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捍卫“生命之根”:生态批评视域下的《天根》及其当代意义

2018-04-03刘娟

法国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加里大象人类

刘娟



捍卫“生命之根”:生态批评视域下的《天根》及其当代意义

刘娟

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

法国作家罗曼·加里1956年发表的小说《天根》,获龚古尔文学奖,并被法国评论界誉为第一部“生态小说”。加里通过小说主人公保护大象的行为,对生态环境的恶化和人文精神的衰败表达出自己的隐忧。《天根》记录了加里关于人与自然界中其他物种之间关系的思考,表现出超前的生态意识和生态责任,具有较强的时代意义和现实价值。

[Résumé]Romain Gary a publié son romanen 1956, avec lequel notre écrivain a obtenu son premier prix Goncourt. Et ce roman, dès sa parution, passe pour le permier roman « écologique » par la critique française. A travers l’histoire de la défense de l’éléphant menée par le protagoniste du roman, Gary se soucie de la détérioration de l’environnement écologique et de la perte de l’esprit humaniste.soulèvent donc la question des relations entre l’être humain et les autres êtres qui vivent dans la même nature. Et ces relations ont été interrogées et réfléchies par l’auteur, ce qui représente sa conscience et sa reponsablité écologiques. Ce roman porte encore une valeur indéniable jusqu’à nos jours.

天根 生态 自然 人文精神 当代意义

引言

法国著名批评家茨维坦·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曾高度评价罗曼·加里(Romain Gary,1914-1980),称他“不仅是个远远超出萨特那种水准的小说家,而且是超越同时代大多数人所具备的政治智慧的思想家。”①诚然,托多罗夫对加里的赞誉有失偏颇,但后者在文学创作领域的重要性及其通过作品所展现的思想性从中可窥一二。

加里一生创作了40多部作品,《天根》()是其创作生涯前期最知名的代表作之一,该小说出版于1956年,出版后即被法国评论界誉为“第一部生态小说”,并于同年以8票赞成2票反对的绝对优势获龚古尔文学奖。在《天根》中,作家通过讲述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法属赤道非洲猎象与反猎象的故事,发出捍卫大自然的呼吁,试图唤醒人们的生态意识(conscience écologique),并重新思索动物和人类自己的境遇。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我们在梳理加里作品的过程中发现,他对生态问题始终保持高度的关注,作家在多部作品中探讨自然、环境与人的关系,表现出高于常人的生态责任。

1980年,《天根》再版,加里在新版序言中写道:“二十四年前本书发表时,承蒙大家好意,把它称作第一部‘生态小说’,为拯救受到威胁的生物圈而发出的第一声呐喊。…… 从更广泛的、普世的角度来看,保护大自然当然绝不是非洲特有的问题:我们像被活剥了皮似的大叫大喊已有不少时日。看来人权也变成了业已结束的一个地质时期--人道主义时期--令人腻烦的遗存。”②这段文字对于我们阅读《天根》极为重要,因为加里用自己的语言开宗明义地表述了小说的创作主旨:生态、人道主义。

本文将从《天根》的文本解读出发,以生态批评为视域和方法论,阐释加里的生态思想和生态视角,同时,重新思考自由、信任和尊严等人道主义基本概念的含义,探寻该小说在 21世纪的新的文化内涵和现实意义。希望这样的研究能够跳出以往加里小说创作研究的局限,从新的视角理解作家的前瞻性思想。

