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男性:近代“男界”一词流变考(1905—1935)
2018-04-03李小东
李 小 东
(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西安 710069)
相比近代女性多以女性身份自居,近代男性则多从职业中定位其社会形象。在近代女性创造出“女界”一词,并尝试以此在社会中谋求社会形象构建时,男性则没有相似的举动。而女性创造出“女界”一词后,又替男性创造出了“男界”一词,借以尝试构建对应于“女界”的男性。这一词其后也间或为男性所使用。
对于女性创造“男界”,学界已有零星讨论,但由于使用史料以女性主义、女权运动的报刊与论著为史料,多强调女性通过批判、否定“男界”来获得自我认同。而从主流媒体报道出发,考察主流社会中“男界”一词具体的使用、流变过程,则缺乏更深入地讨论。此外,在考察性别议题,特别是构建性别的社会形象时,论者多关注女性社会形象的塑造,而对男性社会形象的塑造的研究则较为薄弱。
本文拟以《申报》为主要史料,从出现“男界”一词的1905年,到《申报》使用该词频率快速降低的1935年,梳理30年间“男界”一词的使用主体、具体所指、情感倾向等方面,考察近代“男界”一词的流变,并尝试分析词语背后近代社会舆论如何构建男性。
一、 伴随构建“女界”出现的“男界”
1905年,科举被正式废除,士农工商的社会分层结构正式结束。在此之前,游离于四民之外的“报界”“军界”“学界”等以职业划分的社会界别,就开始悄然形成。随即以性别划分的社会界别“女界”也于1903年出现,同时期的男性,还只是通过职业确定界别。就在此具有象征意义的1905年,为抵制美货,“蒋凤梧女士”提出“女界极应与今男界平等,四万万同胞女居其半,抵制美货女界自当一律共表同情”,同时“致书各男界以表同情”[1]。三日后,又有女性撰文指出“用美货者,女界较男界为多,故不用美货,我女界尤当尽力”[2]。就笔者所见史料,1905年7月19日《申报》中的“男界”,是近代“男界”一词的第一次使用。
近代中国的女权运动并非单纯地针对男性压迫出现,而是在整个中华民族危机的背景下,作为争取国权运动的一支登上历史舞台的。近代女性自我构建时所对照的“他者”,不只是男性,更包括西方。但在实践中,男性却没有组成一个可与“女界”相对应的界别,而是分属各职业界别。故而“女界”要完成其历史使命,则又不得不进行构建男性的尝试。故而1905年《申报》中的“男界”,虽是相对于“女界”出现,但并非是“女界”的对立面。
在1905至1908年,《申报》中出现了“女界”139次,而“男界”仅9次,《大公报》中出现“女界”102次,“男界”只有4次,而这些“男界”,大多出自女性之口,而非男性使用“男界”以自我构建。1906年,为创设妓女半日学堂,制定章程:“凡在男界有以间接之法,为本学堂蓝心规画,或劝学或助欵者,均推其妻,或其母其女其妾为名举员。”[3]根据发起人的署名*发起人有“缥缈楼苏云兰,蓝桥别墅张宝宝,一树梅花馆翁梅倩、花奇玉、王桂英、秦美云,兰云阁张宝琴、沈宝玉、钱宝玉,天香阁贺爱蓉、李秦香,文韵阁李咏”。,至少从名义上来看,该章程中的“男界”一词,应出于女性之口。有趣的是,与同一时期女性视男子纳妾为对女性的压迫不同,这里的特殊“女界”(妓女)承认了“男界”纳妾的现实。两年后的“女界国耻大会”上,一位“刘女士”更是表示“女界魄力万不及男界”[4]。更有甚者,1908年为了江西省女子公学筹款一事,女校职员发出传单,指出“非特我男界同胞对于此事有应尽之天职,而尤冀我女界同胞各抒识见”[5]。该传单的女性作者虽然并立使用了“男界”“女界”*女校不一定都是女职员,但根据此前报道,该校“女教员许士芬担任义务兼任监学……女学多至一百二十名,女教员十二名,女监督监学二名”,可推测这份传单的作者依然是女性。《女子公学渐次发达》,《申报》1908年10月19日。,但没有一点性别对立之意,甚至首次称呼男性为“我男界”。
