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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士兵的报酬》中的创伤心理

2018-04-03袁美钰

关键词:鲍尔斯福克纳夫人

袁美钰

(吉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士兵的报酬》是福克纳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他从“失败的诗人”走向成功的小说家的转型之作。福克纳小说的战争主题涵盖了美国内战、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评论家弗莱德里克·R·卡尔认为,战争把福克纳“变成了故事家、小说家,这也许是他一生中决定性的转折”[1]。因此,运用创伤理论是研究福克纳作品比较恰当的方法之一。《士兵的报酬》描写了士兵的生活怎样因战争而改变,对于唐纳德·马洪一类退伍士兵而言,他们用四年时间迎来的是一个不接受他们的世界。战争使人们遭受了巨大的创伤,导致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毁灭。福克纳通过主人公马洪的家乡这一微型社会的描写,折射了战争所导致的个体创伤和集体创伤,反映了福克纳对战争的态度和思考。

一、个体创伤

“创伤”一词来源于希腊语,本意是指由于外力给人身体上造成的伤害[2]。在现代语境中,创伤更多地是作为一个心理学术语而出现的,主要是指由于战争等现代暴力影响了受创主体的思想和心理,进而产生遗忘、麻木等情感。创伤“是一种有意识的反应机制或应对机制,是记忆主体对其自身所经历过的伤害和痛苦的一种自主防御和自我保护”[3]。弗洛伊德将其解释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4]。当灾难性事件超越了个体保护自我的意识屏障,创伤心理就有可能出现,经历灾难性事件之后,那些痛苦性体验会一直在个体心中不断重复,比如噩梦的出现,严重者甚至会影响日常生活,使其与正常人无法进行正当的交往。因此,为了避免回忆起这种创伤经历,个体往往会产生一种分离体验,即把受伤经历和记忆从总体经验中分离开来进而保护自己,从而表现为切断与受创经历相关的记忆,即通常所说的失忆。心理创伤有时会导致个人情绪、行为的改变,受创者往往会采用一种单一的生活方式,产生麻木的情感,无力建立起正常的个体身份。《士兵的报酬》中的主人公唐纳德·马洪就是战争中所有遭遇创伤的无辜幸存者的化身。

《士兵的报酬》以创伤破裂为主题,以直接和间接的方式记述了一个受伤飞行员如何回家影响他的家人、他的城镇以及他周围的男人和女人的生活。尽管马洪是整部作品的中心人物,福克纳对他却很少有正面描写,而是以他人的视角或者他人的谈论来推进这个角色。

作为创伤人物的代表,马洪的创伤首先表现为身体创伤,即毁容。马洪不仅没有享受到任何战争归来的荣耀,反而还在脸上留下了伤疤。列车上的人说“他看上去让我恶心”[5]28,就连马洪的未婚妻塞西莉第一眼看到他都吓得昏了过去,无论塞西莉的母亲、弟弟如何询问,她都不愿回想马洪脸上的伤痕。战争使马洪毁了容、失去了记忆、丧失了光明,马洪残忍的额头揭露了战争的残酷。小说中的马洪原本是一个自然之子类型的形象,“他那张脸就像——就像他应该生活在森林里”[5]126。马洪的父亲说马洪从不愿穿正式的服装,什么样的礼服到他身上都会被解开,马洪是一个不应该受到任何束缚的人,但命运却偏偏使他受到战争的束缚,除了吉利根和鲍尔斯夫人以外没有人关心马洪的伤痛。

马洪的身体创伤其次体现为失语。作为一个战斗英雄,马洪面对家乡人的关怀采取了一种沉默的态度。马洪的生活方式与社会格格不入,主要体现为失语或者无语。这种反应可以称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失语或无语是马洪在经历创伤之后应对战争创伤的主观选择。当乡邻来看望马洪的时候,马洪常常是沉默寡言的,他总是带着一副眼镜,吉利根说“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睡,什么时候没睡”[5]175。马洪的感情麻木是由战争造成的,在经历过日以继夜的训练与战斗之后,在目睹同伴接二连三死于战场之后,以马洪为代表的士兵已经失去了感觉,他们的灵魂已经麻木,战争摧毁了个体。

除了身体创伤外,马洪身上还体现出一种心理创伤。对马洪来说,战争本身就是一种创伤性记忆,这种心理创伤是由身体创伤发展而来的。马洪的心理创伤首先表现为失忆。马洪是这场战争中受伤最深的一个,他不记得任何人和以前的生活,马洪忘记了他成为一个伤员之前的事,他的个性被分成截然不同的两半,其中一个只存在于潜意识中。经历重大变故之后,这种潜意识隐藏在内心深处,这是个体为保护自我而采取的行动,将伤痛性记忆封存。一旦马洪再次体验了心灵的两半合并,这就意味着他封存的记忆得以重现,这时由于创伤的复归他就会再一次面临崩溃。创伤性记忆超出了马洪心灵承受能力的极限,最终只能死亡。归根结底,战争成为马洪悲剧的重要因素。

