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一代成就“普京的大多数”
2018-04-03方亮
方亮
“这次大选的投票率比预想的要高8%~10%,我们得为此感谢英国的帮助。”针对令英国上下愤慨的毒杀特工事件,普京的竞选发言人安德烈·孔德拉绍夫在3月18日大选后炫耀道,“无论何时,只要俄罗斯被无端指控,而对方还拿不出证据来,那俄罗斯人民就会在权力中心团结一致。毫无疑问,这个权力中心就是普京。”
的确,普京无悬念地赢得了又一个6年总统任期。在重重危机下,这很可能是一场普京正式加冕的政治仪式。而俄罗斯人用虽安静却细微可见的方式,展示了对这层历史意义的理解。这凸显了普京时代当前阶段与之前阶段的显著差异;促成这种差异的是普京合法性基础的变化,及其支持者群体相应的变化。
大选中的节日氛围
在这场安静的大选中,普京76%的得票率虽然创了纪录,却并不引人注目。普京地位已经高到这种地步了,得票多一点少一点实在没有大差别。倒是68%的投票率更具内涵。
俄《独立报》综合了多位知名俄政情分析人士的意见,认为包括中央选举委员会在内的俄现体制成功动员了民众,让普京的消极支持者,即往届大选中不參加投票的人群,也纷纷来到投票点。
智囊机构“政治专家团”负责人康斯坦金·卡拉切夫注意到一个现象,即有非常多的民众是全家一起来投票的,这种现象要明显超过以往的大选。
此次大选确实洋溢着一种节日氛围,不少投票点都同时在附近举办了商品展销会、土特产集市之类的活动,有的还直接在投票现场准备了食品,免费供选民品尝。再加上各类文艺演出,节日氛围可谓浓厚。
这很容易让人想起苏联时代的五一劳动节庆祝活动。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列克谢维奇的《二手时代》中,不少苏联公民饱含深情地回忆了当时如何与家人庆祝这个节日,如何在街上参加庆典活动。讲述者对这个节日,有一种强烈的身份认同感。
或许规模无法与苏联劳动节比,但这次投票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节日氛围绝非单纯上述活动便可营造,这些活动只不过契合了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
即将结束的这个任期内,普京替俄罗斯“收回”了克里米亚半岛,并掀起了乌克兰危机,因此引来了西方的经济制裁。当俄罗斯人的民族自豪感和强烈的孤立感同时出现,俄罗斯传统的一种社会心理机制随即启动,让民众更加紧密地团结在领袖周围。
这种社会心理机制的应用,远的有民众在一战开始时对沙皇尼古拉二世的群体性祝福,近的有2008年“五日战争”后及2014年索契冬奥会后普京个人支持率的急剧冲高。
大选前,俄英之间爆发了一场毒杀特工事件,英方大为光火,严厉指责俄方,还驱逐了23名俄外交官。俄罗斯选民的投票率,受这起事件的刺激而提高了多少不得而知,提供刺激的也肯定不只这一件事,但这种心理效应是普遍存在的。
当然,单纯对某些外部事件的“应激”反应,恐怕还不足以解释大选中的节日氛围。能够让人们产生一种认同感的这种氛围,是需要一种更深刻的共识来支撑的。
帝国的强大
到目前为止的普京时代,可分为3个阶段。在第一阶段,俄经济从1998年经济危机中自然恢复,并从2003年开始得到国际油价连年飙涨的利好,经济表现和民众福利增长,普京支持率随之增长,这符合逻辑。
当俄罗斯人的民族自豪感和强烈的孤立感同时出现,俄罗斯传统的一种社会心理机制随即启动,让民众更加紧密地团结在领袖周围。
第二阶段,受2009年国际金融危机重创,加上俄经济诸多积重难返因素的发酵,俄经济和民生出现问题,普京支持率开始阴跌,这也符合逻辑。
第三阶段,2012年之后高油价时代不再,俄经济加速下滑,民生愈发困难,普京支持率却维持在高位,助他无悬念地拿下大选,这便需要一番解释。
实际上,普京支持率持续高企,说明其个人地位已经开始超越具体的执政表现,甚至超越了选举制度。他如今真的成为了民族领袖一般的人物,其地位开始具有历史意义。
在这里,吞并克里米亚半岛一事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俄罗斯政治传统中,帝国在地缘上的表现,是直接与沙皇权力地位相关的。这是由俄罗斯历史发展的基本规律决定的。沙皇政经体系自成一体,它体现为权力体系的金字塔结构。这套体系建立在一个稳定的利润来源基础上,比如农奴、农村集体化、油气收入。而只对沙皇负责的政治警察,则进一步维系着体系稳定。
但该体系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基础,否则它难以经受史上多次出现的农民起义、外敌入侵及沙皇推动的变革。这个基础便是杂糅了东正教、蒙昧主义、爱国主义及俄式思维方式的俄罗斯意识形态。它表现为对沙皇的多种要求,但其最重要的内容是,帝国必须以沙皇为核心,沙皇即帝国。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认识。
俄罗斯联邦立国的过程,是由一个人(叶利钦)开始的,由这个深孚民望的人建立了整套国家制度,包括宪法。叶利钦在1999年其个人和国家都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依然可以顺利地完成权力继承,说明这种俄罗斯意识形态仍然根深蒂固。