一、重整破碎的自然

生态文学批评发端于20世纪90年代,与日趋严重的环境危机有关。生态批评理论家格罗特费尔蒂(C. Glotfelty)认为:“生态批评就是研究文学和物质环境的关系,正如女性主义批评从性别意识的角度去审视语言和文学,马克思主义批评给文本阅读带来了一种生产方式和经济阶层的意识一样,生态批评对于文学研究采取的是以地球为中心的方法。”③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人口持续增长,环境遭到破坏,大量物种灭绝,生态环境持续恶化。在惨烈的世界性场域中,人们开始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倡导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生态文学以注重人与自然的和谐及提倡自然中心主义反对人类中心主义为旨归,其文学特征在于以生态思想和生态视角为出发点,将自然为本的文学和以人为本的文学相并列。”④在这一定义之下,可以说《天根》首先是一部“生态”小说,一部关于大自然以及为大自然而作的小说。人应该如何对待大自然?人在自然中处于什么位置?这是加里在作品中不断思索和试图回答的问题。

小说中,作家借主人公莫雷尔(Morel)之口一针见血地指出保护大象,或者更广义地说,生态“是一件跟我们大家都有关的事。”(19)无论是在作品中,还是现实情况下,由于气候和人为原因,尤其是人对大象的猎杀,导致这个族群的种类和数量日渐减少,并且继续受到严重的威胁。与人类同存的其他物种的灭绝和消逝,导致人赖以存在的世界处于危险的境地。生态与人的生存之间向来都不是简单的割裂对立关系,而是唇亡齿寒、息息相关的利害关系。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说过:“人不是存在者的主宰,人是存在者的牧人。”⑤西方传统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过于关注人类自身利益,而忽略了动物的能动性,忽略了生态的整体利益。直到20世纪后期,这个思想才伴随着生态危机的出现和生态批评的发端逐步被打破。

相比而言,加里的生态意识比西方超前几十年。在作家看来,万物之间没有高低之分,也不能单纯地用感知能力为标准对生命进行划界。“万物之生意最可观”⑥,这是作家加里最为重要的生态思想。而人与万物的“生意”,归根结底是人与大自然的平衡与和谐,亦即中国文化中的“天人合一”,这是人与自然相处的至高境界。当今世界残酷的事实却是,稳步发展的科学技术导致了人对自然的无限控制,以及二者日益严重的分裂。一方面,人无限度地向大自然榨取,浪费大量的自然资源,生态平衡遭受到了严重破坏。另一方面,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又反过来威胁到人类的生存。小说中,莫雷尔对人性中的贪婪深恶痛绝,对非洲大象的惨遭杀害愤怒不已,意识到停止人类对非洲自然资源剥削的时刻已经到来,“他(莫雷尔)被一项高尚的事业所征服,……被某种理想的美所征服。准备尽其所能保护大自然的壮丽。转入了大象阵营……”(104)。莫雷尔保护濒临灭绝的动物,捍卫受到了严重威胁的大自然,对抗以破坏生态和牺牲理想为代价的生产经济和政治体系,通过自己的行为与荒谬的现实对抗。

《天根》中的另一主人公米娜(Mina),作为真正了解莫雷尔的人,也跟莫雷尔一样,用自己高贵的心灵去面对大自然和动物,并甘愿为它们贡献出自己的全部。在她眼中,人与动物互相依存,躲在大自然中,在大兽群中间生活是万分重要和温暖的事情。动物,是加里的小说创作中惯常出现的描写对象。加里认为每一种动物都对大自然的整体利益产生作用,在他笔下,大象,蟒蛇,狗,轮番登场,给予人自身温暖和友情,它们和人类一样,构成地球生命共同体。同时,人类和其他物种一起,构成了一个相互依赖的和谐体系,展示出人与自然生命之间不能损毁的生态关联。在这种意义上,人的世界与自然的世界具有同构性。

加里自觉地把生态平衡、环境保护纳入自己的创作视野,关注人在自然界、在整个生命循环中的地位,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表现出作家强烈的自然责任感。在生态意识的潜移默化下,动物们有自己的语言,摆脱了人类的道德伦理,因此,加里说:“我再次申明,它们(大象)是独特的。它们有血有肉,它们遭受痛苦和恐慌。因此,它们就是我们自己。”⑦这也是加里生态观的重要体现:动物和人一样,拥有平等的生存权利。在《天根》中,加里一直有意避开人格化的观点,而是用动物的视角去关照整个书写,人甚至带有了动物的特点。“如果什么也不瞒您,我情愿放弃一切,自己变成一头大象。”(28)小说中的主人公们用他们的行为证明,人不能单单追求自己的功利目标和物质享受而失去对动物对自然的尊重,人与自然的交融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道问题。如果现代社会一定要建立在对大自然的暴力征服之上,那么,野性的终结也昭示着现代文明的终结。