马洪的心理创伤其次体现在由心理伤痛所导致的身体上的缺失,主要表现为性能力的丧失。由于战争创伤所导致的性能力的丧失在许多作品中都有所体现,比如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中的巴恩斯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巴恩斯曾在一次战役中身负重伤,使他从此落下了性功能障碍的后遗症。与巴恩斯类似,马洪也是这样一个由于战争而导致性能力丧失的人物。小说中对此并没有正面描写,而是通过埃米侧面的回忆而体现出来的。马洪在年少时曾与埃米发生过关系,小说中通过埃米的回忆讲述了这一切。埃米反复强调马洪不再是自己认识的马洪了,这一方面是由于马洪失忆忘记了埃米,另一方面也显示了由于性能力的丧失,马洪已与过去埃米心中野性的形象不再吻合。

二、集体创伤

创伤分为个体创伤和集体创伤,后者主要体现在社会层面。创伤在集体之间传递,使创伤记忆可以融入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中。工业文明的发展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歇斯底里、沉默寡言甚至失去知觉与记忆的战壕神经症在战后开始流行。这种战壕神经症作为人类最难愈合的集体创伤之一,使得战场上的幸存者归来之后总显得格格不入,他们无法恢复以前的生活并不断受到创伤记忆的干扰。创伤经历使得个体生存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中,一个是创伤领域,一个是现实领域,主体在这两个世界之间艰难生存,无法实现两个世界间的沟通,因此幸存者始终无法融入现实。创伤人物不仅具有个体的创伤经历,而且在他们的身上往往还体现更大的社会因素,个体创伤实际上是社会集体创伤的反映。

集体创伤首先表现为战争所导致的社会环境的冷酷。在《士兵的报酬》中,福克纳并没有直接描写战争场面,而是通过战后的社会面貌来反映战争的残酷。战时和战后的社会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状态,打仗时人们依靠士兵,和平后人们讨厌士兵。在小说中,福克纳对火车上的场面进行了细致的描写,火车在这里成为了一个小社会,反映了战后人们对士兵的冷漠。列车员说“你们会把我的列车弄脏的”[5]7,这种厌恶成为了当时的常态,而当有人一反常态时,吉利根就表现出一种不适应,因为他从未接受过如此优待,福克纳通过这一描写,反应了冷酷的社会现实。

集体创伤其次表现为人际关系的冷漠,福克纳在小说中主要是通过小镇上其他人的态度来加以反映的。福克纳用马洪作为道德试金石,借以突出其他人物的表现,战争受害者和旁观者之间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普通人听到空军英雄受伤归来的消息全都赶来探望,马洪的归来就像这个小镇上空前的大新闻,人们一定要赶来瞻仰一番。这些人并不关心马洪的身体状况,对他们来说马洪是生是死都无所谓,小镇居民的探望只是出于一种新鲜感,是人们对于新鲜事物的好奇,这一点在塞西莉的弟弟罗伯特身上也可以看出。罗伯特反复吵着要看马洪的伤疤,即便他并不认识马洪,但这种好奇心却驱使罗伯特一定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好奇心是有时效性的,人们很快便对这一切失去新鲜感,“参军入伍,光荣负伤,不再是件了不得的时髦,而是讨人嫌的麻烦”[5]38,这就是士兵付出生命所获得的报酬。马洪在书中是一个失明的人,马洪的失明使他能够成为一个旁观者,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观察周围的一切,马洪的创伤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辨别他人的工具。

集体创伤最后表现为社会享乐主义滋生,它“标志着一种深刻的社会和精神危机的开始”[6]。士兵在战场上付出生命,普通人用士兵死去的抚恤金尽情享乐,小说中的伯尼太太始终强调儿子的死亡带给她幸福,这甚至是儿子生前做不到的。人们对生命异常冷漠,小说中说“战争期间,每个人都活在今天。昨天已经过去,明天也许永远不会到来”[5]177,这种观念激生了享乐主义,福克纳在这里描写出一种鲜明的对比,战后创伤与人民享乐的对比。战争影响下的社会呈现出一种病态,普通人自私、冷漠,社会享乐主义盛行,社会表现出一种反叛精神,传统意义上的善良、美德消失,人们通过酒色来麻痹自己的感官,战争使得社会中的每个人都只活在今天。“这是西方出现精神荒原的根源……人在一个异化的社会中失去了自由和自我表现。”[7]军人在前线打仗,民众在后方跳舞,塞西莉就是这种社会创伤最明显的产物。塞西莉肤浅、自私、性格善变,在日常的交际中将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在小说中,塞西莉的形象始终是与男人分不开的,塞西莉的出场总是伴随着男性的出现。琼斯和法尔都对塞西莉穷追猛打,她享受这种来自男人的目光,在塞西莉的心中始终存在着一种虚幻的浪漫主义观念,这一点在她想成为空军英雄的未婚妻就可以看出来。因此,尽管塞西莉不爱马洪,也不妨碍她对马洪表示自己虚假的关心。在小说中可以发现,即便在对马洪表示关心时,塞西莉首先考虑的仍是自己。在舞会间歇,塞西莉去马车里看马洪时,因为那个角度看不到马洪的脸,塞西莉才能抱着马洪,而当音乐响起,塞西莉便立刻抛弃马洪选择去跳舞。塞西莉是社会性创伤中发展起来的小人物,她带有那个时代人们的普遍特征。战后人们不相信亲情、爱情,以酒色寻求肉体上的刺激,因为现实中的一切无法令人相信,这种创伤意识影响了社会中的每一个人。

