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涛山水画点景人物研究
2018-04-03陈姮
陈 姮
石涛(1642-1707),是中国画坛上的一位奇才,也是那个时代的奇人、奇士,是明清时期最具创造性的画家。其尤善山水,画风苍郁恣肆。山水画力主“搜尽奇峰打草稿”,反对当时的仿古之风,山水作品构图新奇,笔墨雄健,气势豪放;构图善用“截取法”,以特写之景传达深邃之境,而且善于用墨,枯湿浓淡兼而有之,尤善用湿笔;他的作品以变化多端取胜,没有固定的皴法,喜欢用点,通过水墨的渗化和笔墨的融合来表现氤氲深厚的山川气象。石涛不唯在山水画创作领域独树一帜,在传统中国画学理论上更是高屋建瓴,《苦瓜和尚画语录》堪称中国绘画美学的经典之作。
而其山水画中的点景人物,也是值得研究的一部分。那些出现在山水画中数不清的人物,除了他自己,其余又是何许人?是什么样的象征手法和再现规范着他的世界?背后的含义又怎样?石涛在艺术创作中要求“从于心者也”,从而在精神上获得高度的自由,而点景人物作为一种情感传达的载体,可以说是他情志的外化,同时这些点景人物在画面意境表达、画面构成、笔墨节奏等方面也起到了深化、补充和烘托的作用。所以,点景人物在其画面中所占比例虽小,但意义非凡,是其山水画中必不可少的点缀之笔。
一、石涛山水画点景人物的构成
石涛半生云游,喜山水,饱揽“五老”、“三叠”之胜,流寓宜城、南京等地,晚年定居扬州。在宣城时结识了当时的名士梅清,后在金陵又结识了戴本孝,他的“云游”生活,对于他的艺术成就起了重大的作用。重要的是,他对艺术的理解也较为深刻,晚年定居扬州后所撰写的《话语录》,可以充分说明这一点。这部绘画美学名著,涉及到中国画的构成特点、画家的审美心态以及画家艺术实践和艺术素养等一系列重要的理论问题。在画史上,与石溪、弘仁、八大山人合称为“清初四僧”。
山水画历经唐、宋、元、明千年的递进,至清已形成了巨大的传统重负。而明清之际,石涛作品的出现可以说是蔑视陈法,其锐意革新的精神也体现得尤为突出,“我自用我法”、“搜尽奇峰打草稿”,都是其创造自己心中理想山水作品的指导。画面更注重表现其个人心情与自然的交流,达到了从古人入、从造化出的艺术境界。
1.石涛山水画点景人物的分类
中国山水画犹如中国山水诗一样,成为画家们表达情思、安顿生命的媒介。无论在表现形制上还是作为寄托精神的载体,其功能和意义最突出的特征便是能够满足画家们林泉之志的精神家园,能够塑造一个尽可能满足画家们审美理想的人间天堂。关于山水画中的点景人物,《芥子园画传》有这样的评述要求:“点景人物诸式不可太工,亦不可太无势,全要与山水有顾盼。人似看山,山亦似俯而看人。”王维的《山水论》中也有描述:“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隐隐如眉”蒋骥在《读画纪闻》中云:“村居、亭观、人物、桥梁,为一篇之眼目。”这些相关的论述都说明了点景人物在山水画中的地位和意义,而仔细观摩石涛的山水作品会发现,点景人物经常出现在他的画面中,可以说这些小小的人物是他的情感寄托之一,也是其画面意境表达的一部分。
石涛山水画中的点景人物通常是他自己、他的朋友及顾客,“画作只指涉两种社会角色——以文人士绅之姿出现的‘士’是主要角色,而点缀其间的‘工’(劳动者,但非艺匠)则是附属角色”。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士”包括士绅地主、文人官员、取得功名者和没有功名的文人,在石涛的山水画中,“士”是主要演员,通常可借由白色长袍予以辨认,除此,也可由他们明显免于劳务活动或经常有随侍的童仆加以辨别。现藏于纽约大都会美术馆的《秋林人醉图》(见图1),描绘的就是石涛与两位友人前一年到宝城小游的情状,通过人物衣着就可以辨认出他们是“士”阶级。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对菊图》(见图2)是石涛对于新进移栽于堂上的菊花所做的叙事性山水作品,通过院子里的童仆就可以辨认出画面中人物的身份阶级。
