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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撑起有意义的人生
——追忆范伯群先生

2018-04-04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范先生文学史学术

李 楠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范先生走得太突然,直到今天我依然在想:范先生怎么会走呢?他的生命那么丰沛、旺盛,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但生命往往又是如此脆弱,2017年冬天那次微不足道的肺部感染夺走了范先生的生命,他确实走了,永远走了,不回来了。

范先生一向身体健康,86岁高龄却没有任何器质性疾病。独自居住在没有电梯的公寓楼里,每天拄着拐杖上上下下四层楼梯,不需要别人照料。了解范先生的人都知道,他最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即便是自己的儿女、弟子,他也尽量不去打扰他们。遇到实在无力完成、不得不请别人帮忙时,事后一定加倍回报。这是范先生做人的准则。也正是因为坚守这样的人生信条,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范先生毅然决然地选择放弃救治,清醒地、有尊严地走向另一个世界,亲手为自己有声有色的人生画上句号。范先生走得潇洒、体面,一如他平日里出现在世人面前那彬彬有礼、不卑不亢的儒雅形象,但因为太果断、太决绝,给后人留下挥之不去的遗憾和伤感。

有朋友讲,范先生是当今中国大陆学者中最有“范儿”的一位。是的,无论是范先生礼数周到的待人接物方式,还是注重仪表形象的生活理念,以及对学术的执着和敬畏,都不属于眼下这个浮躁粗糙的时代,他是“老派”的。记得有一次闲聊中,说到李欧梵老师,范先生毕恭毕敬地称李老师为“李先生”,称李老师的妻子李玉莹女士为“李师母”。论年龄,范先生长于李老师和李师母,但即使在背后说起,依然使用尊称,决不直呼其名。这是范先生的修养,也是范先生来自书香门第的身份标志。在诸多师友的回忆文章中,都讲到范先生对贾植芳先生贯穿一生不离不弃的深情厚谊,令人感动。且不说贾先生在世时,范先生对老师无微不至的关怀,在贾先生去世之后,范先生每次到上海,一定去贾先生以前的家里看看,对着贾先生的灵位祭拜。有一次范先生对我说:“上次我去贾先生家里,看到灵位上的水果不够新鲜,留给桂芙(贾先生的侄女)一些钱,请她经常换换水果,让老师‘吃’上新鲜水果。这次我去家里,看到水果是新鲜的,放心了。”2017年9月在苏州大学开会,看到范先生明显衰老,背驼得很厉害,走路较以前吃力。我告诉范先生年底复旦大学中文系将举行系庆,陈思和老师提议,邀请范先生作为“杰出系友”返校做报告。范先生说:“走不动了,现在不能离开苏州。明年清明节,贾先生去世十周年,我一定回去,爬也要爬回去。”这是一位86岁高龄的老先生对自己已逝老师的心迹表白,令人闻之不禁心头一震,泪水夺眶而出。遗憾的是范先生没有等到那一天,提前去另一个世界跟自己的老师团聚了。

老舍先生用他的小说告诉世人,保留有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老派”人物最具打动人心的魅力,像《四世同堂》中的祁老先生、韵梅等等,原因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那份周到、体贴、自律、自尊和“体面”,正是西方以理性为基础、以主体为核心的文化所缺失的。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中值得发扬光大的美好的一面。遗憾的是,经历过太多苦难和风雨的中华民族,对老祖宗留下来的精华和糟粕早已失去辨别能力,完全不知道哪些是要继承的,哪些是该抛弃的。尤其在当今急功近利的时代,原本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体现浓浓温情的“礼数”,却被一些“聪明人”异化为逢迎巴结、溜须拍马的“套路”。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悲哀。也正因为如此的现实,范先生的人格魅力显得更为独特和鲜明。记得一位学生回忆说,每次去家里拜访,范先生不仅请她吃饭,临走时还要给她带些食品回学校宿舍吃。送她出门时,再交她手里一些硬币,嘱咐她坐公交车用。学生年纪轻,感觉范先生送硬币很有趣。凡是上点儿岁数的人都知道,这是旧时知书达理人家的“规矩”,为来访客人支付车马费。随着时代变迁,许多“规矩”早已消失殆尽,少有人了解。范先生一直恪守从小遵从的“规矩”,时光流逝也没有让他忘却。凡是跟范先生有过交往的人,都会被他诸如此类体贴入微的关照所打动,感受到温暖。