加里期待人对自然的好奇和激动,重拾追求美和敬畏自然的天性。并呼吁人们从生态的角度审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告诫人们善待自然和保护环境才是现代社会文明的重要标志,而善待自然归根结蒂就是善待人类自己。“人绝对需要保住除供人做鞋底或缝纫机等等之外的东西,绝对需要留有余地,留下一块不时可以去躲一躲的保留地。只有这样,人们才可以开始谈论文明。”(55)换言之,唯有真正意义上的对自然万物的尊重才能帮助人们摆脱困境。加里通过莫雷尔、米娜、科维斯特(Peer Qvist)等人物的行动、思想表达了人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的理想:人只有亲近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陈腐观念,才能从根本上真正尊重自然,尊重所有生命的个体其自身存在的价值,才能获得精神生长的力量,获得抗拒社会发展带来的空虚、冷漠和不信任的能力,才能重获精神和情感家园,简言之,“只有爱才能给予生活以意义。”⑧。

二、人文精神的重建

在《天根》中,加里通过莫雷尔的行为促使人们思考动物和人的命运,思考人在生命循环中的地位和作用。除了书中无所不在的生态思想,作家也时刻传递着人类社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道主义信息,督促我们继续相信高尚的力量,以此捍卫人渴求自由和幸福的理想。

加里把《天根》的写作背景设在了法属赤道非洲(AEF),那里不仅仅是大象的主要栖居地之一,最为重要的是,小说所描绘的时代即二十世纪中叶,整个非洲处在去殖民化的大历史背景中,社会动荡,民族独立运动此起彼伏。同一时期,法国乃至欧洲大陆处在消极悲观的集体迷茫中,精神失落, 道德沦丧, 心态失衡,荒诞主义盛行,主导着人的精神状态。王岳川教授指出:“生态理论的发端与全球化的两个重大危机相关,其一是当今世界日益恶化的自然生态危机,其二是人类精神痼疾在现代消费社会中的人文精神生态危机。”⑨作为一个有着忧患意识和生态意识的作家,亲身经历过战争--破坏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平衡的最高和终极形式--而保持着清醒和冷静的加里,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通过文学创作塑造出《天根》主人公莫雷尔那样的非典型形象:法国人,经历了战争和集中营的双重身心摧残,陷入对人的深深怀疑和绝望之中,亟待一种有效的疗伤方式。莫雷尔在捍卫大自然、保护大象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超验的乐观和毅力,也是加里在作品中极力渲染的部分。

作家注重衰败的人文精神的重建。小说中,大象作为普遍的意象牢牢占据着小说整个叙事的中心位置,并承载着众多的意义,除了代表着生物多样性的存在以及生态系统的平衡还有非洲土著眼中的蛋白质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在理想主义者眼中,大象是“天赋自由的有力形象”(104),象征着可以继续信仰的上帝,象征着自由,希望,尊严。而这种自由、希望和尊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被碾成碎片,直至消散得不见踪影。加里认为,大象的存续直接关系到人文精神的存续,因为大象像一个棱镜折射出自身的“美”与“高贵”,唤起人们“相信大自然的雄浑壮丽”,“想象这样的自由尚存于世”(33)。

