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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昂“出海”的创伤解读
——重读华裔作家伍慧明的《骨》

2018-04-03

宿州学院学报 2018年10期
关键词:莱拉华裔安娜

师 琦

郑州大学外语学院,郑州,450001

1 故事综述与问题的提出

伍慧明(Fae Myenne Ng)是20世纪90年代美国华裔文坛走向繁荣时期涌现出来的后起之秀,她的处女作《骨》(Bone,1993)历时近十年完成,以长女莱拉的视角讲述了一个有关五口之家的故事,以倒叙兼插叙的方式将这一家人的辛酸往事娓娓道来。小说“不遵循传统的叙事方法、技巧”和“违反传统的情节设置模式”,正是“创伤主体因为受暴力、难言的身体和精神痛苦折磨,无法用明晰的语言表述”,使得“创伤叙事打破时间顺序,故事情节支离破碎”[1]。这家人的不幸看似是个个例却折射出整个华裔群体的生存困境。利昂是莱拉的养父、第二代华裔,以“契约儿子”的身份进入美国,却遭遇主流社会的排斥,只能出卖苦力,从事报酬低廉的工作养家糊口——商船海员。利昂违背“契约父亲”的遗愿——没有履行将他的尸骨送回中国的承诺,这令他懊悔不已,以至于将家人遭遇的所有坏运气都归结于此。翁·梁洗衣店破产后,夹在爱人和父母中无法作出选择的二女儿安娜的跳楼自杀带给利昂苦不堪言的创伤。面对安娜的死,利昂协约似的婚姻不堪一击。他和妈之间本来就少有温情,如今夫妻感情更加难以维系。利昂的“出海”除了可以解读为养家糊口的谋生之道外,还可以解读为躲避痛苦的逃避之道和重构家庭地位的重生之道。利昂作为商船海员每一次出海需要四十一天,海上的工作环境恶劣、危险重生,并且薪水低廉。因此,出海作为利昂的谋生之道从侧面反映出华裔在美生存之艰难,他只能默默地品尝着种族创伤带来的心酸。出海作为利昂逃避之道的背后又隐藏着家庭创伤——妻子“出轨”、二女儿安娜自杀以及“契纸父亲”遗骨丢失。初始他选择逃离社会来躲避悲痛的现实,然而在一次次的出海中,利昂逐渐接受了其华裔身份和社会的残酷,并重塑了其家庭地位,展现给美国社会一个有责任感的华裔男性形象。

中外评论界对《骨》的研究成果颇丰,主要从华裔身份建构、后殖民视角、叙事结构、文化冲突、创伤叙事、母女关系等方面进行研究。但是对小说创伤研究和有关利昂身份建构的研究比较少。陈晔从莱拉的视角分析和概述了家庭中每一个人的创伤,指出莱拉的叙述是这家人创伤的治愈方式[2]。作者认为伍慧明借莱拉的叙述医治创伤,其观点新颖并且切中创伤的主题,然而没有对一个具体的人物进行详细研究,也没有指出创伤的根源。姚玮从横向和纵向出发,分别分析了梁氏三姐妹和梁氏三代男性的创伤成因、创伤经历以及在创伤处理方式上的异同,展现美国华裔劳工阶层的历史与生存状况,从历史维度上重点揭露被白人社会消音的华人的真实生活状态,但并未涉及华裔的身份建构问题[3]。云玲和郭棲庆以雌雄同体理论解析伍慧明两部小说中男性形象[4]。张莉从莱拉的视角重构了利昂父亲的正面角色,然而对利昂承担的儿子和丈夫的角色并没有分析[5]。本文以利昂为主要研究对象,通过解读出海对于利昂的意义,结合种族创伤和家庭创伤两个角度深度挖掘利昂“出海”背后的创伤经历,揭示利昂是如何在既带给他痛苦又治愈他创伤的一次次出海中重塑其家庭地位的。本文将他的创伤和家庭地位的重构结合起来,对证明利昂建构积极正面的华裔男性身份更具有说服力。