而俄罗斯意识形态和沙皇政经体系之间的直接联系便是帝国,帝国的强大可直接转化为民众对沙皇的支持。苏联解体是俄罗斯帝国的空前巨变,2008年“五日战争”时侵占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于事无补,直到克里米亚半岛被“收回”,俄罗斯人才感到帝国衰退之势得到了扭转。
俄罗斯意识形态因为克里米亚得到了满足,它提供了一种认同国家现状的共识,这才营造出苏联五一劳动节般的突出身份认同的节日气氛。原本不参加投票的群体,也因此才能被动员起来。所有这些的集中体现,便是普京居高不下的支持率,及此次大选中的超高投票率。
“普京的大多数”
普京个人地位变化,其支持者群体也随之发生改变。
在普京头两个任期,其支持者群体并不能完整覆盖全部社会阶层,其主力是退休老人群体,而中产阶级和年轻人群体并非其铁杆支持者。
媒体用“退休群体”来描述这部分国民,他们的群像是年纪大、依靠微薄的退休金、终日坐在电视机前的老年人。从年龄上计算,这批人是勃列日涅夫时代成长起来的一代。随着普京的掌权,这群人逐渐被进入退休年龄的“戈尔巴乔夫一代”替代。据统计,这代人目前占总人口四成。
俄罗斯人的生活实践中有一点很突出,退休者群体总是非常稳定的选举投票群体。不同于中产阶级和年轻人,退休者们在投票这件事上总是保持着高度的纪律性,不论是“勃列日涅夫一代”还是“戈尔巴乔夫一代”,都是如此。所以,这四成人在投票率于50%-60%之间起伏的历次大选中都意义重大。
而经历了戈尔巴乔夫改革的这一代人,即便退休了也不像上一代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他们有自己较偏向自由的主张,他们不是单纯的福利待遇就能收买的。有分析认为,这也帮助解释了2009-2011年普京支持率的阴跌。
所以,普京需要改变自己的合法性基础。上文所述的2012-2018这个阶段,普京成功完成了这项工作,其支持者群体的阶层组成,也因此开始变得复杂。
在上述两代人交替的过程中,“退休群体”开始被“财政供养人员”这个专有名词替代。毫无疑问,后者的覆盖范围要更大,不光是退休者。
到了2015年,也就是吞并克里米亚和乌克兰危机爆发之后,一个新名词横空出世—在俄“公民社会发展基金会”的一份报告中,“普京的大多数”被用来指代普京支持者群体。报告称,这个群体最大的特点是极大的覆盖性,它包括了几乎全部的阶层和地域(最高比例是来自农村,为29%,接近“百万人口级都市”中支持者比例的两倍)。
按年龄层算,普京的支持者27%来自18~30岁群体,高于来自31~45岁群体、46~60岁群体,以及60岁以上群体的支持者比例(均为24%),显示了年轻人群体超过老年群体的趋势。
57%的受访者认为,普京应该尊重民主,但却强调,这种民主的模式应该与西方区别开来。报告结论认为,“普京的大多数”支持普京的下列意识形态主张:俄罗斯拥有独立自主的权利,有权独立选择发展道路,其中包括具体的民主制度形式。
直到克里米亚半岛被“收回”,俄罗斯人才感到帝国衰退之势得到了扭转。
普京这一新的政治合法性,同1999-2008这个阶段以福利提高为基础的合法性相比,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合法性基础的变化
这解释了许多事情。此次大选中,自由阵营的代表克谢尼娅·索布恰克的得票率,跟上届大选的普罗霍罗夫相比降低了超过5%,而俄共传统阵营降低了超过10%。这些票毫无疑问都跑到了普京名下。
在2011、2012年,俄体制外反对派有能力聚集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人,举行系列政治示威、集会。但近些年,这类活动已经越来越难搞。目前最具人气的反对派领导人纳瓦尔内,2017年发起的针对梅德韦杰夫贪腐丑闻的政治集会,尽管声势不小,却也只有约6万人。而今年年初他搞的抵制大选集会,只有区区几千人参加。
合法性的变化,也解释了缘何现在普京的支持率及大选得票率,可以超越其具体的执政表现。2017年是俄罗斯居民收入连续下降的第四个年头,而去工业化、能源收入陷阱、基础设施缺口加大等问题都非常明显,但这些都不足以影响普京的执政。眼下,俄民众纷纷用更多购买打折商品,降低消费档次,压低生活开销,甚至包括教育、培训支出的方式来应对收入的下滑,但他们对普京的支持却没有相应下滑。这更加凸显了新合法性的巨大影响力。
俄罗斯人展现出愿意为普京“勒紧裤腰带”的决心,显示俄罗斯意识形态在发挥着多么巨大的影响力。很多论者都在强调这种局面不可能一直持续,如果经济持续下滑,民众终究会停止忍耐,转而抵制普京。但从历史经验看,俄罗斯人非常重视权力体系的继承性,不但努力促成同一个朝代下王室权力的传承,在王朝转换时,也努力促成這种继承性。
譬如,基辅罗斯与莫斯科公国时代交接时,留里克家族始终是王室。留里克王朝与罗曼诺夫王朝交接,后者首位沙皇是前者最后一位沙皇的表侄。而苏联解体后,为俄罗斯联邦开国的叶利钦,是前苏共高级官僚。
普京的执政在未来未必四平八稳,但从目前的态势看,即便他不能做到生命最后一刻,他也随时可以很从容地实现权力体系的继承,将权力交给继承人。帮助外界得出这一判断的,便是眼下普京合法性变化后“普京的大多数”的横空出世。它证明了俄罗斯意识形态的有效性,这指向俄现体制的稳定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