小说的叙述脉络中,莫雷尔单枪匹马地拿着反对猎象的请愿书到处征集签名。莫雷尔的神话让一个又一个的追随者紧跟其后,大家为他的信念和坚持感动,在他精神力量的感念下,在莫雷尔身边聚集了众多的支持者,义无反顾地加入到大自然捍卫者的行列中。莫雷尔的请愿书宣告“‘高傲的时代已结束 ’”,“我们应该带着更多的谦卑和理解,转向‘不同但不低级’的其他种类的动物。”(25)至此,回归自然、与自然平等相处的生态意识觉醒,同时,孤独地穿越整个非洲大地的莫雷尔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友情,人与人之间得以重新建立起至高无上的信任。

其实,在生态危机愈演愈烈的时代,在生态文明日益受到人类重视的时代,人们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要从根本上缓解生态危机,必须变革人的思想文化。许多生态批评家和生态思想家都指出,导致生态危机的深层原因不是工业、不是技术,那些都是表层原因,真正的深层原因是人类的思想和文化。透过《天根》的文本,我们不难发现,进行着一场真正意义的荣誉之战的莫雷尔就是宣称不喜欢绝望的加里。为了自然界无法夺走的美景和帮助我们挺立不倒的神话,莫雷尔义不容辞,置生死度外,直面大象和人类的生存状况,彻底地投入到他为之信仰的战斗中,保护大象,保护鳃角金龟,用灵魂的力量经受住任何考验,保护“天根”,“捍卫非洲的灵魂、完整性和她的未来”(131),尽其所能地保护大自然的壮丽,捍卫自由和尊严。

《天根》中,加里通过阐述自己根植于生命平等意识和生物种群共存共生的生态主义思想,借保护大象引出作品的另一意义深远的主题--捍卫人的尊严和自由。雨果曾说过:“在人与动物、花草及所有造物的关系中,存在着一种完整而伟大的伦理,……成为人类伦理的延伸和补充。”⑩也就是说,人与自然的关系往往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种延伸和折射,人对自然的践踏是人对人进行践踏的方式之一。在《天根》的叙事中,作家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莫雷尔如何热爱大象,或者他见到那些庞然大物时如何赞叹不已。莫雷尔奋力保护大象,是因为它们象征着寂寥苍穹下人的自由和尊严。莫雷尔的勇往直前则让他有了“世界人”的绰号,获得了跨越国界的能力。加里在小说中呼吁人们用大自然的辽阔壮美,以及心灵的无法夺走的自由对抗人类和社会的异化,“决不放弃捍卫大地和人的灵魂深处种下的极其多样的根。这些根好似一种预感,一种渴望,一种对无限正义、尊严、自由和爱的需要,紧紧抓住大地和人的灵魂。”(212)而人灵魂深处的自由理想构成了加里笔下的人文精神的核心,而只有在保护身边最高贵的生命体现的时候,这才是可以奢谈的内容。

三、《天根》的当代价值

通过《天根》的出版,加里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荣耀与认可,实现了童年的许诺,收获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意义和价值,“他们的眼光既不高也不远,只看到人,并最终对人形成一个无限的、宏伟的、无比崇高和慷慨的看法,并努力捍卫这个看法。”(54)加里,莫雷尔,他们通过自身的行动构建自我的本质,获得生命的自由,完成自我的实现。

特别要指出的是,跟二战后出版的关于自然保护的其他作品一样,《天根》中关于风景(非洲和兽群)的描绘比重较少,异域风貌和地方特色的不在场恰恰突出了保护生态的普遍性。并且,在行动之初,莫雷尔对于生态可以说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这个字眼的存在。在保护大象的过程中,随着捍卫自然运动的深入,莫雷尔的生态观在无意识中逐渐形成,并超越了以往的概念。这也是加里更为广义的生态观的集中体现:保护自然是一个普遍且渐进的过程。