2 创伤理论概述

“创伤(Trauma)本意是外力给人身体造成的物理性损伤”[6]117“现在创伤研究已经逐渐发展成为跨学科研究,它涉及心理学、文学、历史学和社会学等领域”[3]158。其理论研究发展经历了“弗洛伊德心理创伤理论、后弗洛伊德心理创伤理论、种族/性别创伤理论和创伤文化理论”[6] 117。时至今日创伤理论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定义,但是根据鲁斯·赖斯的观点可以得出以下定义:“(创伤受害者)由于受到某些事件的惊吓,大脑被分裂,正常的认知机制遭到毁坏,在正常的意识中无法回忆起有害的经历,但是这种不时侵扰的创伤记忆会控制并折磨受害者。创伤经历被固定在时间中,它拒绝以过去的形式表现出来,而是永远在痛苦的分裂的创伤性的现在被重新经历”[2]158。具有入侵、后延和强制性重复三大本质特征,可以分为以下类别:心理创伤与文化创伤;个体创伤与集体创伤;家庭创伤与政治恐怖创伤;工业事故创伤与战争创伤;儿童创伤与成人创伤;暴力性创伤、民族/种族创伤与代际间历史创伤;直接创伤与间接创伤”[6]117。本文重点分析利昂的种族创伤、家庭创伤的成因和创伤治愈的方式以及他在治愈过程中如何重构其家庭身份。

3 谋生之道与种族创伤

利昂之所以只能选择商船海员这一职业是由于被美国社会宣传为“模范民族”的华裔遭到美国政治、社会和经济政策的歧视、排挤和压迫,只能从事白人不愿干、危险、薪金又廉价的工作来糊口。学者张延军在其著作《美国梦的诱惑和虚幻》中指出:华裔美国史既是19世纪下半叶华工在美国铁路、煤矿、农场等劳动营里被压榨、受欺凌的剥削史,也是20世纪上半叶的华人在东西两岸当“业主”受屈辱的压迫史,亦是二战后新一代移民充满酸甜苦辣的安家立业史[7]8。利昂一家的故事将二战之后新一代华裔在美拼搏的辛酸史浓缩到了一个五口之家中。

年仅十五岁的利昂作为梁爷爷的“契纸儿子”怀揣美国梦踏上这片被称为希望之乡的土地。利昂为了进入美国付出的第一个代价便是带上“契纸儿子”的面具,切断与原生家庭的血缘关系,时刻牢记:“他是萨克拉门托山谷中一个工人家庭的第四个儿子”[8]8。然而一个人是由过去、现在和未来构成的,利昂为了这片“黄金之地”,为了他的美国发财梦,丢掉了过去,就如同切掉了身体的一部分,他从此不再完整。拉卡普拉认为创伤: 是一种破坏性的经历,这个经历与自我发生了分离,造成了生存困境[9]41。而利昂的困境将他永远困在面具下,困在谎言里。利昂深知如果没有“契纸儿子”这个身份,在美国也就没有利昂这个人。他始终相信:在这个国家里,“身份证件比血还贵”[8]8。“契纸儿子”是利昂成为美国人必须扮演的角色,而这个角色包含的种族创伤也深入利昂的肌理。五十年来,他养成了保存证件、报纸等官方证件的习惯,坚信证件的重要性。利昂因为这个身份抛弃了过去,而过去的东西就是旧的东西。利昂恰巧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修理旧东西,这一行为说明他对自己的过去既念念不忘,又希望通过修理来重塑自己的过去。然而也正是这张“契纸儿子”的面具让他在五十年后陷在了谎言之中。他无法区分自己的真实生日和证件上的生日,也从来不能把同一个生日说对两遍。埋在利昂骨子里的种族创伤让他迷失了自我。利昂在办理社会保险时,因为记忆混乱加之怒气冲冠,竟然回答不上来社会保险局工作人员的问题来证明自己是美国人。他令人费解的话语也证明了他在被剥夺了真实身份之后也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即失去了他在这个社会的话语权。

