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内”路线中的“攘外”
——对1927年南京事件的认识与思考
2018-04-03王莹莹
王莹莹
(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 江苏南京 210024)
近代中国,外国势力掺杂进入原本已支离破碎的政治结构,使得国内矛盾更为复杂,“安内”与“攘外”、国内统一与民族独立,时而交替,时而杂糅,在不同阶段呈现出不同的主流。孙中山逝世前,国民党尚能秉持“三角同盟”的心态,坚持先废约后统一,但当新的一代领导集体形成后,便以北洋军阀实为列强羽翼为由,提出只有打倒军阀,建设统一全国之政府,才能真正废约,最终驱除帝国主义势力。1926年7月4日,北伐前夕,国民党召开中央执行委员会临时全体会议,谭延闿在报告中说:“不打倒军阀,即如何能打倒帝国主义和废除不平等条约?也更谈不到开国民会议,也谈不到巩固革命基础地之广东,现在已到了我们不得不出师的时候。”在北伐以“安内”的大背景下,1927年当北伐军攻入南京城时,发生了严重的排外事件。数名外人被杀,外国领事馆及外侨住宅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劫掠,英美军舰为保护其民众在未发出警告的情况下强行炮轰了南京城,中国亦受到更为严重的损失,史称“南京事件”。此案在当时引起广泛的关注,国内外政界、媒体舆论都十分重视事件的起因和解决,也说明南京事件对国内外政治的影响之深。
一、南京事件的基本经过
1927年3月23日,国民革命军中央军下属的江右军部队由程潜率领,已兵临南京城下,此时城内的直鲁联军已成惊弓之鸟,无反击能力,因而决定退守徐蚌。23日午后便将南京城内的驻军急速运往下关渡浦,在仓促的撤退中,城内秩序已经紊乱。在这种状况下,24日北伐军入城后的骚动也似有章可循。
综合各方面的消息,24日案件中最先受到攻击的应该是日舰和日领事馆。24日上午7时半,江右军的先锋队经过日舰停泊处时,突然向日舰开枪,8时,从各处汇集来愈来愈庞大的南军部队,齐攻日舰,流弹密集,日本陆战队将日侨避难者及部队安置于舰内,一等机关兵后藤龟喜被乱弹击中毙命。据电通社25日消息,24日7时,有北伐军路过日领事馆,“七时十五分,有队长率南军三十名至,未生事故退散。又七时半有兵多数至,开始射击掠夺。后有暴兵杀至,将行奸淫掠夺,向要人拟铳发炮,或殴打多数避难者,实行抢劫,时将纵火。”[2]在此过程中,日本根本少佐腹部和臀部被凿伤,木村署长右臂中弹,此外日侨未有死伤,但领事馆内的武器兵粮被劫掠无余。10时半,日舰司令到日领事馆将日侨全部收容于军舰。
此外,关于英美方面受掠的消息颇多。根据由英领事馆逃入日舰的英法各国人叙述,南军闯入英领事馆后,殴打领事及港务部长,他们十几人一起逃出,但仍有6人失踪。美领事台维思于25日发电叙述其脱离险境的情形:“二十四日午时,在英日领署被攻,及余得悉国民军惨杀美教士一人,并拟搜杀许多其他美人之后,在中国警察来告,如不速逃,余辈将全被毁害。于是余等一群人……逃至美孚山上之美孚房屋,该处已集有英美侨民许多。”[3]由此可知,劫掠风潮掀起后,除少数几名欧美人避入日舰外,其余大部分外侨及领事馆人员都逃到了美国美孚石油公司所在地——美孚山上。
但乱军相继也转向美孚山附近攻击,聚众开枪,暴乱持续到下午3时40分时,英美炮舰发炮轰击。文汇报载南军24日7时半轰击外舰后,到“午后三时四十分,英舰‘爱末洛特’号发炮回击,美驱逐舰‘三四三’号与‘三四四’号继之,三舰乃向美孚油公司所在之小土山轰击……未几,美水兵一队登陆驰至该小山,与美舰通信号,于是复有美水兵一队,共约一百三十人登陆,将集于美领署之外人救登英舰”;[4]大晚报26日报道了外侨乘船逃至上海的情况,其中一位妇人描述了在其由美领署出逃的过程中,曾向美舰“诺亚”号求救,“该舰即发炮掩护,众乃得由城墙以被褥所制之绳悬挂而下,美舰所发之炮仅毙华兵一名,英舰‘爱末洛特’号旋亦发炮,华人无一死者,英美舰所发之炮弹,均在目的点之空中炸裂……其间仅有茅屋数舍,故无死伤。”[5]综上来看,英舰与美舰的发炮顺序似存在分歧,但发炮却是不争之事实,而美国妇人关于中国方面的伤亡情况描述,似不可信。