1911年,为创办《妇女日报》,一位名叫林复的女性发表意见书,表示“男界诸君如肯赞同茲事者,亦望不吝赐教,俾得悉臻完善,倘能不分畛域共襄盛举”[6],其后,又提供了“男女各界”的投稿地址。在这里,女性在“女界”“男界”之外,又造出了一个各自具有独立、又“不分畛域”的“男女各界”。无独有偶,同年为响应辛亥革命,宁波“女界”拟设立敢死队,其理由既有“上海自光复后男女各界创设敢死军队者络绎不绝”,也有“本郡男界尚有义勇队、青年军等之发见,女界则未之闻”[7]。及至民国肇始,女子尚武会副会长在辞职书中,依然表示辛亥革命“固男界同胞数十年之孤诣苦心、千回百折,有以致之”,同时也认为“我女界同胞或赴前敌救护,或组军队北伐,对于军事虽不过涓埃之助,而众志成城敌人见之气馁,不谓无功,实有荣焉”[8]。与后世对近代女权主义较为激进的看法不同,这里的女性不但没有对抗男性之意,反而谋求在性别独立的基础上进行合作,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认为辛亥革命中“男界”的贡献要稍多于“女界”。
截止于此,“男界”一词还均出自女性之口,为“女界”概念的副产品。这里的“男界”即是女权运动合作者甚至赞助者,更是包括“女界”“男界”在内的“男女各界”救亡图存的重要部分。由于《申报》大众性商业报纸的特点,《申报》中出现的女性使用“男界”一词,相比于女权主义者的舆论阵地《中国新女界杂志》《中国女报》,往往强调合作而非对抗。而如果从《中国女报》等女权报刊出发,则往往有近代女性“以一个共同的敌人 ‘男界’,以一段共有的黑暗过去和屈从历史,来建立起一个以‘女’为普世标准、强调普遍姊妹情谊的同质化女性世界”的观感[9]。
在女性率先使用“男界”的影响下,男性也开始使用“男界”一词。1908年,《申报》刊文讽刺官场陋习,其中以“女界”中“小老婆上升为大老婆”,比喻“男界”中小老官上升为大老官云云。[10]该文明谈“女界”,实喻“男界”,但谈到“男界”却不着意于男性性别,而在乎男性所代表的官场。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此文出自男性之手,但据文章内容推测,此文为男性为之,恐怕也不无道理。翌年,《女报》刊登了一篇署名半憨生的文章《敬祝女界维新弗蹈男界之故辙》。文中批评戊戌维新后“男界”维新诸问题,并以之劝为“女界之警钟”[11]。从该文的行文来看,半憨生是男性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故而此处男性作者看似批判“男界”,实则意在“女界”。
虽然“男界”开始被男性使用,但相比于女性使用“女界”时的所反映出的构建女性的努力,男性对此进程则显冷淡。发表于1909年的一则小说,模拟一个女子的口吻:
你想你们男子的专制,几千年来,算是达于极点的了。如今正是我们女界。恢复女权的时代,自然也要把以前所受的恶气,出他一出。你们男界中人,那里能和我们女子同享平等的权利。这才是天道循环。[12]
检视该小说的序,可知其出自男性之手。创作这篇名为《自由女》的小说的目的之一是“为开通民智。针砭社会起见”,故而“描写自由女之处,穷形尽相,怪丑毕呈”。[13]小说明是伸张女权,实则贬抑激进的女权运动。故该处虽为男性作者使用“男界”,且对“女界”激进女权不以为然,但全无构建男性社会形象的尝试,更多的是意在讽喻时事。这一段时间内,为数不多的男性使用“男界”一词,大多如此,虽然言及“男界”,言及性别问题,但却没有如女性一样,通过使用“男界”一词开始构建男性的最初尝试。