利昂为了在美国求得一席之地,付出的第二个代价便是出卖苦力。美国华裔从19世纪60年代修建中央太平洋铁路开始,就一直以吃苦耐劳、效率高、工时长和薪金低的美誉赢得了“劳动模范”的称号。讽刺的是,他们恰恰因此称号受到白人同行的排斥,不仅只能从事白人不愿干的、辛苦百倍的、危险的工作,还遭到不公平待遇。他们的兢兢业业却只能换来微薄的薪水。在这片希望之地上,利昂称之为“好世界”的地方却无他一席安身之地。所以他只能离开陆地,出海自然而然地成为他求生的唯一途径。利昂结婚之前,每隔四十天就要出一次海,在海上工作四十一天后返回。和妈结婚之后,利昂更加卖力地工作来撑起这一家人的生活。在船上,“他把每间工作室都干遍了:发动机室、甲板、导航室”[8]40“他不是在时间中度日,而是在汗水中”[8]213。除此之外,在不出海的日子里他也从事各种零工:看门人、厨师、洗衣工、焊工等。然而即便如此,妈说:“还是不够”[8]212。另一方面,他为美国社会做出的极大贡献也不能证明他是美国人。莱拉为利昂办理社会保险金,面对工作人员对利昂美国公民身份的质问,莱拉有感而发:“当时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他这么多年做的工作都不算数似的”[5]68。莱拉在利昂的手提箱中寻找可以证明利昂美国人身份的证件时,她发现了那一张张能“证实他在美国的时间,也证实他的忍耐”的信件:

“我们不需要你。

从军队寄来的一封信:不合适。

找工作收到的拒绝信:没有技术。

找房子收到的回信:没空房。”[8]70

美国拒绝他,不是因为他不是美国人,反而恰恰因为他是美国人——美国华裔。利昂年轻时的照片下写着:贴在这里的这张照片是前文提到的梁来安的近照……身份为美国公民之人为同一人[8]74。然而“合法的美国公民身份也没有带给利昂任何社会保障和经济上的稳定”[7]102,所以美国社会不认可的是他华裔的身份罢了。

利昂的生活虽是当时华裔的个例,但却反映了整个华裔群体的生活困境和不幸遭遇,是美国华裔种族创伤的真实写照。利昂爱做梦,而所有的梦都是他的美国发财梦:他开过杂货店、倒卖过机器和咖啡豆、跟翁家合开过洗衣店。但是随着一桩桩生意的失败,利昂不仅血本无归,他的美国梦也随之彻底破碎,“他甚至指责整个海运业,因为就是它使得他大半辈子都扔在了海上……他开始埋怨整个美国,是她做出过那么多美丽的许诺,然后又一一把它们打碎……‘美国,’他怒吼道,‘这个说谎的国家!’”[8]125为了谋生,利昂必须出海,所以他无法时刻履行自己的义务。他不仅错过了“契纸父亲”的葬礼,也让独自操持葬礼和家务的妈承受巨大压力,以至于精神崩溃,而他却不能及时地给予帮助和安慰。因为种族歧视,利昂不得已出海谋生,但是出海不仅没有让利昂拥有富足而稳定的生活,反而让他变成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4 逃避之道和家庭创伤

小说《骨》中的“骨”,既指梁爷爷遗骨又指安娜从十三楼跳下来后粉碎的尸骨。而将这两者连起来的是利昂。利昂是梁爷爷的“契纸儿子”,安娜是利昂的亲生女儿。安娜和梁爷爷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通过利昂成了梁家第三代人。梁爷爷是这家人故事的开端,安娜则是故事的核心。这两具尸骨将这一家人困在了悲痛之中。社会学家哈布瓦赫认为“如同任何一个集体构造物一样,家庭也有其自己的记忆”[10]95。而家庭记忆是由每一个人的记忆构成的,包括利昂对创伤的回忆。

