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伟亚事件:后现代思维冲突下的历史研究
2018-04-03赵娜
赵 娜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北京 100089;郑州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 河南 郑州 450001)
20世纪末,周锡瑞(Joseph W.Esherick)①对何伟亚(James L.Hevia)②的《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Cherishing Men from Afar: Qing Guest Ritual and the Macartney Embassy of 1793,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5)(以下简称《怀柔远人》)这部具有后现代研究特色的著作提出了批评,引起学术界广泛关注,吸引了美、中历史学界多位相关领域的重量级学者参与讨论,就后现代研究方法在历史学科领域的运用发表了意见。这一事件影响广泛而深远,有着标志性的意义。20世纪末,后现代思维日渐渗透到历史研究领域之中,这一争论体现了资深历史学研究者对后现代历史思维的警觉,促使了研究者对这一趋势的审视与思考,深化了历史学界对后现代历史研究的认识,周锡瑞也因此有了史学批评家的称谓。我们可以透过这一事件观察到美、中学界对后现代历史研究方法的接受与争论,思考后现代思维与我们的历史研究的关系。周锡瑞代表历史研究的现代性立场,而何伟亚则代表了后现代历史研究的立场,了解事件的经过关键并不是区分孰是孰非,而是对两种历史研究理念的一次深入认识。
一、何伟亚事件研究综述
何伟亚事件作为一件在学术界引起广泛关注的学术公案,不少学者参与了讨论。将其作为后现代史学与现代性历史研究的一次正面交锋,进行学术分析的文章有以下几篇:1998年6月17日《中华读书报》上孙尚扬的《为中国而争吵的“洋人”》,将事件过程作了简单介绍;事件参与者之一罗志田撰文《后现代主义与中国研究:〈怀柔远人〉的史学启示》[1],对何伟亚著作的篇章结构、主要内容及其所研究所要解构的既存诠释都进行详尽的论述,后来该文也被作为《怀柔远人》这部著作的中译本的译序编入书中,说明何伟亚对罗志田的解读是相当认可的;1999年,杨念群的《“常识性批判”与中国学术困境》[2],通过这一事件反思了中国学界的学术批评,我们常以“常识性”为理由来拒斥或悬置对西方研究成果的深入探讨,借由这一事件思考后现代史学与中国史学研究的结合,并在中西思想研究的会通比较中构思一种“中层理论”;2002年,四川大学何平的文章《后现代主义及其对清代国际关系的新阐释》[3],以探讨何伟亚的研究为主,从对清史料的后现代解读的角度,兼论了学者们之间的这场争论;更加全面深入的论述是2014年复旦大学邓欢的文章《后现代的实践与反思——以何伟亚的〈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为中心》[4],详细地解读了“何伟亚事件”的经过,然后梳理后现代主义的兴起与发展向史学研究逐步渗透的过程,并以何伟亚的研究作为解读后现代史学实践的典型案例进行分析。
二、何伟亚事件经过
此次论战以香港《二十一世纪》③双月刊和美国的中国学研究杂志《近代中国》(Modern China)为主战场,参与这场论战的有周锡瑞、何伟亚、艾尔曼(Benjamin Elman)、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张隆溪、葛剑雄、罗志田、杨念群等。
(一)第一阶段:以汉语为媒介的论战
