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翕羽巢日记》考证
2018-04-04安荣权
安荣权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翕羽巢日记》在《历代日记丛刊》和《京剧历史文献汇编》中都有收录,日记缺头少尾仅存约107日,并没有记载确切的写作年份。日记中记载了大量戏曲史料,对于研究道咸年间京剧的发展有重要作用。但是两部丛书中对作者的介绍极为简略,《历代日记丛刊》的编者认为作者疑为沈宝昌,《京剧历史文献汇编》中则记载作者为蜀人,任国子监助教,日记大概记载于道咸年间,并未说明日记的写作时间。因此考证出作者的经历以及具体的写作年代,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利用此日记。
一、作者沈宝昌
《翕羽巢日记》的作者是沈宝昌,是确定无疑的,作者于八月二十一日的日记中记载:“五鼓兴,黎明入朝。巳刻引见于勤政殿,微末小臣得瞻天颜,不胜荣幸之至。奉旨,国子监助教著以沈宝昌补授,钦此。”[1]255这里已明确点明了作者的姓名。但是沈宝昌却并非蜀人,日记中虽然频繁地写和蜀中的家人通信,但是在九月九日的日记中却记载“晨往石埭会馆,祭查公。”[1]271会馆是明清时期城市中由同乡或同业组成的团体,作者沈宝昌能够在石埭会馆祭奠同乡,说明其家乡是在石埭(今石台),而其家人则是居住在蜀地。石埭在清代是隶属于安徽,据《民国石埭备志汇编·大事记稿》记载:“道光二十三年,癸卯,……邑人沈宝锟领乡荐、田鹤飞中武举。道光二十四年,甲辰,邑人杨殿才、沈宝錩同领乡荐。”[2]
那么此沈宝錩是否就是作者呢?在查询四川的史料后发现在四川褒谷的鸡头关上,有道光二十五年篆刻的《祈晴记》一碑,记载了沈宝昌中举的事情,碑文如下:
“道光癸卯,自蜀应京兆试至褒谷一,天雨断绝阁道不可行,祷于□神,越日,雨乃止。共感□神之灵爽焉。是年,沈宝锟、杨翰举孝廉。甲辰,沈宝昌、吴师祁举孝廉。乙巳,杨翰登进士。刻石纪名,以昭神□眖。”[3]
碑文中道光甲辰年是为道光二十四年,举孝廉,在清代即是中举的含义,这两则资料记载沈宝昌中举的的年份都是道光二十四年,时间上相一致。而且也与日记中所反映的沈宝昌籍贯信息相佐证,即作者是安徽石埭人,客居于四川。
笔者亲赴四川成都考察,向沈氏后人询问,查阅沈氏族谱,经过广泛搜集资料,得出了作者的大致经历:沈宝昌,字鹤樵,兄弟三人分别为吟樵、松樵、鹤樵,这与日记中“得吟樵兄书及妇书”[1]239、“灯下读吟兄书,知因松兄旋蜀,于六月七日自打箭炉言旋,已于六月中旬抵锦城矣。”[1]240两处相照应。其为安徽石埭人,客居蜀,道光二十四年中举人,其在中举后便滞留京城,号其室为“翕羽巢”。咸丰年间任国子监助教,《大清实录》中反映:“咸丰十一年,沈宝昌赏花翎并宁远知府”[4]。四川广安县志中载:沈宝昌在同治元年代理四川广安知州[5]。据《游蜀疏稿校证》中反映的信息显示:其在同治八年任四川打箭炉厅同知,同治十二年,由于剿贼有功,升任宁远府知府。光绪元年,交卸宁远知府[6]。由于多年在蜀地为官,于是沈氏家族乃卜居锦官城北,其祖父吟樵公置地百亩,建成有16座公馆的柽园,沈氏家族便在成都繁衍至今。沈宝昌有《题跨驼雪征图》一诗收录于钱仲联所编的《清诗纪事·咸丰朝卷》[7]。
二、《翕羽巢日记》写作时间考证