我认识范先生较迟,那时范先生刚刚退休。第一次见到范先生是2002年,在王富仁老师举办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汕头大学年会”上。参加会议的人很多,几乎所有现代文学研究界重量级“大佬”全部到场。印象深刻的是,年届七十的范先生丝毫不显老态,身材高大、笔挺,气宇轩昂,身后跟随七位风华正茂的范门弟子,成为会议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我生性胆小,只是远望、仰视,没敢主动上前跟范先生搭话。机缘巧合,两三个月后,在上海图书馆再次遇到范先生。那是我从北京专程到上海图书馆查阅资料,校对已经完成的博士论文的注释和参考文献。在跨入上海图书馆近代文献室时,第一眼就看到范先生端坐在靠窗的桌前,专注地翻阅着旧期刊,心里一阵惊喜,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到范先生。待中午休息时,斗胆上前作自我介绍,并问候范先生。范先生询问我的博士论文的题目和内容,我简单作了介绍。听完之后,范先生给我不少实实在在的表扬。还鼓励说,这是一个有价值的好题目,将来博士论文完成之后,可继续做下去,有广阔的延伸空间。做一个与通俗文学相关的题目,获得了通俗文学研究领域掌门人范先生的肯定,自然是得意洋洋,一时间精神百倍。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我和范先生每天都能见面,在上图近代文献室里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从早上开门,到傍晚关门,分秒必争,不敢懈怠。范先生住在距离上图不远的新华社内部招待所,他有午休习惯。中午我和范先生在那里吃午饭,然后范先生去房间午休,我回图书馆继续工作。就这样充实地忙了两个礼拜,我不仅顺利完成校对任务,而且接受范先生指导,意外收获了许多通俗文学研究领域的知识。范先生经过两周辛苦劳动,也发现不少有用的资料。老人家如获至宝,心满意足,完全不讲身体疲累和寻觅资料的艰难。当时范先生在为他的《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收集资料。范先生说:“我退休了,再也不用开会、填表格了,我可以自由地写我想写的书、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后来的事实证明,范先生的学术成就在退休之后达到巅峰。他凭一人之力,完成了专著《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以及《填平雅俗鸿沟——范伯群学术论著自选集》《中国市民大众文学百年回眸》《范伯群文学评论选》等论文集。对于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几年内创造出如此惊人的学术成就,真可谓生命的奇迹,当然也是范先生一生的积累。除此之外,范先生还与汤哲声老师、刘祥安老师一起,参与通俗文学研究第三代弟子的指导和培养,开拓出新的研究空间,深耕细作,共同推动中国通俗文学研究的发展。

范先生的学术研究路径正是我们现代文学界常说的“正路”——“论从史出”,一切观点皆有证据,用史料说话。范先生所写的每一篇文章都是以扎实的史料做基础,不讲一句空话。因此,范先生的学问做得很苦,坐图书馆、找原始资料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无论走到哪里,范先生都没有忘记找书、查资料。也许对于今天依赖数据库、网络做研究的学者们来讲,范先生的学术生活太艰难,未必值得。但是,我想说的是,范先生虽然没有使用大大节约时间和精力的电子资源,他靠着最笨重、最原始的方法写出了最扎实最有分量的作品,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不输于依赖高科技手段制造的学术产品。之所以有这样的结果,原因在于,范先生对学术怀有一颗神圣的敬畏之心,而这正是当今学界所缺乏的。如今的学术堕落有目共睹,正是因为人们失去了对学术的虔诚和敬畏,将学术研究作为获取名利的手段,为了追求短平快效应,不再花费宝贵的时间去寻找所谓的原始资料,错误频现的百度百科成为他们取之不竭的学术源泉。在这样的现实下,范先生和他那一代学人的学术精神显得更为可贵,值得我们永远学习和纪念。