大自然是人类的生存之根,人作为生物的一种,不可能与世界相脱离,而是嵌在世界之中。然而,“在近代,这种关系(即人与自然的关系)以极度的敌对和悲剧性为其标志。将人定义为与自然分离的理性主体,总是伴随着人追求其对环境的控制,在稳步发展的科学技术的帮助下,这种追求导致了人对自然的无限的控制。”⑪在《天根》中,作家把创作视角延伸到了与内心相对应的外部自然世界,记录自己对自然环境恶化、对人与人之间信任的丧失而感到的痛楚,真切期盼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真正实现和睦相处:“尊重大自然,尊重鲜活的自由,不计任何产量和效用。”(54)

加里忧虑自然和人的命运,在自传体小说《童年的许诺》的结尾,作家写道:“我不能踩一只蚂蚁,或看着一只鳃角金龟掉进水里,最后写了一本厚厚的书,要求人类用自己的双手保护自然。我不知道我从动物眼神里看见的东西是否确切,但是我觉得它们的眼神里发出一种无声的呼叫,显示出一种对人类的不理解,一种质问,它使我回忆起某些事情,使我感到震惊和不安。”⑫

在加里看来,万物之间无高低贵贱之分,动物和人并无二致,他肯定动物的情感能力,认为动物们感情真挚,富有尊严,人与动物的和谐共处,才是现代社会的第一要义。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认为:“人与自然的神秘联系,在现存的社会关系中,仍然是他的内在动力。”⑬人类因为自己的行为已经陷入困境,对于个人内在的孤独感、自然资源的枯竭、人与人之间的不理解和不信任、还有社会关系中的暴力行为,人们已经无计可施。在这种情况下,加里用自己的作品督促和提醒人们改变对待世界的方式,用一种多维度的方法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人文精神在这多维度的方法中起着根本性的作用。这是小说《天根》在保护环境这样宏大的主题之外,隐藏着的更深层次的意义。人类根植于自然,而大象是联结自然和自由梦想的纽带,“是最后的个体”(87),代表着人最后的基本权利,不放弃、不绝望地保护大象、保护大自然,就是捍卫独立,捍卫人的尊严。

《天根》出版之后,“大象”这个意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是加里的灵感来源。在之后创作的《写给大象的信》()中,加里进一步指出,如果人们继续以进步、高效和全面物质为名威胁大象等物种的存续,那么最后受到威胁的将是人类自身。令人欣慰的是生态意识在全球范围内逐步形成,开始用平等的眼光对待和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积极捍卫赖以生存的(希腊文,意为“环境”,“家园”,生态écologie来自该词)。加里用自己的作品向我们描绘了人与自然、精神与物质和谐统一的美好图景,发出人类“诗意地栖居”的心灵诉求。

《天根》的结尾部分,加里写道:“莫雷尔笑着,头朝后仰,沐浴在非洲的灿烂阳光里。”(338)未完成的开放式结尾,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留给我们一个在永恒中日臻完善的形象:莫雷尔继续留在荆棘丛林深处,与群山和星辰为伴,斗志不减地继续保护“天根”,继续进行“真正的荣誉之战”(54)。特别要指出的是,在《天根》中,加里笔下的莫雷尔与“高、大、全”的完美“英雄形象”相去甚远。莫雷尔相貌平常,个头不高,头发凌乱,寡言少语,性情温和,就是这样一个“反英雄式”(antihéros)的人物,用他执拗的信念和勇气捍卫着“天根”,捍卫着人的自由和尊严。

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在其作品《西西弗的神话》()中写道:“我把西西弗留在山脚下!我们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在这个意义上,莫雷尔就像起身走向诸神惩罚的西西弗一样,“拒绝失望,拒绝灰心丧气”(51),通过保护大象,保护自然,捍卫生命,捍卫人的尊严,融入某种完整和崇高之物,而获得了“英雄”的幸福,同时,收获了理解和信任,“在人的陪伴下捍卫人的理想”(108)。与大多数现代主义作家的创作主题不同,加里把写作视角延伸到自然世界,“先于他人看见世界的走向”⑭,用其他实践活动都不具备的敏锐的文学眼光,在小说创作空间重新定义“生态”,重新审视作为自然和人类社会双重身份的世界,关注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交融关系。