《历代日记丛刊》和《京剧历史文献汇编》都没有对《翕羽巢日记》做出准确的年份信息认定,但是通过《翕羽巢日记》中记载的大量信息完全可以考证出日记的写作时间。首先,作者沈宝昌是在圆明园的勤政殿内被补授为国子监助教,圆明园是在咸丰十年被毁,因此日记应是写于此日期之前。
再者日记中记载了一个重要人物翁尔铭相国,作者在九月二十日记“携贤修往谒翁尔铭相国、全小汀大司马,主试誊录者也。”[1]280又在九月二十三的日记说“携贤修往谒翁相国,前日未见也。”[1]281《翕羽巢日记》日记中多次提到的贤修即沈贤修,为沈宝昌之子。而翁尔铭相国乃是翁心存,其字二铭,沈宝昌写为尔铭应是音误。据《清史稿》载:翁心存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因此被时人称为相国,乃晚清重臣翁同龢之父,其存留的《翁心存日记》起自道光五年,至同治元年止。《翁心存日记》在咸丰七年,九月二十三日的日记里载:“清晨,誊录门生沈贤修,浙人,国子监助教沈□□之子来见。”[8]两日记在时间和人名上相互印证,所以可以确定《翕羽巢日记》残存部分是记于咸丰七年。除此之外,《翕羽巢日记》在八月二十二日记载“清晨,子与来,携往送贤修入棘闱考试誊录。”[1]256两日记所记载的考试科目也是相同,足以证明残存的《翕羽巢日记》是写于咸丰七年。另外《翁心存日记》记载沈贤修为浙人,乃是因为沈氏祖上是由浙江吴兴迁徙而来,因此繁衍于石埭的沈氏后人亦称祖籍吴兴。
三、《翕羽巢日记》的戏剧史料价值
(一)《翕羽巢日记》著录的咸丰时期的戏园和班社
道咸年间是京剧形成发展的高速阶段,随着商业演出的繁荣,为了满足人们的听戏需求,戏园数量不断增加。追寻作者沈宝昌的足迹,发现他的观剧地点主要集中于大栅栏街。北京前门外大栅栏一带是著名的商业区,各种戏园集中于此。他去过的戏园主要有:三庆园、庆乐园、汇元堂、广德楼、禄寿堂、庆和园、中和园、裕兴园。由此可大致勾勒出咸丰年间大栅栏一带戏园的分布地图。
另一方面,戏班众多,各种不同声腔的班社汇聚,争奇斗艳,促进了京剧曲艺的繁荣。日记中记录的戏班有:四喜部、三庆部、金奎部、重庆部。作者看得最多的是占据优越地理位置的、规模较大的徽班。而这正与京剧史料中记载的其时“戏庄演剧必徽班。戏园之大者,如广德楼、广和楼、三庆园、庆乐园,亦必以徽班为主,下此则徽班、小班、西班,相杂适均矣”[9]168相符合。
(二)《翕羽巢日记》中的伶人史料
作者在看剧的同时,还频繁的与戏剧演员交往,书中着力记载了名角姚桂芳,字秋蘅,所观剧目有:《瑶台》、《折柳》、《草桥惊梦》、《小宴》;沈宝珠,字蕊仙,剧目有:《翠屏山》;汤金兰,字幼珊,所观剧目有:《游园惊梦》;杜玉卿,字蝶云,所观剧目有:《娘子军》;张添馥,字坤宝,所观剧目有:《女儿国》。书中记载了约40位戏剧演员,包括梅兰芳祖父梅巧龄、沈阿寿、张庆林等人,记录了这些名角演出的剧目。除此之外,还对戏剧演出场面作了详细的描述,如金奎部“演包龙图故事,作地狱变相,别部伶来观者甚夥,芷馨、蓉仙咸在。”[1]233提及其他戏班的演员也经常在台下观摩,让我们了解京剧发展上,戏班、演员之间是开放的,互相学习借鉴。这对于我们了解咸丰年间的戏剧演出情况有深刻的了解。
此外《翕羽巢日记》生动反映了清代咸丰时期京城士优交往状况。明清时期招伶侑酒可说蔚然成风,尤其是晚清此风更深。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其原因作了分析:
“明代虽有教坊,而禁士大夫涉足,亦不得挟妓,然独末云禁招优。达官名士以规避禁令,每呼伶人侑酒,使歌舞谈笑;有文名者又揄扬赞叹,往往如狂酲,其流行日盛。”[10]