暴乱于24日下午5时左右平息,关于外方受损情况,从经历者口述及各方报道中,大致可知:英国医生史密斯、美籍金陵大学副教授威廉士、日本一等机关兵后藤龟喜确遭毙命,英国领事盖尔氏、日本根本少佐及木村署长、美国妇人、水兵、领事馆员均有不同程度受伤。这与31日国民政府外交部发表的对宁案宣言中的调查结果大体一致,报告称:“南京骚扰中,外人受伤六人,死亡约自四至六人。”[7]此外,英美日领事馆、外国教堂、外侨住宅均受到洗劫,外人财产损失较重。而中国方面由英美舰炮轰造成的损伤情况,显然不可能如外媒报道得如此微小。白崇禧在关于南京事件的谈话中,提到从宁方无线电报告中可知英美舰炮轰持续一小时多,有200余发,中国受伤民众不在少数。外交部长陈友仁在对外声明书中强调,中国方面因英美军舰之炮击所受之损害死伤者,与外人比较,约为1∶100,江右军总政治部亦就此情电请国民政府严厉交涉。
二、南京事件背后的民族主义根源
关于南京事件的肇事者历来有多种争论:北兵肇事论、共产党煽动排外论、国民党策动论等。北兵肇事论是事件发生后国民政府最初对外宣称的舆论。白崇禧在事发后即对外称,南京事件是直鲁军残部肆行劫掠,并存心嫁祸于国民革命军,外人所看到的士兵皆是溃兵穿着北伐军服行不轨。江右军将领程潜则称城内暴乱是由北方溃兵勾结地方流氓造成的。某些亲身经历这次抢劫的中国人和外国人向报界证实,24日那天确有直鲁军溃兵和地痞流氓、无业游民等参加抢劫外国领事馆和侨民。[6](P145-150)但北兵参加了暴乱不代表北军策划案件并嫁祸北伐军。直鲁军联军在北伐军的攻势下已溃不成形,急于逃亡,几乎没有时间和经历去策划暴动,更何况还要费尽心机伪装成北伐军。因此北兵肇事论是以偏概全。
共产党煽动排外论是“四一二”事变后,蒋介石出于反共需要所编造。从各方报道及材料看,找不到共产党参与或制造暴动的任何证据。共产党虽然宣扬反对帝国主义,但都基于政治立场,也主张采用正当的外交手段驱除在华势力,绝不可能暗地谋划劫杀外侨的事件。因此这种理论是无中生有。
国民党策动论也似乎难以成立。首先,国民政府在北伐前就已经确定先安内后攘外的策略,希图在打倒北洋军阀建立统一的政府之后再与列强进行废约的谈判;其次,国民政府成立之初,竭力争取国际社会的认可,必定要维护其自身形象,不可能故意杀害外侨与列强为敌。但是,我们依然可以找到南军确实参与暴动的依据。在几乎所有的外媒报道中,均称乱兵为“南军”或“粤军”,即国民革命军,在英美日等政府的报告中,也坚持论北伐军劫掠了外人。许多被劫的外人叙述,对方是穿着国民革命军服、带有南方口音的军人。江右军总指挥程潜发布的报告中称:“此次克复南京,不图有反动分子,乘逆军败退之际,勾引地方流痞及逆军溃兵,并煽动少数不肖士兵,有掠夺危害外侨生命财产之事。”[4]这无疑承认了国民革命军中确有“不肖士兵”参与了此案。
综上所述,南京事件并不是当时中国任何一方政治势力策划产生的,它是“在战乱之中由国民革命军违纪士兵、北方溃兵和城市流氓共同造成的一次自发性骚乱”。[5](P200-215)而这种自发性的背后,则是中国人抗议型的民族主义情绪。
中国传统文化讲求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即谓庶人不干政。但近代以后,外国势力不断入侵,帝国主义的爪牙无不渗透于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面对亡国灭种的危机,中国民众不得不思出其位,投身于救亡图存的运动中,因而民族主义的思潮也贯穿于近代历史的发展。从义和团时期的“扶清灭洋”,到“二十一条”时期中国人民的反日游行、抵制日货,再到“五四”运动时期全国人民一体同心为捍卫领土所做的抗争,表明了“民间大众政治文化的主流是抗议型的民族主义”。[6](P163-196)而直到1925年以来帝国主义连续制造的“五卅”惨案、沙基惨案、万县惨案,更是将中国人民的愤怒引燃到最高点。尤其是1925年的“五卅”惨案重新激发了中国人空前的民族主义情绪,当这种情绪逐渐渗透时,南京事件中的“攘外”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
事实上,国民政府当时就指出了外人被劫的根源即是帝国主义本身自食其果。据《申报》载,蒋介石在南京事件后召集外报记者谈话,曾说到:“试问现在租界当局所采用之手段能使中国国民发生好感否?……各租界当局,不改变方针,将来发生暴动,应由租界当局负责,与国民革命军无关。”[7]也就是说,列强在租界及之外对中国人民采取的残忍手段,必将激起由民族主义情绪酿成的无穷无尽的反帝运动。南京事件发生后,上海学生联合会发起召集各团体对南京惨案代表大会,宣言称:“五卅以来,英帝国主义者,在汉、粤、渝、万各地继续不断施行其炮舰政策,屠杀我国民众,动至数千,至今思之,犹有余痛。近以革命潮流之高涨……英帝国主义者……竟至临终发狂,明目张胆,在南京炮轰市民……身经五卅之汹涛,深知英帝国主义一日不打倒,我民众无一日幸福,英帝国主义一日不消灭,革命永远不能成功。”[8]此宣言更是直接揭示了南京事件背后的民族主义根源。美国著名女作家赛珍珠曾经亲历南京事件,在谈到事件的因果关系时说:“中国人积累起来的仇恨”是西方国家强加给中国的不平等条约所结出的“苦果”,她认为“苦果之种早已播下,现在该收获了。”[9](P37)因此,造成南京事件的根源是帝国主义长期对中国惨无人道的侵略,是中国人民“积累起来的仇恨”,是中国民族主义的力量之爆发。