三、创伤救赎

战争固然会给社会和人们造成创伤,但这种创伤性记忆会随着个体的自我面对而逐渐被释放,从而达到对创伤的救赎。对于受创个体而言,创伤性记忆是不可言说的禁忌,它残留于主体的内心深处。由于记忆具有主体选择性,因而往往会对伤痛作遗忘性的处理,但遗忘并不意味着伤痛的消失,反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加深刻,因此唯有面对创伤、正视这种创伤心理才能实现对于个体的解放。创伤的目的在于“这一事件对于整个社会和文化结构性的松动与震撼,以及由此提供给人类的震惊和恐惧是如何被人类克服并有可能最终拯救人类”[3]106。在小说中,福克纳并没有单纯地描写战争与创伤,而是力图令主人公马洪恢复记忆,实现对创伤性记忆的直视从而达到战胜它的效果,这一点主要是通过鲍尔斯夫人这一人物的帮助来完成的。

鲍尔斯夫人由始至终伴随着马洪,他们的婚姻是注定要发生的。如果说马洪是战争中所有遭遇创伤的人物的代表,那么鲍尔斯夫人就是治愈这种伤痛的解药。福克纳并未被战争所带来的悲观情绪打倒,与《喧哗与骚动》中的黑人女佣迪尔西相似,福克纳在《士兵的报酬》中也塑造了一个治愈这种创伤心理的人物——鲍尔斯夫人。鲍尔斯夫人从一出场就表现出了与其他人的不同,当其他人都因马洪的伤痕而害怕时,只有鲍尔斯夫人说出了马洪真可怜的话。鲍尔斯夫人始终尽心照料马洪,并坚持要送马洪回家,对于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由此也就更显难能可贵。在小说中,福克纳将鲍尔斯夫人塑造成了一个圣母般的人物,一个拯救者的形象。鲍尔斯夫人试图通过自己来弥补马洪在战争中所失去的一切。当塞西莉自私地和法尔私奔时,鲍尔斯夫人选择把自己嫁给马洪,以求使马洪好转。同作为女性,与以自我为中心的塞西莉不同,鲍尔斯夫人身上具有一种母性的力量。对于马洪来说,鲍尔斯夫人是一个替代的母亲,她似乎是胶水,将所有的关系连接在一起,用爱包容所有,鲍尔斯夫人的母性甚至唤回了马洪一部分的记忆。马洪记忆的回归象征着创伤并不是不可治愈的,创伤能被抚平,这也是福克纳所要力图表现的,战后创伤固然存在,但爱却能抚平伤痛。鲍尔斯夫人这一人物不仅实现了对马洪个人的救赎,也实现了对社会的救赎,存在于集体与个人中的创伤心理都被爱与温暖所融化。福克纳通过鲍尔斯夫人这一人物表现了人道主义情怀,在完成救赎的同时鲍尔斯夫人身上的基督性显露无疑。

四、结 论

文学与心理学密不可分,运用创伤理论分析《士兵的报酬》实现了一种跨学科的研究[8]。在《士兵的报酬》中,福克纳描写了战争影响下的个体创伤和集体创伤,针对种种社会现实表达了自己对战争的独特思考。福克纳既向往战争,又明白战争具有残酷性,这种感情的交织诉诸于文学作品就形成了《士兵的报酬》这部小说。福克纳对于战争的独特感情主要有几方面的原因。从家庭因素来看,福克纳的祖父“老上校”是一个边疆人,这种边疆文化跳过父亲遗传给了福克纳,使得福克纳在血液里就有这种渴望暴力、战争的男性化气质。这种来源于祖先的边疆精神成为福克纳对战争热爱的隐性遗传基因。其次,福克纳个人身材矮小,为了抹掉身材矮小所体现出来的女人气,福克纳喜欢投身于一切跟男性有关的活动,飞行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飞行可以使福克纳体会到战争的浪漫,他对于飞行的渴望即便到了晚年都未曾衰退。最后,从社会因素来看,福克纳对于文学的热爱不能为当时的社会所接受,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写作是一种女人气的活动,为了使自己的写作能够合理化,福克纳需要一种男性化的砝码来加以掩护,战争给福克纳提供了逃避现实的机会。

家庭、个人与社会的因素联合在一起形成了福克纳独特的战争观。“年轻人的激情,老上校的英雄形象,以及不断被传来的那些功勋卓著的飞行员们的事迹都在激动着这个20岁的青年”[9]。与海明威不同,福克纳的战争观更多地停留在理想层面,具有超现实性。福克纳在战争残酷的外表下赋予其救赎的理想情怀,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就是这种复杂感情的派生物,马洪是战争残酷性的代表,而鲍尔斯夫人身上则渗透了福克纳对创伤救赎的美好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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