而“工”在石涛山水画中明显会稀少一些,大多可以归结为劳动者,上海博物馆藏《山水人物花卉册》(1699年)图四《风雨牧归》(见图3)——风雨中领着水牛回家的牧童,波士顿美术馆藏《为刘石头作山水册》图三《归渔图》(见图4)——三个疲累的渔夫回到村落以及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藏《桃源图》(见图5)——桃花源寓言中农夫遇到从外面世界闯入的渔夫,依然可以从衣着打扮辨认出他们的劳动者形象。
总之,石涛山水画中的点景人物,或单独,或三两成群,或坐,或站,或行地出现在画面中,使得人与自然山水融为一体,也呈现出一种更为丰富的人文情怀与深远意境。
2.石涛山水画点景人物的成因
在山水作品中,山石树木无疑也能表现其意境,但是王伯敏先生认为“山水画中的点景人物,必定表示一定的情节与意义”。由此看来,画家在点景人物的安排上一定费了一番心思,在点景人物与山水画境的组合中,不同的意境,需配以不同的人物相呼应。石涛的点景人物的选择也必然有其原因。
首先这是由石涛特殊的身份决定的。身世是石涛无法选择的,作为一位曾经积极“入世”的晚明遗民,他积极同各类人士交往,包括遗民、花坛才俊以及达官显贵。据韩林德先生考证,石涛和八大山人就有多次交往,并画《春江垂钓图》赠与后者。李驎的《大涤子传》记载“(石涛)又从武昌之越中,由越中之宣城。施愚山、吴晴岩、梅渊公、耦长诸名士一见奇之”。在宣城时,关系最好的就是忘年交梅清。而石涛在京城期间,更是经常出入于达官显贵府邸,交流画艺,以上都可以看作是“士”的代表。也正是由于他的身份,只能成为社会边缘的人物,也借此可以接触到一些“工”的阶层,例如农民、渔民、画商等。石涛为人所做的画,就曾透露过卖画的信息:“石涛早有润格:‘画屏十二幅二十四两,倘需通景,则为五十两……”在资本主义刚刚萌芽的商业社会里也决定了,他要和各类人士打交道。
图1 秋林人醉图局部 石涛
图2 对菊图局部 石涛
图3《山水人物花卉册》之风雨牧归局部 石涛
图4《为刘石头作山水册》图三归渔图局部石涛
图5 桃源图局部 石涛
其次这是由石涛长期的艺术实践决定的。石涛继承了中国文人画的传统观念,绘画理论和实践都具备文人画的特征。《画语录》的核心是“一画”,其作品更加注重情感的表达:“夫画者,从于心者也。”山水画中的点景人物就使得其画面更有人文气息,也可以理解为他人生态度的素描,渔人、文人、圣贤,包括他自己都是从不同角度折射了他特殊的情感关照和补偿,这种存形可以把意境渲染得更为淋漓尽致。
最后这是由时代特征决定的。资本主义的萌芽,商品经济的发展,必然带来思想的解放,对“我心”的强调,则必然带来自我价值的确认和真情实感的抒发。石涛苦难的命运,决定了他胸中抱负无法实现,而现实中的失落与缺憾,刚好成就了他的绘画作品。石涛用山水画境来烘托自己的政治态度和审美情操,用点景人物来承载自己的思想,传达自己的情感,一方面自娱自乐,一方面用以宣泄表现林泉之志,抒发失意之情。
图6 《金陵怀古诗画册》1 石涛
图7 《金陵怀古诗画册》8 石涛
二、石涛山水画点景人物的审美内涵
中国山水画充分反映了中国传统哲学与传统文化的审美取向,形成了独特的东方审美文化和文化传统。它不满足于对自然景物的客观描绘,而把对自然景物的认识、感受与被描绘的客观对象很好地结合起来,达到情与景的有机融合。王夫之说:“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虚景,景总含情。”只有“情”“景”统一,才能构成审美意象,山水画中的点景人物,就是画家经过取舍、提炼和创造,融入个人思想感情的产物,其中也蕴含了深厚的文化内涵和丰富的美学意义。
1.抒情遣怀的方式
情感是艺术创作过程中重要的心理因素,石涛山水画中的人物点景,并非只是安置在山水间的人物符号,简单地起点缀作用,而是其内在思想感情、精神追求及对生命的态度的物化存在。由于年龄小,虽身为明藩王后裔,但对新朝并没有太多反抗情绪,还曾北赴燕京,主动与清朝权贵交好,但是并没有受到康熙帝的宠识,失意而返,这段经历让他辛酸与狼狈。对于这位明宗室的遗孤来说确实是别有一番思绪心结,遂把现实的不满和想保持的性灵都转化到绘画这个媒介上来,通过作品传达他的故国之思,壮志难酬,林泉之志。