在利昂的一次出海期间,梁爷爷去世了。可悲的是,梁爷爷没有留下任何财产。妈不仅要四处筹款、独自处理繁琐的丧葬仪式,还要照看三个年幼的孩子,超负荷的生活压力令她濒临崩溃。汤米·洪是妈所在的衣厂的老板,他曾在妈被莱拉的亲生父亲抛弃时向妈伸出援助之手,教会她裁衣的本领,帮助妈渡过那段艰苦的岁月。即便妈和利昂结婚之后,汤米也会在利昂出海期间关照母女四人。也许妈此时太需要一个肩膀依靠了,便扑向了汤米的怀抱。唐人街是藏不住秘密的。利昂返回家中不出三天便得知自己“被戴了绿帽子”[8]185,对于心中装满“孔孟之道”的利昂来说,妻子的行为无疑令他颜面尽失,他一气之下搬到了“三藩公寓”,逃离了充满流言蜚语的鲑鱼巷。如果说妈的“背叛”造成利昂的创伤,倒不如说是艰难的生活环境让利昂无法及时承担家庭责任,让妈饱受生活的压力却无处言说。

安娜的自杀刺激了利昂最脆弱的神经,是他无法承受之痛,也是整个家庭不可碰触的伤痛。安娜是家中的二女儿,是三个女儿中与利昂关系最亲密的一个。利昂因为妈“出轨”让他颜面扫地,搬到了“三藩公寓”。为了尽快逃出充满风言风语的唐人街,利昂急切地等待出海机会。这件事情使夫妻二人的关系极度恶化。当时年仅十岁的安娜为了缓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每天陪着利昂,以自己的陪伴消解了利昂的愤怒,为夫妻二人赢得了和解的机会。安娜喜欢数数,她从利昂出海的第一天起,“一天天地数天数,一直数到利昂回家为止,然后就站在巷子口,数过往的出租车。每个利昂出门的夜晚,她都会吻她九十九下,以保证他能安全地回来”[8]109。安娜为利昂数数的行为表达了她对利昂深深的爱,而这种爱也点亮了利昂灰暗而疲惫的生活。安娜是一个具有正能量的人,“她总是为新的一天、为明天而兴奋”[8]108,她的生活中充满希望,而她的希望也是利昂的,是全家人的。

安娜的自杀让一切希望破灭了。“……利昂和妈的心就像在哭嚎”[8]27。利昂无法接受安娜去世的现实,再次搬到了“三藩公寓”居住。茱蒂斯·赫曼指出创伤事件导致“幸存者对基本的人际关系的质疑……打破了家庭、友谊、爱以及对共同体的依赖……打碎了在与他人关系中形成和保持的自我建构”[11]5。利昂因为安娜的自杀离开家庭独自生活,摆脱了对家庭的依赖。利昂是个爱逃避的人,也许他离开与安娜息息相关的环境,安娜的死对他的创伤就会减少。然而,这种痛已经深深扎根在他的意识里。利昂帮妈安装灯泡,当他做到一半时,“他的注意力再也集中不了了。他说他的大脑和内心之间被什么东西隔开了”[8]60-61。弗洛伊德认为“创伤常常以一种强迫的、持续不断的、片段的方式浮现于人的大脑记忆中,它执着、无法控制、无法为正常的记忆所吸收,‘无法与其他治理活动之间建立联系’,它与大脑处于分离状态,完全处于潜意识中”[12]189。如莱拉所说,她的时间像断裂开了一样,分成了安娜自杀前和自杀后。而利昂失去安娜之后,心中的希望幻灭,他拒绝接受这一现实的行为割裂了他的大脑和内心。或许只有逃离这片令他悲痛的大陆才有助于缓解安娜之死带给他的痛楚。