就在这一时期,既非出自女性之口,也非发自男性之声的中立话语,也开始使用“男界”一词。1910年一则有关江西省物产总会展览的短讯,就直接脱离了性别话题。短讯只提及展览分“男界”参观日和“女界”参观日。[14]同样,1912年,在新法美术刺绣传习所的章程中,也只是提及“男界”发起人若干,“女界”发起人若干。[15]这些表述中,性别中立的使用者仅仅是用“男界”来标注男性身份而已,谈不上着意构建男性或女性社会形象,“男界”和“女界”两词都出现了符号化的倾向。不过,相对于此前提及的几种“男界”的使用情况,这种用法此时还比较少见。
二、 “男界”逐步为社会所接受
1916年,《青年杂志》更名《新青年》,新文化运动勃兴。其男性作者群所考虑的更多是传统社会留给男性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角色预设,关注点多落在了救亡与启蒙的社会主旋律之下。即便涉及性别议题上,也多将眼光投向女性解放。而《新青年》的女性作者们,却正好相反,将话题聚焦在女性自己身上。可以说,身处此时的女性,要介入社会变革的洪流,则必须先打破传统社会对女性“主内”身份的预设,变通出“天下兴亡、匹妇有责”[16] 917,然后模仿男性而介入主流社会。
就在新文化运动蓬勃开展的时候,“男界”一词也逐渐为社会所接受,成为讨论性别议题时的常用词。
1916年,一位名叫张侠魂的女性,义愤于“中国人乏冒险性,男界然,女界更甚”。故而不顾风甚大,要求驾机飞行,并放言即便“有不测之事,吾以一弱女子乘机受损,亦可於女界冒险历史中放一线光彩”[17],不料起飞后果然遇风坠落。张女士的冒险精神如何,不是本文关注点。但张女士所以冒险,一方面因为中国人缺乏冒险性,欲为中国冒险史留纪念;另一方面也因为“女界”较“男界”更不敢冒险,想在“女界”冒险史中放光彩。在这里张女士兼具了一个中国人和一个中国女性的双重身份。而这里的“男界”时为“女界”的同类,时为“女界”的竞争对手。可以说,经历了初期使用“男界”时,多为谋求盟友的态度之后,“男界”在女性眼中渐渐地有了不止他者,更甚为竞争对手的位置。
1919年,在江西省抵制日货的运动中,一位名叫熊韫华的女士表示:“惟我女界能力薄弱,不能如男界之敢作敢为,果能事事一如男界,又何惧人之恃强凌辱云云。”[18]“女界”能力薄弱,不如“男界”,那么言下之意就是“女界”要提高能力,敢作敢为,才能像“男界”一样抵抗外人的恃强凌辱。这里的“男界”虽然不是“女界”的对立面,但终归是“女界”的赶超对象。
在一些女性将“男界”书写为超越对象同时,另一些女性依然则希望“男界”能够继续扮演赞助者、同盟军的角色,并否认“男界”竞争者的形象,表示女性的行动“并非与男界竞争”[19]。1919年,江西学校爆发罢课风潮。对此,女界联合会也发出了声音,认为应该“与男界一致进行”。甚至还谦虚地认为“女界既不能从事讲演,惟有设法筹备经费,补助学生会”[20]。坦率地说,学校罢课风潮,原本无关于性别问题,但这里女界联合会积极发声,决心配合“男界”,一致行动,性别合作取代了性别对立。及至1922年,在女权运动中,女权运动者多次强调“男界亦宜于此点与女界以援助”[21],强调“男界同情于我女界争人格者不少”[22]。但男性终归是男性,以男性为女权团体的发起人总让当时的女性感觉有异。故而天津女权请愿团发函,将“男界”的名誉发起人改为顾问[23],从发起人到顾问,女性还是将男性视作女权运动的援助者而非参与者。
