧笛少年,笔下一片悠闲恬静的生活场景,算是一首题咏牧童的好诗。没想到,到了宋代,一位年方七龄的小学童竟随口吟出另一首《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还是牧童短笛,但境界超脱,语惊世人。第二年,这位小天才还作诗送人赴举:“万里云程着祖鞭,送君归去玉阶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这位奇童便是日后鼎鼎大名的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黄庭坚,与张耒、晁补之、秦观都游学于苏轼门下,合称为“苏门四学士”,生前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黄庭坚一生赋诗无数,咏牛之作也颇多,但七岁的成名作一生无法超越。在历经人生磨难,走向残阳西下时,山谷道人只能感慨咏出:“翰墨场中老伏波,菩提坊里病维摩。近人积水无鸥鹭,时有归牛浮鼻过。”老牛牧归,少年天才灵光不再。
手上另有一件汉代陶博山熏炉,还是十多年前,由关中一位藏友手上转来,一直喜爱有加。孙机《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记述:在室内熏香的习俗最迟于战国时就已出现,燃香之器名熏炉。《说文解字》释说:“熏,火烟上出也。”在汉代,熏香的风气南方较北方为盛,而博山炉则在西汉中期已出现。这只博山熏炉体呈豆形,环绕苍龙,气势磅礴,炉盖高而尖,镂空,呈山形,山形重叠,峰峦之间点缀树木、虎豹走兽,还有持弓弩的猎人出没其中。而在峰峦之间还开有隐秘的出烟孔,平视不见孔隙,熏香时则会飘出袅袅的烟篆。细察之下,你还会发现,一位猎人正骑着一头猎牛追逐野兽,牛背上的猎人双臂张开,似乎在发号施令,而高大威猛的猎牛长长的犄角尖利无比,四蹄翻飞,牛尾高启,斗志昂扬。博山炉常见,但猎牛图则颇为稀见。至于在作战、狩猎中如何利用战牛,史上只传有公元前279年齐将田单用千余头牛在黑夜结成火牛阵,大败燕军的战例。除此之外,这件猎牛博山陶熏炉,或许可作为骑牛狩猎的一个物证。
唐代陶俑中,马俑、驼俑多见,而牛俑则相对较少。手上这件唐代红陶牛俑中州所出,已入藏多年,平素多闭藏箱笥,故而难得一见。除下包裹周身的棉白纸带,陶牛现身,这是一件带底板的红陶牛俑,体型肥壮,如一头踞地而起的巨兽,牛头上扬,牛眼圆瞪,仿佛在哞哞牛鸣。这只唐牛最大特点是犄角短小,牛首上没有套挽具,不应是拉车牛,而是一只独立的神牛。陶牛原为红彩涂身,但历经千年后红彩大多脱落,周身斑驳,牛首、前颈等处积存着花花搭搭的碱壳,闪着冰晶般的神采,似乎在娓娓述说着前世今生的故事。汉代法律规定,只有年老体衰之牛才可宰杀;唐宋法律规定,不管牛是否老弱病残,皆在禁杀之列。因此,这只神牛在当时也必被高看一眼。
其实中国古人向来重牛敬牛,古时还有一种用春牛和牧童来预知当年天气、降雨量、干支、五行、作物收成等的民间历书,名为“春牛图”,至今仍在一些地区使用。“春牛图”上画一头牛及一位“芒神”(又称为“句芒神”)。左右两旁载有七言诗句,这些诗句是预测当年的天气及农作收成。牛头代表当年的年干;牛身代表年支;牛腹代表纳音;牛角、牛耳及牛尾代表立春日的日干;牛颈代表立春日的日支;牛蹄代表立春日的纳音;牛绳代表立春当日的天干;牛绳的质地代表立春当日的地支。而春牛图里的牧童,就是“芒神”,芒神的衣服以及腰带的颜色,甚至头上所束的发髻的位置,也要按立春日的五行干支而定。当他没有穿鞋和裤管束高时,就代表该年多雨水。如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草鞋,则代表该年是雨量适中的好年景。牧童年龄也有喻意,孩年的牧童代表逢季年(即辰戌丑未年);壮年的牧童代表逢仲年(即子午卯酉年);老年的牧童是逢孟年(即寅申巳亥年)。如果牧童站在牛身中间,表示当年的立春在元旦前五天和后五天之间;牧童站在牛身前面,表示当年的立春在元旦五天前;牧童站在牛身后面,表示当年的立春在元旦五天后。这种农书依照古代历法推演,春牛和牧童扮演主角预告年景农时。“春牛图”成为农耕时代一年一部的全景式农时图鉴。
宋元符二年,公元1099年,六十四岁的苏东坡贬居海南儋耳。那年春天,海南春早,桃花红,杨花白,春光无限好,放达率真的东坡居士欣然填就一首《减字木兰花》:“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坡翁旷达,儋耳春词,满纸春风,一传千年。
戊戌年春节过得闲适,平淡中却有感动。大年初一,中央电视台推出大型文化节目《经典咏流传》,一位支教老师带着一群山里的孩子用最朴实无华的天籁之声,唤醒了一首孤独了近三百年的小诗,无数人被这首歌感动得热泪盈眶。袁枚,清代乾嘉时斯的诗人、散文家、文学评论家、美食家,这位随园老人做过两首小诗《苔》,其一曰:“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二十个字,看似平淡,但寓意深邃。大年夜,经典穿越时空,放射出人性的光芒,照亮了奋进者的前程。苔花虽微小,在无限的春风里,不负青春,必定会绽放出绚烂的花朵,这就是人生的励志歌,正气歌。
正月初五,家中背阴阳台里的一大盆春兰集圆悄然开花了,阵阵幽香传来,耳畔似乎又响起大山里孩子们清亮的声音:“我要唱一支经典的歌儿,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