1995年,美国学者James L.Hevia(何伟亚)出版了《怀柔远人》一书。两年后,该书被授予1997年美国亚洲学会列文森最佳著作奖(The 1997 Joseph R.Levenson Prize)。当年12月,周锡瑞在《二十一世纪》上发表文章《后现代式研究:望文生义,方为妥善》对何著进行批评[5],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书中存在着史料翻译和解读的谬误,二是书中为迎合其后现代研究方法,对中文文献有着刻意的误读,后者是重点。周锡瑞指出,该书并没有引入任何新的史料,只是采用后现代的方法对现有史料进行牵强附会的解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新观点和得出的新结论并不能让人信服。他质疑何伟亚的中文文献解读能力及其所运用的后现代研究方式的有效性。周锡瑞认为,何伟亚的研究中出现这些问题,根源就在于作者所秉持的后现代立场及其所标榜的后现代的史学研究方式。何伟亚直截了当地认为,编史者的立场决定了如何重构历史,认为所有的学术研究都是政治性的,在两种解释间作出判断的主要标准是看它是否在与“权力结构”的联系中适当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周锡瑞指出,何伟亚提出要“颠覆史料(事实)与解释之间那种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关系”[5],基于此方法论立场,何伟亚的研究为实现他对这段历史的新解释,不惜曲解中文史料文本的意义。对这种为了实现个人的论述目的,随意制造文本解释的做法,周锡瑞直指“这倒委实是对政治挂帅是历史研究指针的直截了当的维护”[5]。基于何伟亚在书中表述的这些观点,周锡瑞展开了激烈的批评。
艾尔曼(Benjamin A.Elman)与胡志德(Theodore Huters)④二人是1997年列文森奖评选委员会成员,他们撰文《马嘎尔尼使团,后现代主义与近代中国史:评周锡瑞对何伟亚著作的批评》[6],猛烈回击了周锡瑞的批评,极力为何氏辩护。关于史料的误读,二人在文末专门附以“考证学之辨”,指出该书词汇表确实存在极个别错误,应为疏忽导致的错别字,细枝末节,无关紧要;何氏对中文文献的翻译与解读并无错误,其见解比较符合实情,只是译法可以讨论。关于后现代的研究方法,二人认为,周锡瑞对此书的严肃性和学术创意的估价也有失公正,周所批判的“后现代的自由想象力”与“政治挂帅指导历史研究”完全风马牛不相及,认为周锡瑞是在对后现代史学宣泄恶意。由于周锡瑞指出法国人Alain Peyrefitte⑤的研究中依据了大量的新材料,因此艾、胡二人拿出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来对Peyrefitte的研究进行批判,指出其观点立意的偏颇。这与周锡瑞所要维护的历史研究的严肃性没有关系,周锡瑞也认为“Peyrefitte对中国文化所持的本质主义的观点令人难以接受”[5]。艾、胡二人文中混淆地称“周锡瑞早年曾因尖锐批评了费正清的类似观点而赢得学术声誉,如今却令人吃惊地成为这一观点的捍卫者”⑥。稍作分析就会发现,周锡瑞当年所批判的是哈佛学派的部分学者为帝国主义辩护的立场,与如今其所捍卫的历史研究需尊重史料的观点显然不能混为一谈。艾、胡两人不遗余力地为何伟亚辩解,实际上是为评选委员会颁奖给何伟亚进行辩护,而并未对后现代史学研究方法在该著作中的认识论上发挥的作用给予充分的论述。二人的辩驳过于急躁,反而显得底气不足。
随后,加州大学河滨分校的张隆溪发表文章《什么是“怀柔远人”?正名、考证与后现代史学》[7],参与该主题讨论。张隆溪首先批评艾、胡二人的文章“过分情绪化”,然后对“怀柔远人”的内涵作了解释,认为何伟亚用“cherish men from afar”作为其对应的英文表达,并不恰当。“怀柔远人”源自《礼记·中庸》,是取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绝非平和待人。“cherish men from afar”意为“爱护远方来的人”,表达的是一种爱惜朋友之情。张隆溪也指出了《怀柔远人》在文献翻译和误读方面的问题,认为书中许多误解误译并非作者水平所限,而是为了迎合其所宣称的后现代解读,故意而为之。因而,“何著的问题不仅是简单的误译,而且是有倾向性的误译”。他还指出,何伟亚对于历史文献不仅解读有误,而且态度相当轻率。如清史料中记载,马嘎尔尼“尚知”中方体制,但何伟亚却轻率地认为这是印刷的错误,应为“尚为无知”。“这样毫无根据的论断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张隆溪指出,“史学作为一种严肃的学术,无论后现代或非后现代,都得尊重起码的历史事实,历史文献和学术规范,都得以理服人”[7]。张隆溪与周锡瑞二人在反对后现代主义研究对待史料的随意态度上取得了一致。