京中人士普遍热衷于招伶侑酒,沈宝昌同样雅好此风,经常邀请旦角伶人,充当侍宴侑酒之类的角色,其日记中于此有众多的记载,十日记:“布子谦邀约往如松馆晨饮,祝筠泉、金启堂在座。子谦呼幼珊、筠泉呼蝶云、启堂呼巧龄、余呼秋蘅侑觞,八十儿、阿寿自隔座来,行酒巡匝去。”[1]225九月十一日,记“至酒肆迟,午桥不至。连生呼蝶云、眉生呼韵秋、仲京呼浣秋、余呼秋蘅佐饮,杯酒清谈。不事喧呶,凉月满地。”[1]273这样的记载还有很多,可见晚清时期伶人应酬侍宴已成社会风气,甚至酒席上若没有当红的相公侍宴侑酒,便算不得入流。酒席间请伶人作陪已然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
但是作者沈宝昌并不轻视伶人,而是与他们真心交往,引为知己。“归来方举酒,稚香复来,浅斟低唱,入夜月色极佳。谈至二鼓,稚香行,三君亦去。良友欢聚竟日。”[1]251日常交往中互相拜访、祝贺,九月十九日记“见枣栗散于案头,问之,乃秋蘅定婚遣人送来者也。”[1]279当作者看到春喜、顺喜两个小伶时,认为他们“顾盼迫而为此,良非得已。当生悲悯心,不当有讪笑意也。”[1]268也记录了那些落寞的演员,如稚香,“衣饰尽入长生库,两月不能登场,梨园侪辈几不知有斯人。”[1]242那些演员们一旦不能登场,便会迅速被人遗忘,只能落魄潦倒生活。作者虽然为其抱不平,但是囊中羞涩,亦不能施以援手。
作者在与伶人交往中常常陷入到矛盾的境地,在品评伶人时,以伶旦的女儿气作为品评男旦的标准,“小韵来顾,少顷登场,容态娇怯,如初解事女郎,浅颦低笑,楚楚可怜。”[1]292“巧龄靡颜腻理,近来更饶妩媚。”[1]274以“楚楚可怜”、“更饶妩媚”、“韵秀可爱”这样的词汇去描绘名旦的容貌身段,并且将此评价转移到日常生活中“小韵亦来,娇鸟依人,昵昵软语。”[1]296体现了作者在与伶人交往时身份认识的混乱。
在与士子文人长期的交往中,伶人在文学艺术上也会有很大的长进,士人化的伶人出现了。不少伶人都能诗善画,工于书法,表现出一定的艺术修养。《翕羽巢日记》载“玉凤,字葵秋,闻其在家手不释卷,谈论间书味盎然,究心琴理,讲求书法,娓娓可听,后来之清品。”[1]302伶人参与到文人的宴会时,往往自诵诗句,以求提升自己的品味。“幼珊自诵其《金陵怀古》词,有句云‘六朝金粉剩无多,昨夜笙歌,今日干戈’,感慨无限,所谓有深情者,何能不恨?”[1]266在这里沈宝昌和伶人幼珊一般,感叹世事变迁,有了相同的情感体会。
当我们确定《翕羽巢日记》的写作时间后,可以发现日记中记载的内容在同时期所存留的的《法婴秘笈》和《明僮合录》等京剧文献中互相印证,《法婴秘笈》写于咸丰五年,《明僮小录》写于咸丰六年,《翕羽巢日记》与上述两文献在时间上相接,这对于了解伶人的活动经历有极大帮助。有些伶人在这些书中并未记载,可以补这些书之不足。例如张旺儿,仅仅知道他最初为茶坊捧盘童子,后入剧坛擅长花旦,其黄腔最工。在《翕羽巢日记》中我们可以了解张旺儿的出身经历,其字子明,“本茶肆一佣保耳,眉目如画,白皙善笑,为一富室物色得之,加以熏沐,鲜衣怒马,招摇过市,贵游子弟,争欲睹其风采。”其于咸丰四年开始扬名于京华,“日坐楼头观剧,与鞠部诸伶斗颜色,皆逊谢弗如。”咸丰七年始入梨园籍中,诸部竟延致之。[1]310
《翕羽巢日记》虽然对于观看戏剧演出的记载比较琐碎,但是对于作者及写作时间的考证,有助于我们更充分地利用其中记载的戏剧史料,挖掘其丰富的戏曲文化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