与这一时期女性使用“男界”,并为之注入更加丰富意涵相比,此时男性使用“男界”一词则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戏谑。1916年,一位宋焜先生投书《申报》,厉言“质问女界”:
民国肇兴,女权膨涨。或要求参政,或请愿北伐,轰轰烈烈,称盛一时。逮至洪宪改元,女官设职,笼络英雌,具有深意。而青楼劝进,点缀升平,咄咄女界未为无人。亡何西南起义,共和复活,男界伟人,恢复原状[24]。
与此前男性使用“男界”相类似,这里的“男界”只是“女界”的陪衬。一封嬉笑怒骂的质问女界书,看似质问女界,其实不过是借以讽刺时政,抨击共和后政界翻云覆雨,政客粉墨登场。捎带提到的“男界”,则都是些反复无常的“伟人”。从作者的角度来看,这里的“男界”和“女界”在动荡政局中的表现都是应该批评的。虽然满篇女权、“女界”等性别话题,但却不是借批评“女界”来构建男性,更遑论借由本是陪衬“男界”来进行性别构建了。
相比于女性言及“男界”时的紧迫感,以及借由构建“男界”以谋求女性权力的叙述方式,真正的“男界”中人,除了上面提到的借由“质问女界”而讽刺时政之外,其他则更突 “谐著”的特点。1925年《恩平公报》刊文《禁男界以女子为玩品告示》。大意是女性在意外貌,化妆、裁衣,“无非供玩弄物与男界”,而这种风气的源头,则“罪不在于女流,而在于男界也”,故而呼吁“男界”“守授受不亲之礼,切勿染恋爱自由之风”。[25]同样是没有明确署名,但从这种轻松看待“男界以女子为玩品”,并大方标为“谐著”的做法来看,应当是一位男性作者。通观全文,虽然是针对“男界”的“告示”,却大量着墨于女性的容颜。轻松诙谐的语调中,既没有女权运动中的严肃与急迫,也没有看到“男界”自我的期许,更没有类似女性的厘定性别形象的影子。为数不多的男性使用“男界”一词,这一时期大多如此。
就在这一时期,性别上较为中立的舆论开始更多地使用“男界”一词。1916年11月,江西省学校成绩展览会开幕,规定“十六日军界参观……二十一等号女界参观,十八、二十等号男界参观”[26]。这里的“男界”,无非是相对于“政界”“商界”“军界”“女界”之外的另一种社会界别而已:不从政、不经商、不参军的男性都可籍列于此。同样,此处的“女界”,也可理解为不在政、商、军界中的女性。
到了1925年,提到“男界”的广告开始大量出现,譬如康克令笔“女界适用款每套若干元、男界适用款若干元”、新式缎伞“女界适用款每套若干元、男界适用款若干元”、真丝袜“女界适用款每套若干元、男界适用款若干元”等,开始大量出现。[27]在这些纯商业化的广告里面,既看不到女性使用“男界”时的复杂心情,也看不到男性使用“男界”时的戏谑态度,更多的是单纯吸引眼球的商业思维。进言之,这里“男界”背后的男性形象,既不是女性的同盟军、赞助者,也不是女性的压迫者、赏玩者,只是与女性相同的又一种买主而已。与此相类似,这一时期“男界”的使用慢慢开始走向工具化,新闻中有报道“女界的新冤案”,就有“男界的新冤魂”;[28]教会中有女界事务,就有男界事务;[29]马桥沪案后援会宣传部分将到会者分为十二队,有“男界”,也有“女界”。[30]这种仅仅用“男界”标明男性,用“女界”标明女性的做法,一方面客观上承认了男女平等,另一方面却把还没有经过充分讨论的“男界”,变成了一个不带感情色彩,不着力于构建男性的工具性词汇。
三、 “男界”走向消解