继张文之后,复旦大学葛剑雄教授也在该刊同年4月号上发文《就事论事与不就事论事——我看〈怀柔远人〉之争》[8],参与讨论。首先亮明观点,不以派别评价观点的正误,应具体问题具体讨论,从而回避了对“后现代”作出评价。葛剑雄通过“新的发现不一定来自新的史料,这一点我完全赞成。但任何新的发现都必须建立在该史料所涉及的客观事实的基础上”[8],委婉地表达了他对周、张二位的支持。葛剑雄更多地结合中国的文化、心态及观念,来解释乾隆及清朝政府如何对待外国的观念,以及产生这种观念的历史和文化背景,表明“华夷之辨”观念在中国历史上根深蒂固,至于对马嘎尔尼使团的到来,清皇帝和朝臣们的做法与传统并无不同,只是根据历来的规定行事。尽管“史料与客观事实的差异又各不相同,如果一味作毫无依据的推断就难免失之公允,自我陶醉的‘新发现’很可能成为一个笑话”[8]。葛剑雄在对待史料的态度上,在坚持史学研究的基本原则方面,与周锡瑞观点相通,但回避对后现代史学研究发表观点,使其论述稍稍偏离了靶心。
半年后,四川大学罗志田在该刊同年10月号上撰文《夷夏之辨与“怀柔远人”的字义》[9],声援何氏。罗志田承接葛剑雄的论述将这场争论的焦点转到了“夷夏之辨”这一观念体系的理解上,并对张隆溪关于“怀柔远人”含义中“盛气”之意提出了批评。出于对后现代历史研究的服膺,罗志田认为,相对于“怀柔远人”的现代式诠释,何伟亚的解读实则更贴近其在传统中国的政治含义。罗承认何伟亚在解读中文文献能力方面“确非无懈可击”,但偶尔出现一些错误不足为怪。他力证质疑何伟亚中文水平的周锡瑞的中文水平也不是那样无懈可击,指出了周锡瑞在文本解读上的几处失误。罗志田指出,史料解读的分歧,其实体现出了后现代史家与现代史家在“历史诠释怎样才能更切近历史”这个问题上的区别。“现代主义史家认为事后认识加上来自近代历史和社会科学的累积性知识,才有可能拥有优于历史的知识;而后现代主义史家则主张将人类个体或群体的言行置于其发生时的直接语境之中进行考察,‘切近历史’不仅主要不靠事后认识和现代知识,反需要有意地解构这些(现代主义的)影响。”[9]因而,二者在这一问题上其最终目标都是希望能“更切近历史”,分歧只是在于达到这一目的的途径和方法。罗志田试图通过终极目标的统一性,模糊二者的差别,从而达到支持后现代研究理念的目的。
还有不少学者参加了关于这一话题的讨论,但后来的研究渐渐偏离了话题的学术语境。有的批评仅凭对后现代研究先入为主的印象而展开了口诛笔伐,或者以自己熟悉的史学方法为依据衡量此书的优劣,这类不在同一个学术语境内的文章就不再论述。
(二)第二阶段:以英语为媒介的论战
当更多的中国学者加入到这场争论中时,周锡瑞和何伟亚将论争与回应转回到了英文世界,在美国中国学研究的主要阵地《近代中国》(Modern China)杂志,1998年4月设立了一个专题讨论“理论与中国近代史之研究:中国研究的范式问题”(Symposium: Theory and Practice in Modern Chinese History Research.Paradigmatic Issues in Chinese Studies),周锡瑞将在《二十一世纪》上的文章以英文刊出(略有改动),题目调整为《珍惜远方的史料》(Cherishing Sources from Afar)[10]。
从该文增删的内容可以反映出周锡瑞吸收了一些前一阶段中文论战的内容。英文文章发表在中文刊出后的五个月,先期一些讨论成果和所强调的重点在这篇英文中有所体现。英文文章加上了小标题,对行文内容作出了分割。对“丰简适中”作了更详细的辨析,吸收张隆溪援引《礼记·中庸》中对“怀柔远人”的含义的解析;删除了引述乾隆上谕中关于“逼留京城”还是“逗留京城”的辨析,因为罗志田已经指出这完全是由于资料刊印的失误造成的错误;删去了此前对何伟亚关于《大清通礼》中的“藩国”“四夷”的翻译的质疑;为了解宾礼内容详细叙述了清与马嘎尔尼使团如何协调见面礼节的过程;最后关于方法论和后殖民主义的研究策略部分增添了一段的内容:“他(何伟亚)视而不见,他将中国学者排除在马嘎尔尼与清朝统治者间的研究之外,正是再造欧洲中心主义的殖民立场:这些可怜的落后的中国人不能理解西方理论的最新进展——这些后现代和后殖民主义的话语。”[10]接下来周锡瑞增加了一段话:
作为一名对在华帝国主义持批评态度,和中国反帝国主义研究的支持者,我要说这是何伟亚及他在Positions杂志的同事们表现出的新后殖民主义研究的最令人厌恶的一个方面。后殖民主义研究将早期学者对西方和日本对中国和亚洲其他国家的军事的、政治的、经济上的剥削的批判扩展到对现代性、理性、科学和技术等“殖民”文化的批判上。任何支持这些(观念)的亚洲人就是“服膺了那些殖民者的思维框架”。这种令人厌恶的傲慢时常出现在批评中国学者“彻底的现代主义者,对清统治者充满恶意与轻蔑”。这种后殖民主义批判看起来暗示中国人就应该下定决心并期待回到清朝,而不要奢望西方的现代性。我认为这种批判就是拒绝亚洲和第三世界人民采用必要的智力和政治工具去实现现代化,去建设强大的国家抵御帝国主义。[10]
这里周锡瑞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对后现代主义研究者自持理论上的优越感的批评,同时也是对现代主义史学研究的一种维护,这段明显可以很讨好中国学者的文字却没有出现在中文的文章里,周锡瑞不希望将这场争论引入立场批判,而西方学术语境下将这一问题提出引起双方的注意,进而有效地将学术讨论的重点聚焦于“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历史研究的方法上。
在该刊同年7月号上,刊发了何伟亚的文章《后辩论史学:对周锡瑞的回应》(Postpolemical Historiograph:A Response to Joseph W.Esherick)[11],作为对周锡瑞的批评的首度回应。何伟亚认为,周锡瑞指出该书末尾词汇表与清代文献史料翻译的错误,并质疑该书对使团经历的解读,就是要坚定地维护从费正清那里传承下来的中外朝贡体系的阐释模式,以及仪式理论的功能主义阐释的合法性。何伟亚承认周锡瑞对史学研究者语言能力进行强调的正确性,但是史料与解释之间的关系却并非一成不变的。他申明“我写作该书的目的是要构建一种系统性的描述,祛除此前清朝或英国关于这一事件的记录的影响,在此过程中打破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中国孤立主义与西方世界主义的过于简单的二元对立”[11]。然后,何伟亚解释了其研究思路,为做到这种转变,他尝试对许多习以为常的概念换个角度解读。其一,他“与周锡瑞所强调与阐释的侧重点不同,体现出了他们在理论和方法上的分歧,而这往往被湮没在对主题内容的过分关注中。然而,这恰恰也是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之间长期争论的焦点所在。在社会科学中,现象如同数据一样被组织进抽象的模式中,相反,有着人文科学倾向的历史学则倾向于将现象视为独特的事件,因为它们的特殊性并不必然导致普遍性”[11]。其二,关于历史的现代性叙事,这里讨论的叙事不仅关涉构建一种什么样的叙事或由什么组成叙事,而且还要考虑这样的叙事是否有可能。周锡瑞所坚持的这种现代叙事,建立在传统与现代的鲜明对立上,是在政治上和个体上摆脱传统迷思而实现现代启蒙的一个过程,而何伟亚的研究要摆脱那种胜利者书写历史的模式,要展现出现代性过程中的张力、矛盾与失败。
周锡瑞随即发文《翻译者,叛逆者:对何伟亚的回应》(Tradutore, Traditore: A Reply to James Hevia)[12],对何伟亚的文章进行了再回应。他指出,后现代主义的问题在于“认识论痴迷”,他绝不是西方必胜论主义者,但相信社会科学理论的价值。他不是二元论的支持者,并非认为传统阐释模式不能被挑战,当然也不认为Alain Peyrefitte的理解不能修正。二人关于翻译的理论和方法并无实质性的分歧,但何伟亚要将“翻译”(translation)纳入他“颠覆史料与解读之间那种众皆认可的联系”(destabilizing the taken-for-granted relation between sources/facts and interpretation)的计划中,这是周锡瑞不能接受的。在此,周锡瑞认为,自己在中文文献翻译的问题上并非吹毛求疵,并不是要“转移人们对他书中关键突破点的注意力”(何伟亚对周锡瑞的批评的反驳之语),而是出于对汉学研究标准的真心关注和维护。因为他在意中美学者之间深入的交流和智慧的对话,也同样关心该书所声称的要传达给这一领域年轻学者的信息。周锡瑞作为一位历史研究的卓有成就的实践者,更多的是一份对历史学科未来的坚守。到此,这一事件在各方坦陈对后现代研究的观点后暂告一段落。