如今范先生已经远行,回忆他所走过的人生道路,有感慨,更有崇敬。如果说“人各有命”是成立的,那么范先生的“命”并不算好,他的一生磕磕绊绊,经历了各种坎坷和磨难,受过不少委屈。大学毕业之际,原本已经展开的理想生活被莫名其妙腰斩,一夜之间从云端坠入谷底。确定留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做教师的毕业方案突然被取消,范先生被隔离审查。这对于一位二十四五岁心高气傲、才华横溢的年轻才俊来讲,不啻晴天霹雳,难以想象范先生当时是怎样熬过来的。几个月的审查之后,范先生被分配到南通中学教书。在那样一个政治挂帅的时代,范先生又是戴着“胡风分子”帽子的教员,按照一般人理解,他应该选择浑浑噩噩地打发日子,得过且过以度余生。但是,范先生没有自暴自弃,满怀热情地投入到教书育人中,一边认认真真教书,一边孜孜不倦做研究,没有停止学术追求的步伐。当年范先生教过的南通中学的学生们至今仍在感念范先生给予他们受用一生的文学滋养。五年后,因为发表的几篇有分量的学术论文在国内文坛引起轰动,范先生离开中学教师岗位,调入江苏省文联从事文学期刊编辑和理论研究工作。可惜安稳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很久,之后又被下放农村、干校劳动改造。但是,无论被发配到哪里,伴随着范先生深夜读书的明灯一直顽强地亮着,他手中那支笔从未停顿过。到“文革”结束时,范先生已经成为一名颇具影响力的文学评论家,理所当然被引进到百废待兴的江苏师范学院(即后来的苏州大学)中文系教书,走上大学讲台。至此,距离复旦大学毕业,已经过去23年。23年中,虽然范先生背负着沉重的政治包袱,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但他对学术研究没有失去信心,不管有用无用、前景如何,始终像当年在复旦读书时一样孜孜不倦。可以说学术研究是支撑范先生走过黑暗的精神力量,也可以说学术研究早已融入范先生的生命,成为他生命和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20世纪八九十年代,范先生带领苏州大学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老师和学生们创造了一次又一次辉煌,把通俗文学研究做到海内外中国文学研究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时海外汉学界对中国大陆学术界了解不多,疑心重重,高度警惕。范先生和他团队的通俗文学研究成果点亮了海外汉学界的信任之光,促使他们换上另一种眼光,重新打量中国大陆的文学研究,真切感受到中国大陆文学研究的多元性和丰富性,产生了了解和对话的愿望。从某种意义上讲,“文革”结束之后,范先生为中国大陆的现代文学研究走向世界作出了无可替代的贡献。正当范先生意气风发、准备大展宏图之际,退休的时刻到了。许多人为范先生惋惜,因为七十岁退休对于精力充沛、身体健康、正处于学术黄金时期的范先生来说,为时太早。但是惋惜归惋惜,范先生到底还是退休了。刚刚退休的范先生曾经尝试用练习书法等一般退休老人的生活方式打发时光。可是,范先生不是一般老人,他那颗追求学术理想的年轻的心依然勃勃有生机。他很快调整好心理状态,给自己定下未来二十年的学术研究计划,回到原点,重新出发。

与以往不同的是,退休之后的范先生无法再承担集体大项目。于是,他开始了独自写作、研究的学术历程。纵观范先生一生的学术成就,他退休之后的著述毫不逊色于七十岁以前的成果,甚至更具光彩。如果说范先生带领学生集体完成的《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开垦了通俗文学研究的处女地,为通俗文学研究打下最初的资料整理和文学史基础;那么,退休之后的《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则是对之前观点和资料的深化和补充,开启了与新文学史对话的可能性。紧接着出版的《填平雅俗鸿沟——范伯群学术论著自选集》是对再次“重写文学史”的思考,撼动了现有的文学史结构,直接引发了又一次新的“重写文学史”热潮。2014年,83岁高龄的范先生为之前定义过的“通俗文学”重新再定义,超越雅俗,升华至大众文化、市民文化层面作出新的阐释,找到更为合理的定位,呼吁“请为他们戴上‘市民大众文学’的桂冠”[1]。由此,为“通俗文学”整合进入中国现代文学史找到了恰切的路径。随着成果的不断面世,范先生的学术理想更为高远,退休之后不再接手集体大项目的承诺被打破,84岁之际,重新吹起集结号,带领苏州大学通俗文学研究第三代学人开辟新的战场,两年内完成130万字的《中国现代通俗文学与通俗文化互文研究》,将通俗文学研究提升至文化研究层面,对通俗文学进行理论建构。至此,范先生为自己制定的退休之后的学术计划提前、超出预期地完成了。但是,范先生仍然没有停歇,又有了新的目标,再次接手“外译项目”,继续带领团队攀登新高峰。在他生病住进医院的前一天晚上,还在熬夜修改书稿。范先生原想住几天医院,缓解一下症状,尽早回家继续完成书稿。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回到书桌前,永远留在了医院里。几位老朋友都在讲,范先生是累死的,他把自己搞得太辛苦。是的,环顾四周,没有找到像范先生这样86岁高龄为学术拼命到最后一分钟的人。范先生最后的这本外译《中国近现代通俗小说史略》没有写完,想必老人家走时带有遗憾。但范先生的学术理想已经实现,现有的学术成果完整地呈现了范先生作为一名文学史家的学术思想,范先生功德圆满,可以安息了。

愿范先生在风景如画的穹窿山好好休息,与相邻的周瘦鹃、吴湖帆等苏州文化名人谈古论今,逍遥自在,再也不为写作任务操心劳累。这样劝说范先生,未必合老人家的心愿。范先生的一生是为学术的人生,自20岁踏入复旦大学校门,注定了他终生献身学术的命运。无论遇到多么险恶的生存环境,范先生都没有放弃过学术研究,是学术带给他战胜困境的勇气,点亮了他的希望之光,也带给他生命的愉悦。无论是挫折,还是顺境,每次遇到生命旅途中的坎儿,范先生都是靠学术研究为自己带来转机,走向光明。

范先生走了,他的学术精神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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