从作品中寻绎作者生活的史实,是很有说服力的一个研究方法,美国华盛顿赛克勒美术馆藏《金陵怀古诗画册》(见图6、图7)为他1707年作品,分别描绘了其记忆中的12处精致。《芥子园画传》云:“山水有人居,则生情;庞杂人居,则纯市井。”此册虽为逸笔小品,基本为记忆之作,但是画面中仍有人踪,基本以清寂简淡、静谧萧疏、抑郁悲怆等意境为主。从审美鉴赏的角度来看,《金陵怀古诗画册》反映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人世沧桑的意蕴,而且在相当程度上体现出他由京城失意复归扬州后的晚年心境,这种兴亡之叹也包含了对其身世的悲切。
宗炳提出“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澄怀”是绘画品鉴与绘画创作的心境,“味象”其关键是一种精神超越,是超越了审美对象而获得自由解放的一种意境。“澄怀味象”写具了中国山水审美中对人生极致境界的反映,体现了审美经验中重生命感悟的自身完满和自我超越的境界。
“澄怀味象”不仅在理论上得到历代文人画士的赞赏,而且在画家本人的生活状态和山水作品中亦有所反映。一般来说,中国文人山水画中的“自然”已经逐渐演变成一种被欣赏的对象,会把自己的人生理想寄托于此。石涛也是如此,他笔下的点景人物与山水融洽自然,无论是文人高士还是渔樵耕者,全都可以融入自然。正如他自己所说:“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其山水画中的“澄怀味象”是通过人物点缀来完成的。纽约大都会美术馆藏《清湘大涤子三十六峰意》(见图8),山石树木交相掩映的溪水中石涛坐在一船上垂钓,其形象不求形似,但求神全,寥寥数笔,尽显水墨华彩,这一形象正是“澄怀味象”理论的图解。
3.“天人合一”反应
中国历代思想家主张“天人合一”,自然方面表现为人与天调,道德方面体现为圣人天德,而艺术方面“天人合一”本身就是一种审美境界。石涛的“一画”使始初的混沌未分的宇宙成为有形可见的各种事物,是绘画、书法艺术的一切规律由之产生的始基和根源。所以,“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在其山水画中有十分强烈的反映。他本人的主观精神与山川的神情或曰道,或曰本质,因神遇产生共鸣、互化、融合、升华而诉诸笔端时,人与山水的关系就不再是主客体的关系了,而是人即山水,山水即人,物我不分,形神统一,达到“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境界。
石涛把自然看成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通过貌似松散的无拘无束的笔墨形态去刻画,去表现自己对物象的意象化感受,其山水画中的人物点景,因为山水与人物的情感统一,而体现出他的“天人合一”的思想。上海博物馆藏一幅折扇《山水》(见图9),为其1705年所作,也是他向八大山人致意的作品中至具诚意的作品:画中的山村正是他与八大所居住城市的象征,村中的一位白衣长者的形象与山水完美融合,物我不分,苍茫孤寂的意境溢于扇面,很好地诠释了“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
综观石涛一生,他性格率真,然命途多舛,所追所求者一再落空,自身交织着多重矛盾和文化精神的冲突、融合与统一。但是他在画学领域的理论与实践成果以及对近现代画坛产生的影响不容忽视,而且一直值得后人不断深入研究学习,可谓是名符其实的“大师”。
陈姮 湖北美术学院中国画系
图8 清湘大涤子三十六峰意 石涛
图9 山水 石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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