三、现代性思维与后现代史学研究
后现代主义包罗万象,内容庞杂,在现代的学术界几乎无孔不入,后现代主义是对现代主义的一种反思和批判,后现代主义以一种反传统、反体系、反中心的思维模式,猛烈地批判和否定18世纪启蒙运动以来在西方居于主流地位的“现代理性”与进步论,后现代并非是现代主义之后的一个特定的历史阶段,而是一种思想观念的更迭和西方文化的内部自省。
促发后现代主义思潮的思想有很多,如19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尼采和19世纪上半叶的海德格尔对现代性的批判,语言学家索绪尔对语言文字不稳定性的揭示,罗兰·巴特对文本的重视、对语言符号的分析,福柯对知识与权力之间的关系的解析,萨特借助文学表达的存在主义哲学,直到20世纪90年代德里达的解构观念等一系列的理论,他们的影响不断发展壮大,从开始对西方现代性认识的怀疑,到对西方认识论的质疑,渐渐发展到对主客观二元对立以及物质精神对立的结构的否定,再进入对语言的确定性及客观真实性的颠覆,从文学批评走向社会学知识。历史学由于其注重实证材料的学科特性,曾一度抵抗后现代主义,但并没有坚持多久,随着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敲响了历史的丧钟”,历史学也不得不面临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全面进攻。对于社会科学,后现代主义者不是修正或取代之,而是全盘否定了该学科存在的根本理由。他们把历史学研究对实证主义的考察转向了对语言学的辨析,关注语言与历史及历史解释之间的复杂关系,因此促成了历史研究的“语言学转向”,否定了自古希腊时代以来人文社会科学的基础,强调了历史的主观主义。海登·怀特的《元史学》和《话语的比喻》进一步消解了对历史学科的传统认识。后现代主义史学在历史本体论上,认为历史的客体(史实、史料)不是独立于认识者之外的实体,是由语言和推论的实践构建出来的“文本”;历史认识论上,认为史料与史实只是不同的文本,历史学与历史之间的关系也不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而是文本之间的关系;在史学的方法论上,认为历史本质上就是一种语言阐释,突出强调历史学研究者主体性的发挥和对语言模式以及文学修辞方法的运用。因此,后现代主义动摇了历史学的学科基础,不论古希腊的希罗多德史学,还是近代历史的兰克学派、欧洲年鉴学派、新社会史,统统在后现代主义的摧毁范围之内。
何伟亚的《怀柔远人》就是秉承着这样一种思路,从后现代主义角度重新诠释1793年英国马嘎尔尼使团访华事件。马嘎尔尼使团是1792年由英国政府派出,以庆贺乾隆80寿辰为名,寻求对华交往的一次外交事件。清政府与使团关于见面行什么礼发生了争执,僵持不下,引起了乾隆皇帝的不悦。因此,使团想要进行通商贸易、建立长期外交联系的目的都没有达成。这一历史事件,中国记录在《清高宗实录》《掌故丛编》中英使马嘎尔尼来聘案中,此外主要是西文材料,斯当东的《英使谒见乾隆纪实》,法国人佩雷菲特的《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直到1989年国内研究者朱雍出版了《不愿打开的中国大门》对此进行了专门研究。长期以来,中外学界接受了“朝贡体系”对这一事件的解读,认为这是封闭落后的封建王朝与西方先进的资本主义世界的一次接触,中国奉行的华夏中心观,使其还沉迷在“天朝上国、万国来朝”的自我迷醉中,丧失了一次与近代工业文明和开放市场接触的良好机遇,论证和支持了费正清关于近代中国朝贡体系研究,形成了以费正清关于“清朝曾竭力将马嘎尔尼使团纳入这种朝贡体制的范畴之内”的“朝贡体系”为核心的解释模式。