自《天根》出版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在此期间,现代技术造成了人与自然的隔离,生态环境持续恶化。而在这背后,隐藏的是更加令人担忧的精神危机。“莱德菲尔德在《塞来斯廷预言》和《第十种洞察力》中强调:现代社会的腐败和贪婪是物质中心化和精神边缘化的人性异化造成的,腐败源自于整个世界物质主义弥漫的‘有所企求’的贪欲,人们缺乏精神超越维度而处于现实欲望难平的浮躁焦虑中,这一系列现代文明病症导致了人类的整体精神失衡。”⑮《天根》的法文标题是Les racines du ciel,加里借书中丹麦博物学家科维斯特之口,说出天根的含义:“伊斯兰教把这称为天根,对墨西哥的印第安人来说,这是生命之树。”(161)“天根”也指“上帝在地里植下的所有的根,以及他在人的心灵中永远植下的根。”(175)通过“天根”,通过保护自由自在,笨拙但壮美的巨兽,加里对于 “生态”觉醒、善待自然、捍卫人道主义的呼吁,对人与自然之间的互相守护关系的揭示,时至今日,仍然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

结语

柳鸣九曾在《超越荒诞:法国二十世纪文学史观》中强调加里“经常处理一些重大的世界性的题材与人类状况的主题。”⑯。作为法国文学的第一部生态文本,小说《天根》以明晰的方式阐明保护兽群、保护自然、捍卫本质的人文精神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加里从生态的整体角度出发,把自然界与人真正地视作一个有机整体,认为每一个个体,人,动物,即便是最笨拙、最缓慢、最没有效用的个体,也应该拥有生存的空间和位置。同时,他对抗以牺牲和谐为代价的生产经济,还有抛掉文化精髓的政治体系,认为人一旦远离了生命根源的自然环境便将会失去作为人的精神核心,因而主张把人的精神价值融入其他生命整体的存在中,用理解、温暖和友情捍卫“生命的天根”,捍卫自由和尊严的理想。

让我们再次回到加里为1980年《天根》再版而作的《新版序言》中:“勇气是不需要另一个名字的。人们一直奉献出自己最好的东西,为生命保住几分美丽。几分自然天成的美……”(1)。《天根》的主人公们在对大自然的爱的支撑下,用始终完好无损的勇气,全力协调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身体力行地维护着自然和尊严的完整,带给人们一切都会趋于至美至善的坚韧的希望。

(责任编辑:林立)

①转引自孙传钊:《罗曼·加里与托多罗夫的反善恶二元论—以“欧洲教育”为中心》,载于《中国图书评论》,2008年第7期,64页。

②[法]罗曼·加里:《天根》,王文融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1-2页。后文凡出自加里该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明出处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③Cheryll Glotfelty, Harold Fromm:,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66, p.3.

④王岳川:《生态文学与生态批评的当代价值》,载于《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135页。

⑤[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290页。

⑥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120页。

⑦Myriam Anissimov,. Paris: Folio, 2006, p.362.

⑧[法]罗曼∙加里:《童年的许诺》,倪维中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8页。

⑨王岳川:《生态文学与生态批评的当代价值》,载于《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130页。

⑩ [美]罗尔斯顿:《环境伦理学》,杨通进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1页。

⑪[美]弗莱德·R·多迈尔:《主体性的黄昏》,万俊人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63页。

⑫罗曼∙加里:《童年的许诺》,倪维中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8页。310页。

⑬ [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257页。

⑭[法]安托万·孔帕尼翁:《理论的幽灵—文学与常识》,吴鸿渺,王捷宇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30页。

⑮王岳川:《生态文学与生态批评的当代价值》,载于《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134页。

⑯柳鸣九:《超越荒诞:法国二十世纪文学史观》,上海:文汇出版社, 2005年,2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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