安娜去世之后,利昂将安娜的死归咎于他没有将梁爷爷的遗骨送回中国安息。利昂成为梁爷爷的“契纸儿子”的一个条件是答应带梁爷爷的遗骨回中国,完成老人落叶归根的遗愿。最终利昂没能兑现自己的诺言。尽管他一直为回国存款——“回中国基金”,但是安娜死后,梁爷爷尸骨已经无处可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利昂又随船出海了”[8]61。利昂没能完成诺言,跟他贫困、悲恸的生活不无关系,也许他没有足够的资金支撑他带遗骨回国,也许他用来消化安娜的死时间过长,遗骨终究是丢失了。他还把他的失业、失去外卖店的竞标、失去翁梁两家合开的洗衣店等坏运气都归咎于丢失的遗骨。然而是利昂没有及时找回遗骨,他怨恨遗骨就是怨恨自己。

利昂因妈“出轨”汤米·洪而颜面尽失,他无法接受安娜的自杀,也为丢失了梁爷爷的遗骨深感惭愧。这一切都是利昂家庭创伤的来源。而面对伤痛,“从大家眼前消失,这是利昂处理问题的方法。他需要单独待上一段时间”[5]78。出海成为他的逃避之道。大海有治愈创伤的神奇力量,妈说:“在陆地上待的时间过长就会让他觉得自己快要变成石头了。大海是他的整个世界:是他的全部”。莱拉认为“海水的咸味像无边的哭声”[8]178,或许“无边”是指种族创伤和家庭创伤的无处不在,或许“哭声”中有利昂深夜在海上为家人们流下的无声的泪水。

5 重生之道与创伤治愈

利昂治愈创伤的主要途径之一是叙述,无论是他嘀嘀咕咕地抱怨还是不断地发问都是他通过语言叙述对创伤进行复原,通过与外界建立关系,将“创伤重新外化、对创伤经历进行重新评价,对自己做出公正阐释,建立正面的自我观念”[13]136。

妈因为自己的“出轨”向利昂上门道歉,利昂怒不可遏,恶言恶语把妈骂了出去。利昂的骂声是他对“出轨”事件带给他的创伤的发泄,妈和三个女儿作为倾听者,妈以一言不发的形式默认了自己的错误行为,一定程度上分担了利昂的痛苦,从而有助于利昂创伤的治愈。面对安娜的自杀,利昂无法接受如此沉重的打击,“面对四面墙壁咆哮着”[8]176,诉说着来到美国之后所做的努力不被承认的辛酸往事。“利昂不停地叫嚷,胡言乱语,发出噪音……不断地在说每件事、每个人都让他失望”[8]177。利昂向家人讲述到美国以来所有的创伤经历,发泄心中的痛苦。这是利昂遭遇重大刺激后的创伤应激反应,有助于减轻创伤对他的伤害力度。

利昂还有他自己的方法来治愈创伤——出海。出海是利昂的重生之道,因为每一次出海回来他几乎都如获新生。“我(莱拉)一直相信利昂回家时应该会很轻松,像个新人”[8]211。“他兜里揣着刚发的薪水……看上去精神很好,皮肤被晒得黝黑,肌肉也结实,他为给妈挣钱回来而感到骄傲”[8]185。利昂在海上找到了作为父亲、丈夫的自信,也重构了自己的家庭地位。他从海上归来,与家人重逢,享尽天伦之乐。这件事本身就给这个唐人街普通而贫苦的家庭带来喜悦和重生。利昂因逃避妈“出轨”事件而出海,而归来后却展现出与出海前完全不同的状态。他不仅从“三藩公寓”搬回了家,还给妈买了礼物,家庭关系得到缓和,对这个家庭来说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安娜自杀后,利昂抱着拒绝接受现实的态度踏上出海之路。他再次回归后,虽然没有搬回鲑鱼巷和妈同住,但他显然是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小说的第一章讲述的是莱拉找寻利昂的情景。利昂已经步入暮年,申请到了社会保险金。莱拉不喜欢利昂跟朴茨茅斯广场“那些混日子的人搅在一起”[8]6。但是毫无疑问这是利昂自己的生活圈子,如同妮娜居住的纽约、莱拉的教会大街一样。如今年老的利昂接受了平庸,打零工和偶尔的出海成为他生活的全部。并且他从“出海”前拒绝接受安娜的死到如今坦然面对这个事实,并将这件事作为生活中的一部分,利昂“已经找到了在悲伤中生活的方法”,发现“生活中快乐与悲伤是并存的”[8]124。利昂的每一次回归都意味他找回了自我,意味着他接受了逃避的现实。