《怀柔远人》要解构这种广为接受的现代性阐释,何伟亚提出“动摇那种史料与解释之间的通常的那种习以为常的推导关系”(To destabilize the taken-for-granted relationship between sources (facts) and interpretation),并将解构的目标锁定在三个方面:“结构—功能学派对传统秩序的看法、社会学的礼仪观以及那种华夏中心主义的观念。”[13]5何伟亚希望摒弃“朝贡体制”的解释框架,采用清代宾礼制来解释清乾隆时期中英两个帝国相遇时各自采取了自己所认可的那一套外交准则来展开交往,双方无权决定对方选什么样的规则,背后存在着复杂的权力支配运作关系,回到那个时代,西方现代意识与制度也没有必然的合理性。在回应周锡瑞的批评时,何伟亚进一步明确了其写作目的就是要“建构一种系统性的叙述,让人们免受英国或清政府关于此事的记载的任何影响,并在此过程中,打破那些诸如:传统—现代,中国—西方,中国孤立主义—西方世界主义等的简单二元对立”[11]。
而周锡瑞所坚持的现代性叙事的分析立场,认为“历史的事后认识加上来自近代社会历史和社会科学的累积性知识,使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我们拥有优于18世纪清廷的知识”[8]。他确信历史研究对真相的把握与事实的追求,正如他在其编著《在中国失掉的机会》(1974)的致辞中强调“No legacy is so rich as honesty”(诚实是最丰厚的遗产)。后现代主义者企图通过自身的想象来构筑事件与解读之间的桥梁,“把变革的力量归诸权威话语自身”[14]204,自然很难得到现代主义者的容忍,因此矛盾在这里爆发。两位学者面对历史研究的根本立场是有冲突的。周锡瑞对何伟亚的批评实质上反映了传统史学家对后现代史学的戒备以及对历史学学科地位和科学基础的维护和捍卫。
周锡瑞不能接受的是后现代主义历史研究放弃对实证主义的考察转向了对语言学的辨析,关注语言与历史以及历史解释之间的关系。正如罗志田所言,“尽管《怀柔远人》一书的贡献和不足之处都不仅在其运用‘后现代主义’方法之上,但该书引起争议之处却多集中于此”[1]。
这场争论的意义在于后现代主义已然向历史研究袭来,利用这次绝好的机会,论战的参与者和关注者可以深入思考和探讨后现代主义之于历史研究的未来。事实上,正如黄宗智所说,其实争论双方在历史学实践上还是有很多共同之处,研究中都奉行一个准则,即要通过举证他人可以去核实的事例来支持自己的观点。学术批评旗帜鲜明,丝毫不遮遮掩掩,同时,学术问题的争辩就事论事,紧扣文本,标准统一。黄宗智认为批评者“与后现代主义认识论的分歧并不在于它对科学主义和客观主义的批评,而在于它的偏激的主观主义”[15]7。周锡瑞与何伟亚之间尽管存在着严重的分歧,但两人共享一些认知前提,都认为历史无法被完全客观地加以把握,双方都认可史学研究对语言能力准确性的强调。经过第一阶段在《二十一世纪》杂志上的激烈论战后,学者们提出的一些观点和勘误,周锡瑞在后来回到ModernChina的英文表述中进行了校订,比如前期指出何伟亚文中的错误,经讨论并非确凿,就删掉了。尽管争论双方的立场不同,但二人却是在一个层次上进行对话和展开相互批评,二人在基本的理论前提方面不易造成误解,这是一种健康开放的争论之风,虽然双方的话语都很激烈,但通过争论和观点的交换,双方各有所得。何伟亚阐明其后现代的研究思路,依然坚持其对现代性思维的质疑态度,不过接受对其文字解读上的失误的批评;周锡瑞能够接受利用后现代主义思维作为一种认识方法来扩展历史研究的思路,但对后现代历史研究强调话语权力的过度渲染还是保持有高度的警觉,对于后现代主义者关于话语权力产生的根本性断裂而拒绝解释非常不满。
更确切地说,这个事件中周锡瑞反对的是历史研究的语言学转向,而后现代主义又是一个包罗万象的概念。王晴佳提出,后现代主义史学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在历史本体论方面反对历史进步论和所谓“大叙事”,在历史认识论方面否定历史学的客观性,在研究对象方面表现为日常生活史、微观史、新文化史等[16]。周锡瑞对后现代研究所倡导的文化转向及其带给历史研究的新材料、新思路、新成果是乐于接受的。他指出:“文化史的引人之处在于它给予历史行动者以声音和主体性(尽管主要是那些能够留下文字记录的人),因此帮助他们成为历史过程的动因,不光是历史过程的人质。”[14]204在其研究中也时常吸取并采用文化史研究的成果。
注释:
①周锡瑞(Joseph W.Esherick),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教授,是美国中国学研究领域的重要代表人物,主要研究领域为辛亥革命、义和团运动、陕甘宁边区、中国地方精英等,著有《改良与革命——辛亥革命在两湖》(1976)《义和团运动的起源》(1987)等。