三、历史的出口:“安内”还是“攘外”
近代中国民族主义中反抗与建设并存的特殊性使得民国政治呈现出复杂的面相,因此各政治力量的决策者往往也处于“安内”与“攘外”的矛盾中。南京事件的发生,使得国民党新一代领导人不得不重新考虑废约与统一的策略问题。尽管北伐有着“统一”的强大感召力,也基本造成了全国性的舆论,外患却始终未除,中国民众心底的御外潜流也一直在伺机而发。倘若国民党忽略这一点,就很难建设一个全国性的统一政府。
因此,在宁案的解决过程中,国民党当局不断强调对英美炮轰南京的抗议,并不失时机地向列强提出了修约要求,“四一二”前的武汉国民政府时期态度尤为强硬。3月31日,外交部长陈友仁对宁案发表宣言,称∶“对于英美兵舰炮击户口繁多南京之举,特提出严重抗议。”[7]并且,陈友仁在对美国复牒中,坚持“提议此项调查委员会并应调查三月二十四日美炮舰轰击未设防南京城之情形”。[8]在修约问题上,先有蒋介石公开表达对不平等条约之不满:“国民革命军有保护华人之责,然又不能通过租界,试问一方有保护华人之责任一方又不能行使其职权,各国亦有此情理乎?……甚望各友邦从速改变方针,俾得彼此早日修好,共某人类之幸福。”[9]而后外交部在对宁案涉事国的复牒中明确提出:“在华外人生命财产之主要危险者,即此不平等条约,为中国不自甘卑辱……故国民政府准备派代表与美国代表,根据可保障两国合法权益及邦交互惠之条款,谈判中美间各问题与意见之美满解决。”[10]在宁案最终解决的换文中,英美双方均将同意修约写进条款,与日本的修约谈判则因1928年5月济南事件的发生而搁置。
这样,北伐前新一代国民党领导人确定的“先统一后废约”的主张在南京事件后得到调整,“革命外交”的取向也因此重燃,尤其在济南事件后,中国民族主义御外的一面更是压倒了其民族国家建设的一面。
“安内”与“攘外”昭示了近代中国建构型民族主义与御外型民族主义的对立与统一。各政治力量为了实现建构型的所谓“统一的愿望”,不得不争取外国在华势力的援助,这种行为反过来又会削弱其御外的色彩。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在确定“联俄”的方针后,即被北方以“反赤”的理由大造反对舆论。甚至曾经的老革命党人章太炎也极力反对联俄,他认为,中外之别大于任何内部政争,将外力引入中国即为叛国。尽管我们清楚,孙中山是在苏俄主动放弃不平等条约中的利益的前提下做出联俄的决定,但这种联外以助其内部政争的行为依然为相当一部分保守派所不齿。另一方面,北方虽然大造“反赤“舆论,其无力统一全国的事实仍显示了北洋政府的合道性丧失,而以军事胜利证明其统一能力的国民革命军反而最终占据舆论制高点。
“安内”与“攘外”的对立统一,使它们都无法单独成为历史的出口,只有相辅才能相成,从而为中国找到一个最根本的解决。
结语
外患的深重使北伐不可能成为一种以单一的“安内”取向为目的的军事行动,国民政府在南京事件的解决过程中及时调整策略,证明了近代中国“安内”与“攘外”早已成为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将两者割裂开的行动都不是根本的解决。
尽管南京事件的交涉开启了与列强修订不平等条约的先端,却未改变中国与列强的不平等关系,新约的落实也大打折扣。而在宁案的处理结果中,也只字未提英美关于炮轰南京所应做出的赔偿,这与事件交涉之初政府的强硬态度迥然不同。这实际揭示了“四一二”后的南京国民政府比武汉国民政府的外交立场已“温和”许多,蒋介石新政府在将宁案的责任推到共产党身上的同时,大大降低了其御外的倾向。最终国民党在追求“党化教育”与清党运动中体现的,只能是其日益僵化的思想和腐败的政治设施。20世纪30年代日本侵华战争开始后,蒋介石甚至公然打出了“攘外必先安内”的旗号,与南京事件交涉时的态度形成巨大的反差。歧途中的国民党已失去合道性,而能在民族危机中牢牢把握“攘外”主流的中国共产党,才能为中国找到一个最根本的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