利昂不仅在每一次的出海中治愈创伤,还逐渐重塑了自己的家庭地位。“妈”开始选择利昂结婚是为了得到美国身份——绿卡,而利昂则是为了吃到可口的佳肴。婚姻中的双方各取所需,不存在真实的感情。加之利昂频繁的出海谋生让他在这个家庭中不知不觉地成为“他者”,一个被边缘化了的局外人。而改变这一局面的正是利昂不知疲倦地对这个家庭的无私付出。在海上,利昂干遍了所有的工作室;在陆地上,他也“没完没了地加班:助理熨烫工、实习厨师、餐馆服务生、侍者、行李员”[8]125。他将赚到的所有薪金都交给了妈。利昂牵挂着家,而家也需要利昂。利昂每次返回家中,都要修理清单上家里坏掉的东西,因为“利昂不在的时候,没人去弄那些东西”[8]211。利昂在一次次的出海后逐渐成为这个家中的顶梁柱。利昂逃避妈“出轨”事件而出海。但是回归后,他开始寻找陆地上的工作,一方面他要监督妈,另一方面他“想待在家里看着我们长大”[8]190。这一行为表明利昂决定担负起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建立自己的家庭话语权,成为家里真正的一分子。小说的第十三章整章围绕利昂而展开。从安娜、妮娜得知利昂出海归来,到她们迫不及待地在街口等待,从妈为利昂做了一桌子他最爱吃的菜,到全家人为利昂带回来的薪金而欢呼雀跃,字里行间中无不印证了利昂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整个家庭,他已然成为这个家庭的核心。

在美国华裔女性文学中,华裔男性的形象要么受西方主流社会“东方主义”的歪曲解读,“建构为‘女性化’来凸显白人的男性气质”,或者以“牺牲华裔女性利益”为代价,被激进的华裔男性作家塑造成“英雄主义”[4]。这些作家塑造的华裔男性过于偏激,多远离生活从而显得无情无义。小说《骨》中的利昂有血有肉,他的身份建构处于动态的变化之中。他由“出海”(边缘)到回归家庭,从无声到有声,最终成为家庭的主心骨,完成了重塑华裔男性的历程。有学者称,“在美国华裔文学史上,利昂是一个具有代表意义的典型形象,他不但反映出华人父亲在家庭中的地位的回归,也是一个大写的父亲,代表着华人男性主体身份的确立”[5]。

6 结 语

“出海”是利昂的谋生之道、逃避之道和重生之道,前两者的背后隐藏着来自种族和家庭对利昂的创伤经历。利昂在陆地上遭到歧视,唯有出海才能谋生,薪水低廉,待遇不公,他默默忍受着“美国梦”的失败。妻子的“出轨”、女儿的自杀、“契纸父亲”遗骨的丢失无不鞭笞着他已千疮百孔的心,唯有远离陆地,逃到海上,独自消化这些痛楚才能迎来焕然一新的自己。出海让利昂重获新生,不仅治愈了他的创伤,而且重塑了以他为代表的华裔男性的正面形象,是一个贴近生活又触手可及的儿子、丈夫和父亲的形象。利昂身份的动态变化说明华裔男性形象的建构处在不断变化的状态中,从边缘到中心、从从属到主体、从“他者”到自我、从消音到发声,最终回归生活,成为有担当、负责任的家庭主心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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