②何伟亚(James L.Hevia), 芝加哥大学历史学家,著有《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1995)《英国的课业:19世纪中国的帝国主义教程》(2003)等。
③《二十一世纪》,是一份1990年10月在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创刊的综合性学术文化刊物,双月刊。
④艾尔曼(Benjamin A.Elman),普林斯顿大学中国研究教授,研究领域包括中国知识与文化史、科学史、晚清教育史;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历史教授,主要研究中华封建帝国晚期和近代中国思想史、文化史、教育史等。二人是1997年《怀柔远人》一书所获列文森奖评选委员会成员。
⑤Alain Peyrefitte,法国外交家,著有《停滞的帝国》(TheImmobileEmpire),其中运用了一些此前从未向外国学者开放的朱批奏折,研究了马嘎尔尼使团的访问。
⑥在此二人指的是1972年周锡瑞曾撰写的《哈佛的帝国主义护教学》一文,批评费正清及其追随者的研究中为帝国主义对华侵略极力辩护的立场,而何伟亚的《怀柔远人》反对的是费正清所构建的关于中国对外关系的朝贡体系的解释模式。
[1]罗志田.后现代主义与中国研究:《怀柔远人》的史学启示[J].历史研究,1999(1).
[2]杨念群.“常识性批判”与中国学术的困境[J].读书,1999(2).
[3]何平.后现代主义及其清代国际关系的新阐释[J].史学月刊,2002(9).
[4]邓欢.后现代的实践与反思——以何伟亚的《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为中心[J].史学月刊,2014(11).
[5]周锡瑞.后现代式研究:望文生义,方为妥善[J].二十一世纪,1997(6).
[6]艾尔曼,胡志德.马嘎尔尼使团,后现代主义与近代中国史:评周锡瑞对何伟亚著作的批评[J].二十一世纪,1997(12).
[7]张隆溪.什么是“怀柔远人”?正名、考证与后现代史学[J].二十一世纪,1998(2).
[8]葛剑雄.就事论事与不就事论事———我看《怀柔远人》之争[J].二十一世纪,1998(4).
[9]罗志田.夷夏之辨与“怀柔远人”的字义[J].二十一世纪,1998(5).
[10]Joseph W.Esherick, “Cherishing Sources from Afar” [J].Modern China, symposium: Theory and Practice in Modern Chinese History Research.Paradigmatic Issues in Chinese Studies, Part V, Apr.1998, Vol.24, No.2.
[11]James L.Hevia, “Postpolemical Historiograph: A Response to Joseph W.Esherick”[J].Modern China, Jul.1998, Vol.24, No.3.
[12]Joseph W.Esherick “Tradutore, Traditore: A Reply to James Hevia”[J].ModernChina, Jul.1998, Vol.24, No.3.
[13]何伟亚.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译序[M].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
[14]周锡瑞.把社会、经济、政治放回二十世纪中国史[C]//学术中国:第1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15]黄宗智.中国研究的范式问题讨论[M].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
[16]王晴佳.后现代主义与历史研究[J].史学理论研究,2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