1926年的“男界”一词由《申报》商业广告开始的。绸缎减价,“男界”有若干款式,“女界”有若干款式;[31]新品绸缎上市,适合“男界夹袍及女界旗袍”[32]。这里的“男界”已经完全失去了构建男性的努力,虽然商业化的宣传中,提及了男性和女性的差异化消费,但对于男性的社会地位、社会形象,则不大涉及。其后,这种针对不同性别的商业宣传依然盛行。1931年,大新绸缎局有奖征文,标明“男界第一名赠润幅绸纱袍料一件……女界第一名赠爵士绸旗袍料一件……”[33]。与此前提到的商业广告相似,这里的“男界”有着和“女界”不同的适用款式、不同的消费喜好、不同的赠品。但相比较下,看不出二者在价值评判上的差异。假设“男界”赠品为书籍、礼帽、文明棍,“女界”赠品为家务用品,或者“男界”奖金高于“女界”的话,那尚且可以说其中蕴含着对不同性别社会地位与社会形象的差异化构建。但显然不能说润幅绸纱袍料就比爵士绸旗袍料高贵、适宜在公共场合穿着,商业广告中不能说完全没有性别构建,只是已经非常模糊,仅剩一个消费群体的符号而已。
除商业宣传中的“男界”外,另一种中立化的表达也颇耐人寻味。1927年山东省银行发生挤兑风潮。但有趣的是前来兑现的储户并非男女混杂,而是独立设置“男界兑换期”和“女界兑换期”。[34]不同性别兑换期的背后,显然不是创造“男界”、“女界”时的风气开放,而更多的是保守观念中的男女之大防。与之相类似的,还有基督教活动中,独立划定“男界”候选员、救伤班、研经班,“女界”候选员、救伤班、研经班等等。[35]在这些表述中,“男界”无一例外都变成了单纯的划定性别界限的标志。
单纯工具性地划分“男界”与“女界”,慢慢地也引起了社会上的不满,1935年《社会新闻》在评论男女分校时,插入了一幅漫画,题为《无论在任何所在,应绝对规定这儿是男界,这儿是女界》[36]。漫画中一半站有多名男性,西服革履,其中一名似穿着新式燕尾礼服;另一半站有多名女性,身着旗袍,其中一名的穿着新式婚纱。两群人中间,竖立着一道黑色屏障。单从这幅漫画来看,“男界”与“女界”“界限分明”,但界线两边的男女,并无身份的较大差异,西服对旗袍、燕尾礼服对婚纱,就连两边男女的身高都完全相同。如果说还有一点不同的话,就是左边的男性有五名,右边的女性有四名,但也不排除右边中央那名女性身后上有一名被挡着的女性。故而从漫画来看,男女虽有别,但社会地位、社会形象却没有太大差异。再看这幅配图的正文《男女分校问题》[37],开宗明义就认为“男女分校问题是多余的”。故而,透过文章与漫画来看,此处使用“男界”,但男性构建的内容则完全缺席。虽然漫画与文章作者反对强分“男界”“女界”,但在具体表述上也落入了将男女划界的窠臼。
除了作为性别划界标志外,这一时期“男界”还数次出现在女权运动者的口中。
1923年,一位张淑芳女士向《大公报》来函,讨论女性教育问题。通观该函来看,当时“男界”已成立女子法政学校,作为培养女性政治家的机构。但是在张淑芳女士看来,则“主张女界自动的立学,不必被动的借助于男界”[38]。无独有偶,1931年三八妇女节前夕,梁天真女士撰文,指出人类本来是平等的、不论是男人、女人。进而乐观地认为世界上对于女子们层层的束縛的彻底崩坏完全是时间问题。于是乎女性解放就在于女性的努力,而纪念三八妇女节也不应临时开个无聊的会、发些宣传品、“痛骂男界一顿”等,写到此处作者动情地表示“我不主张这些、我更反对这些、我恨这些”。作者认为纪念三八妇女节最好的方式就是努力,“快快努力干”。[39]梁女士否定当时将痛骂男界等于谋求女性解放的思维定式,将女性解放寄予女性的努力,张女士也指出女性教育不需要借助“男界”,这里的“男界”已经与女性解放没有太多关系。到此时,“男界”既不是女性的压迫者,也不是女性解放的赞助者、同盟军,而仅仅是一个女性之外的社会存在而已。女性解放已经完全和“男界”没有关系。经历了数十年的女性解放运动,女性解放运动开始变成女性自己的事情。这里的“男界”只是女权运动的一个陪衬,一个他者,甚而是一个路人。
到了这一时期,男性在“男界”这一词语的使用已经几乎销声匿迹。原本就不甚热心于构建自身性别社会形象的男性,此时几乎完全将“男界”一词的话语权交给了女性与商业广告。而在女性与商业广告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话语之间,商业广告又展现出了其巨大的潜力。考察这一时期发行量较大的大众性报刊(如《申报》《大公报》),在1925年至1935年,甚至于1935年后,商业广告在“男界”一词的使用上,都几乎占据了压倒性的多数地位。在这些商业广告中,“男界”一词所蕴含的构建男性的张力被完全消解,“男界”“女界”变成了单纯划分两性的划界标志。
“男界”一词从兴到衰,几乎始终被女性所掌握。进一步而言,甚至可以说近代的性别议题的话语权,始终操诸女性之手。无论是女性通过“女界”进行自我性别构建,还是借助“男界”构建男性,女性的出现往往和性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男性在性别议题上,持保守立场者批评女性解放,持革新立场者支持女性解放,持温和立场者多戏谑处之。无论持如何立场,男性往往在性别议题上形成了没有构建男性自身的灯下黑。与论者考察20世纪后半叶男性叙事文本时,发现的男性自我认同构建的焦虑不同[40],这一时期的男性对自我构建多不甚留意。
同时,应该看到,无论是“男界”,还是“女界”,以“界”为别的思路正是近代社会功能界别话语的一个副产品。当1903年女性划定出“女界”时,已经模糊了划界标准到底是职业还是性别的问题,将女性这一性别,与商、军、劳动等职业界别相混淆。故而当1905年女性创造出“男界”一次的时候,就遇到了实际上掌握话语权的男性都分属商界、军界、知识界,而掌握话语权的女性则只属于“女界”的现实情况。这一问题不能不说是导致“男界”一词的性别张力难以表现的原因之一。
四、余论
从1905年到1935年这三十多年中,“男界”一词在《申报》中出现了百余次,相比于无限风光的“女界”,“男界”的使用显得有些不温不火。有趣的是,在这些不算多的使用记录中,明确是由女性使用的情况又占有相当比重,而且“男界”的出现,往往伴随着作为话语主角的“女界”。
从细部来看,1905到1935年间,“男界”一词由女性创造,并主要为女性所使用。在具体使用中,借由“男界”,女性构建出了一个既是盟友、赞助者,又是竞争对手超越目标的男性社会形象。男性对此虽偶有表述,但往往意在其他。仅有的几处男性自我构建的内容,多为谈论女性时,无意识的流露。最终,性别上中立的商业话语将“男界”一词变成了男性的代名词,消解了其中构建男性的内容。
相比以性别划界的“男界”,近代男性更习惯于将自己归入“政界”“商界”“学界”“军界”,甚至“劳动界”。单纯的男性话语中从不以“男界”为意,由女性创造的“男界”始终是“女界”的陪衬。有趣的是,同样是职业界别划分,无论是女性还是男性往往强调“女政治家”“女商人”“女学生”,乃至于“色彩斑斓”的“女特务”,似乎男性天然应该强调职业,而女性则总离不开性别。直到今日,女性自发地塑造女性形象,划定女性地位,男性更多在意职业而非性别。这种有趣的现象并非本文的讨论范围,却是本文希望引出的一个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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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王宇.社会性别想象与男性的自我认同——对20世纪后半叶男性叙事文本的一种考察[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